每到法定長假的時候,都可以在微博或者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各大景點出現(xiàn)人山人海的狀況。
以前碰到這種情況,我都非常想不明白:游客在出發(fā)之前,肯定知道假期的景區(qū)就是這副模樣,為何還要主動來受這等苦?
直至今日,我自己依然不喜歡在假期里去逛景點,但總算覺得能夠理解這些旅客了。他們并不是傻瓜,在這種自愿吃苦的行為背后,有一個符合人性的地方,那就是:年紀越大,越要親近山水。
那些洶涌的游客,表面上是逛景點,本質上是在親近山水。
宋人黃庭堅在江西泰和縣做知縣的時候,寫了一首七律《登快閣》: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
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這首詩的大意是:詩人處理完繁瑣的公務之后,在傍晚時分登上了快閣這個地方,只見千山飄舞著的落葉,把天空襯得更為遠大,江水清澈,明亮的月光鋪在水面上。
這時候的作者,想到了現(xiàn)狀:身邊沒有知音(佳人),所以自己也像失去了鐘子期的俞伯牙一樣,不再彈琴了,轉而把心思放在了美酒上;什么時候能夠結束這些俗務,我必駕船吹笛歸去,與那些無拘無束的白鷗為伴。
最后一句的“白鷗盟”,用了這樣一個典故:據(jù)《列子》記載,海邊有一個男子,很招白鷗的喜歡,每到海上,白鷗都會停在他身上不愿離去;男子的父親知道了,就對他說:鷗鳥那么信任你,不如改天抓幾只給我玩。男子答應了。結果第二天來到海上,白鷗就不再親近他了。
黃庭堅說自己與白鷗結盟,意思是:我希望與那些沒有機心的人為伴。這其實就是詩人對所處的現(xiàn)實世界發(fā)言了。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一聯(lián),被歷代的文人雅士擊節(jié)稱賞。這兩句寫得極其神清氣爽,令人即便在斗室之中讀了,也只覺眼前的景象,都跟著詩人的筆鋒變得廣闊。
毫無疑問,如果黃庭堅下班之后做的事情不是登山臨水,而是去打麻將,也就不會有這首傳誦千古的作品。
親近山水,當然不是詩人的專利。說到山水,我往往會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錢穆先生。
錢先生有一個愛好,那就是遠足。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約上一些同伴,仔細地尋幽探勝一番。在1930-1950年這段時期,錢先生飄轉華北、云南、四川、江南、香港等地,然而即使在很艱難的情況下,他也不改登山臨水之樂。
回顧錢穆先生的一生,且不看他寫下的等身著作,僅看他的人生行程以及做過的事情,就可發(fā)現(xiàn)他的精力之旺盛,實在是到了驚人的程度。他后來在香港辦新亞書院,是在五十多歲的年紀開始創(chuàng)業(yè),個中辛勞,外人往往難以想象,沒有極其出色的體魄,是做不成這種事情的。
人隨著年紀的增長、世事的消磨,精力必然是一個逐漸衰減的過程。命運是經常這樣捉弄人的:少年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身體能飛得起來,每天都充滿了力氣,但不知道該往什么地方發(fā)力,因為分辨好壞的能力并不高;到了中年,終于知道世間一些東西的優(yōu)劣了,卻沒有了精力去抓取那些好東西。
長期受胃病困擾的錢穆先生,何以能做到擁有旺盛的精力?除了他在生活上的自律,我想跟他喜歡登山臨水這個習慣,是有密切關系的。
江山之助,向來為古人所重視。清代詩人黃仲則,生長于江南,曾經去游京師,離家之前,他寫詩說:“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將之京師雜別》)
幽燕是今天河北北部及遼寧一帶地區(qū)。黃仲則意識到,自己的詩——或許不如說是生命,缺少了一種剛健雄壯的“幽燕氣”,所以他這一番遠游,一是為了尋找生活上的出路,二是要開拓自己的格局。
山水收藏了日月的精華,它除了能夠廣人胸襟,還能給人活潑生機。人年紀增大,精力衰退,就意味著生機開始減弱,這時候更要親近山水,以彌補損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