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 | 徐冰 他可能改寫了電影規(guī)則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胡赳赳 日期: 2018-01-03

藝術家徐冰的劇情長片或者說故事電影 《蜻蜓之眼》,采用了一種特殊的構成方式——它全部采集并剪輯現(xiàn)有的公共鏡頭,使之成為一個故事片的視覺部分。除了故事本身涵蓋的對荒誕現(xiàn)實和內(nèi)心世界的探討之外,徐冰這種“講述故事的方式”也為人們提供了相當大的討論空間,而他最在意的是探討監(jiān)控與人之間關系的錯位與顛覆

10月9日下午,紐約電影節(jié)加映了一場徐冰導演的《蜻蜓之眼》。
一個另類的影評網(wǎng)站盲影(Unseen Films)給出的評價很高:“對于那些愿意原諒它的不足而注重該片獨特結構的觀眾來說,他們會得到豐富的回報:一次獨一無二的觀影體驗?!边@些不足當然情有可原,你能指望監(jiān)控影像的像素有多高呢??

這是一部奇特的電影,它沒有來自“片場”的導演、演員以及其他任何材料。它完全是一部“無中生有”之作?!坝袥]有可能用公共空間的攝影頭,拍出一個劇情長片來?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想?!毙毂f,最早產(chǎn)生這個念頭是在2013年,“那時,能夠采用的公開視頻資料還不是很多?!?/p>

他甚至從各種渠道搜集到了一些來自監(jiān)控鏡頭的視頻材料,但顯然,它不足以支撐起一部“故事片”的需求。后來,這些材料都未用上。

作為一個懂得“在夾縫中尋找藝術可能性”的藝術家,徐冰堅持認為只要“概念”成立,如何去實現(xiàn)它只是方法論的問題,或是時間的問題?!坝械臅r候,你需要堅持,盡可能用好那個縫隙?!?/p>

在別人看來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徐冰,仍然會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激動得整晚睡不著覺,“越琢磨越覺得這事有意思”;而另外一方面,實現(xiàn)它的難度又大得驚人,他聽到的幾乎都是勸他放棄的論調(diào),不止一個電影導演告誡他,“這是不可能的”。那意思是說——這違背了電影的基本規(guī)律。

事情到2015年有了新的轉機,網(wǎng)上開始出現(xiàn)許多成規(guī)模的視頻直播平臺。最近,來參加紐約電影節(jié)期間,徐冰坐在布魯克林工作室附近的酒吧,用一貫的幽默對記者說:“這個作品又踩到點上了。三年前,整個社會迎來了視頻的大爆發(fā)?!?/p>

徐冰與翟永明等主創(chuàng)人員在洛迦諾電影節(jié)

視覺與故事的“疏離與縫合”

《蜻蜓之眼》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有的網(wǎng)友則稱之為“狗血”。這部電影無論如何不能稱為以故事取勝?;蛟S,將一個故事講述完整就是最大的勝利。

然而片中仍表現(xiàn)出一種人文意識的景觀,種種現(xiàn)實與荒誕的不可信交織在一起,“狗血”或許正是對當下社會某些層面的最好形容。

整個影片圍繞著“消失”與“尋找”來講述:兩個生活在社會中低階層的年輕人相遇了,他們在食堂談戀愛。男的叫柯凡,女的叫蜻蜓。蜻蜓給人的感覺是內(nèi)心活動較多,她在影片開頭是住在寺廟里修身養(yǎng)性。談戀愛不久,她就“消失”了,但也許用整容獲取了新的身份,也許走向了水中??路矂t瘋狂地愛上了蜻蜓,他從監(jiān)獄出來之后,四處尋找蜻蜓,并且通過整容變成網(wǎng)紅,其實是想變成“蜻蜓”而繼續(xù)尋找與她在一起的感覺。

影片的視覺部分則來自于公共攝像頭所“采樣”到的各種場景:整容院、寺廟、餐廳、街頭、警局以及眾多場所。尤其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穿插了許多荒誕的災難鏡頭,而這些鏡頭都是真實發(fā)生的。最多的時候,徐冰在位于望京的北京工作室有19臺電腦日夜工作,下載網(wǎng)絡公開的監(jiān)控影像。他戲稱“我們的攝影師來自于全國各地”,“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攝影棚?!边@些監(jiān)控錄像素材超過了10000個小時。影片最后播放的版權來源有好幾頁,這往往會給觀眾最后的震撼。

“水滴直播”這樣的直播視頻網(wǎng)站也進入了徐冰團隊的視野,這些主動將自己的隱私交給大眾的平臺,以“視頻直播生活秀”的方式徹底扭轉了“監(jiān)控”的定義?!俺尸F(xiàn)自我”成為賺取點擊率或成為網(wǎng)紅生意的一部分,而各種“破解版”也有泛濫之勢。網(wǎng)絡上的“全民圍觀”演變成了“集體偷窺”。這也使得徐冰意識到一個全民直播時代的來臨:“從監(jiān)控時代走向了后監(jiān)控時代?!?/p>

在徐冰所言的“后監(jiān)控時代”中,民眾從“被動監(jiān)控”的嚴厲感滑向“主動呈現(xiàn)”的娛樂感。

在這部影片中,是先有故事還是先有視頻素材?這類似于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毋寧說,這是兩條平行的線索,徐冰將一條線索交給了視頻搜集團隊,他的要求是樣本量要足夠大;另一條線索交給了以翟永明為首的編劇團隊,怎樣寫出一個普通人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發(fā)生的場景必須易于視頻獲取,同時又必須符合沒有面部特征的主角的形象。

因此最后聚焦在“整容”、“網(wǎng)紅”的關鍵詞上,因為整容,所以主角面部可以調(diào)換,而網(wǎng)紅的視頻樣本量足夠。編劇和導演最初設想的“監(jiān)獄戲”最終刪掉了,因為“監(jiān)獄的視頻樣本量”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而人們認為出彩的除了有翟永明的精彩語言貢獻之外,剪輯師馬修的剪輯也非常值得尊敬。前后兩年的剪輯,甚至在公映前擁有六個版本。

公映前的大半年,我去探訪進入后期制作階段的團隊。徐冰坐在剪輯師的身邊,一群助手圍坐在一起,有的記錄,有的拍攝資料,有的往來遞材料。這是一間20平米的剪輯室。徐冰對每一幀畫面和臺詞的銜接提出自己的要求,他甚至會修改語氣生硬或不符合邏輯的地方。畫面與臺詞的關系是整個電影中最重要的走向。一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內(nèi),通過的畫面才走了兩分鐘。

《蜻蜓之眼》劇照

發(fā)現(xiàn)監(jiān)控鏡頭中隱藏的美學空間

電影出來之后,徐冰和團隊在2017年8月至10月,密集出席了三個重要的國際電影節(jié),它們是瑞士的洛迦諾電影節(jié)、加拿大的多倫多電影節(jié)和美國的紐約電影節(jié)。

這部影片在洛迦諾電影節(jié)獲得了影評人和媒體的驚奇好評,被稱為“話題之作”。它斬獲了三個獎項:費比西影評人獎、天主教人道精神提及獎和青少年評審團大獎。

西班牙《世界報》評價說:“這些影像的粗礪度震撼了我們……同時又展示出令人嫉妒的精細?!庇娪半s志《Screen Daily》則言:“冷靜得讓人不適,充斥著不安,但又富有詩意。”

用監(jiān)控鏡頭下的影像資料,來制作一部劇情長片,這的確是一個狂妄而充滿野心的想法?;蛟S并非沒有人想過,但可能因為難度太大而放棄了。只有徐冰以他超級堅定的意志力走到了最后。

徐冰發(fā)現(xiàn)了監(jiān)控鏡頭中隱藏的美學空間,他回憶說:“有一次在看電視法制節(jié)目的時候,我被冷冰冰的、有距離的監(jiān)控鏡頭給震撼了。我意識到這中間有文章可做?!?/p>

徐冰說:“它記錄一切,但它所記錄的,只是一種相對的真相,并非絕對的真實。”他強調(diào)這種“客觀性”可能會對歷史發(fā)生作用,但又不是全部的歷史?!氨O(jiān)控錄像可以改變我們的歷史觀。但它又不同于歷史,它只是真實的素材,不是真實的歷史。”

徐冰十分清楚,如果只是用監(jiān)控鏡頭制作一個藝術視頻短片,這些工作已有很多藝術家做過,只有用監(jiān)控鏡頭來講述一個故事,“完成一個相對復雜的敘事”,才能說明“監(jiān)控影像和當代人之間的關系”。這是徐冰對“監(jiān)控美學”的認識,他擴大并延伸了監(jiān)控鏡頭與當下的關系。多多少少,你可以在影片結束后獲得“瞠目結舌”的經(jīng)驗。

他在影片中熟練使用了“戲仿”、“挪用”等當代藝術的方式。比如開場時你會真的看到一個“龍標”——它來源于某人在辦公室放國產(chǎn)片的鏡頭捕捉。你也會看到“人工智能”式的街頭飆車戲,目標被“鎖定”和“追擊”。而整個影片可以說來自于一種超級想象力的“挪用”,“監(jiān)控”和“故事”的完全挪用,兩條完全不相干的“基因序列”被“扭曲”成了一個整體,從而誕生了《蜻蜓之眼》。

這或許是《楚門的世界》的某種升級版,也是思想家福柯所言“全景監(jiān)獄”的最新線索的發(fā)展。徐冰對這種“監(jiān)控美學”的考察來自于某種方向性和趨勢性的變化:人們不再介意被窺探,甚至將之轉化為金錢和娛樂。那種“對立性”和“沖突性”被突如其來的“云計算”消解掉了。

他從藝術家的角度重新梳理了監(jiān)控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那種關系依然是荒誕的,但發(fā)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賈樟柯在看完片子后對徐冰說:“你還讓不讓我們導演活了?”

《蜻蜓之眼》劇照

對電影規(guī)則的破壞與重建

盡管,“導演徐冰”這個說法一時還難以在電影界獲得完全承認,但不可否認的是,徐冰打破了電影的“建制”。對于“體制”的破壞和挑釁,最早或許可見于他的《文化動物》,他的作品中充滿了這種“生硬的魔力”——身上涂滿文化符號的兩只豬在交配。此后,這段錄像在藝術界聞名,今年10月卻在紐約古根漢姆美術館的“中國當代藝術大展”上與另外兩個藝術家的作品一起被撤下,原因是動物保護組織提出抗議。

上世紀90年代,他還是紐約東村藝術家時,曾經(jīng)將垃圾堆里的畫作撿出來,安上一個虛擬的名字,然后又以一個虛擬評論家的名字,在中國發(fā)表了一篇畫評——畫評也是虛擬的,是將一篇現(xiàn)成的評論改頭換面而已。這件作品也陳列在此次“中國當代藝術大展”中。

反諷、戲擬、拼貼和挪用,構成了當代藝術的景觀。而徐冰這一次將矛頭對準電影。這也是他在洛迦諾電影節(jié)上大受影評人歡迎的緣故。

電影的定義是否會在他的影響下改寫?至少徐冰突破性地打破了一些思維定勢:必須有表演,必須有機位變化,必須有劇組。

而他的鏡頭粗糙不堪、荒誕而真實,帶有某種“殺馬特氣質”,這些與電影通常追求的精細的、優(yōu)雅的、場面感的藝術方式格格不入。徐冰也微妙地感受到了主流電影圈對他的某種“排斥”,將他的作品作為一種特例來看。

徐冰的電影是用“真實”和“虛構”來制造一種“擬真態(tài)”,重新探討監(jiān)控和社會生態(tài)的關系;而一般故事片是用“虛構”代入“真實”,讓大眾獲得審美和移情的享受。

或許,徐冰在用自己的方式探討“電影的延展性”。他用一種近乎極端和極限的方式,打破了電影建構起來的舊有的規(guī)則。他將這種方式看作是“電影權力的解放”。

《蜻蜓之眼》海報

人物周刊:你是不是會把這部電影放到一個“大美術”的概念里頭去看待?
徐冰:其實我現(xiàn)在沒有什么美術的概念,或者藝術的概念。它和過去的作品有連續(xù)性,有一貫性。內(nèi)在的方法是一樣的,只不過它剛好是一個電影。

人物周刊:一個作品,就像你說的尋找一個夾縫,那你怎么去把握這個平衡??

徐冰:其實這個東西最終是在一個關系之中。我最開始想做的時候,做不出來,因為沒有這么多材料。如果視頻大爆發(fā)的時機沒到,那它的滿意度跟這個的滿意度是不一樣的,放到今天一定是不滿意的。因為在這之后,整個視頻和我們?nèi)说年P系發(fā)生了劇變——其實是兩個時代。今天是后監(jiān)控影像時代,監(jiān)控影像時代和后監(jiān)控影像時代這兩個時代是不同的,截然不同。

在我們做的過程中,這幾年里頭監(jiān)控也在飛速發(fā)展。后來網(wǎng)紅出現(xiàn)了;后來行車記錄儀又出現(xiàn)了。對我們判斷什么是監(jiān)控,其實都造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和困難。不管怎么說,這種進展還在繼續(xù)。實際上對這個電影的滿意度,它是在一個流動中來判斷的。因為這些材料和你所依托的這些技術,它都是在一個不確定的關系中。

人物周刊:你去了幾個電影節(jié),包括馬上要參加的紐約電影節(jié),還有這么多訪問,大家提的問題最多的是什么?或者說專業(yè)電影人,你感覺他們的看法是什么?

徐冰:比如說在洛迦諾,其實對電影體系的人,對有電影運作權力的這些人,對在這個領域里如魚得水的大導演——對他們有挑戰(zhàn)。他們或許會覺得我沒有把他們放在眼里。那天放映之前,我就說首先我們要想,如何在沒有攝影師、沒有演員的前提下,我們做一個劇情片出來。當然我說,我們今天看了這個電影之后,就可以知道,如何能夠實現(xiàn)。對于他們來說,帶有一個挑釁性,因為他們都是電影專家。

或許人們會想:這個人從來沒做過電影,居然可以和我們平等地來面對一個電影的問題,對我們來說也是陌生的問題——所以他們會不舒服。但是影評人年輕人對這個電影就特喜歡。比如那個影評人協(xié)會給我一個獎,那個獎比較學術。他就說我們給你這個獎,我們兩分鐘就全部同意要給你這個一等獎?!暗窃谟懻撊绾螌懯讵勗~的時候,我們討論了一個多小時,不知道該怎么寫?!蔽野l(fā)現(xiàn),影評人不是電影江湖里頭的人。

人物周刊:他們不在權力運作當中。

徐冰:對,所以他們對這個影片特別興奮,因為它開始松動這個體系。年輕人為什么喜歡呢?年輕人他們覺得特別酷,這個影片有二次元的感覺,有游戲的感覺。我在想為什么有這個游戲的感覺呢,當然它的手法是新的,它和這個影片太有關系了,所以年輕人喜歡。

人物周刊:尤其是一些社會中下層的年輕人。

徐冰:后來我發(fā)現(xiàn),更多的把監(jiān)控影像放到云端的,其實是底層,是二三線城市。我注意到一點:他們很希望能夠通過這個通道與世界發(fā)生關系。

這個電影為什么有游戲感?因為它是由每一幀毫無關系的東西,帶有隨機性,接這個鏡頭,接那個鏡頭,愣把這個故事給它弄下來了。由于隨機性,就像游戲似的。它的故事是隨機的,有可能往這兒走,也有可能往那兒走。

這個電影我們是非常認真設計出來的,但是由于它的材料,它確實有隨機性,或者說臨時拼湊性。

人物周刊:感覺你把這個電影權力從一個松動的地方,一個權力體系當中拎出來了。

徐冰:把電影這個門檻和這個特權給往下挪了。當年的藝術也是這樣的感覺,以前都是有錢人欣賞的貴族藝術,或者是博物館式的藝術,給變成大眾藝術,復數(shù)藝術,也是把這個權力還給人民,這個東西是進步的。所有打破權力壟斷的東西都是進步的,但是要避免的是,它會形成一種新的權力。因為它又構成了一種新的權力,那么當這個權力走過頭的時候又必須警惕。

編這個片子的過程中,始終是非常興奮的。你每次想到都會給你補充上一次想到而沒有的東西。說明它里面有無限的問題和無限的空間。制作的過程是非常折磨的,因為沒有人這樣做過。它的難度太大,很多人覺得都是不可能的,因為你連一個主角都沒有,你故事怎么往下推動?但是我總相信它就有一個縫隙,探索這個縫隙的可能性是一個非常甜蜜的,或者說非常享受的過程。我相信它一定是成立的,那個縫隙一定能夠走過去的,只要你不浪費一點點的可能性。

人物周刊:“監(jiān)控美學”還包括鏡頭的機位呈現(xiàn)出一種不一樣的畫面效果。?

徐冰:我們發(fā)現(xiàn),監(jiān)控畫面的構圖等等,真的很有意思,超出我們這種傳統(tǒng)美學的訓練。因為它的目的不是為了美,也不是為了藝術,也不是為了故事片,它的目的是為了獲取更大的信息,所以它那個角度特別怪誕。移動影像給人類培養(yǎng)了一種觀影的慣性,只要是我給你展示移動影像,一定要發(fā)生事情,你知道這個意思吧??墒潜O(jiān)控它就可能什么都不發(fā)生,監(jiān)控讓你緊張。它調(diào)動著每一個人的偷窺欲。

人物周刊:如果你對年輕的藝術家去講的話,“野心”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怎樣的推動力?

徐冰:首先你得去做別人沒做過的事兒,才值得做。值得做有一個條件,就是沒人做過,而且對社會有益。一般這些事情是不容易做的。所以我就跟團隊說,我們在做一個無中生有的事情,因為我們的努力,這個世界上本來沒有這種電影,但是現(xiàn)在有了。無中生有的事情才值得去做。真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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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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