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shù)第二首歌,觀眾終于全站了起來。揮舞的雙手替代了熒光棒,身邊幾位中年男人擺脫了一晚的矜持與克制,不斷往前靠近,眼里寫滿了懂得與振奮。背對舞臺枯坐一晚的保安,也“放過”了規(guī)定中“禁止起立”的觀眾。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識相互琢磨……”與其說是臺上的主唱張淇用手勢把臺下帶動起來,不如說,聽眾苦等一晚,為的就是這《無地自容》的沸點一刻。
這支叫作“黑豹”的中國搖滾樂隊,30歲了。
早年的輝煌之后,曾經(jīng)的“國民樂隊”黑豹陷入漫長的動蕩與沉寂。離上次在北京工體(場)演唱會,已經(jīng)過去19年。用業(yè)內(nèi)人士的話說,盡管演出不斷,但黑豹在市場上已非“一線”。
“這回他們應該是憋足了勁?!彪娕_主持人楊樾一眼掃去,當晚樂隊用的是全世界最貴的L-Acoustics系統(tǒng)?!叭绻麤]有巡演來攤平的話,單獨做一場個唱是很燒錢的。這也表明了他們對這次演出的決心?!?/p>
39歲的搖滾鐵粉Tony湯提早一個半小時便來到工體,包里揣著珍藏的四盒黑豹磁帶——其中一張是香港制作的繁體歌詞版《黑豹I》。進場后,旁人看到他手里泛黃的磁帶,借過來當拍照道具?!拔覀兓ハ鄦柶穑憬裢硐肼犇氖??我最想聽《Take care》,《臉譜》,《體會》。他們說的也是《無地自容》這些……”
然而整場演唱會三分之二以上全是較新曲目,直到一個半小時后老歌才徐徐登場。特地從遼寧丹東過來的老歌迷單先生頗為遺憾,“感覺前半場有點冷啊。新歌大家都不熟悉,沒法跟?!?/p>
哪怕開場只推一首老歌,熱度也必定來得更早、更猛。但這么“簡單易行”的做法,黑豹,不要。
“回顧歷史也沒什么意思,讓人感覺黑豹還是停留在原來那個時代。我們就是想讓大家看看現(xiàn)在的黑豹的狀態(tài),我們現(xiàn)在的音樂是什么樣?!卑雮€月前受訪時,樂隊創(chuàng)始人之一、吉他手李彤說。
對于躊躇滿志的黑豹,這次演唱是一次公示,也是一次能力與信心的自我證明。?
原黑豹樂隊鍵盤手、主唱、音樂制作人欒樹
80后主唱讓觀眾尖叫
過肩的參差挑染亂發(fā),黑色短皮夾、薄皮褲,腕上繞得數(shù)不清圈數(shù)的金屬手鏈和脖子上的長短鏈子,奔跑時褲子上綁著的黑白紋路絲巾不時飛起。在身后那個巨大黑豹形象的映襯下,一個剛中夾柔的搖滾客形象撲面而來——還兼有一張眉目俊朗、線條分明的臉龐。
網(wǎng)友驚呼,“長得像Hyde(日本彩虹樂隊主唱)”,也有人說,仿佛是年輕時的AXL Rose(槍花主唱)和Sebastian Bach(窮街樂隊主唱)的合體。
不管像誰,生于80年代的歌者張淇擁有讓觀眾尖叫的先天條件。演唱時,或者拳頭砸向空中,或者左右手將麥克來回拋擲,不時和貝斯、吉他面對面,抿唇笑著,空手賣力做出撥弦掃弦的動作,煽動感爆棚。
這位2013年接棒的新主唱,會是黑豹破局的重器嗎?
“音樂喜好、風格上和黑豹的音樂是特別合拍的。對上了。”李彤強調(diào)張淇的音樂感,趙明義則夸贊他的專業(yè):錄制《我們是誰》時美方制作人和樂隊共同決定換掉上一任主唱,張淇在幾天時間里聽完所有的歌,超負荷地完成了10首歌曲的錄制。
到了最新一張《本色》的創(chuàng)作,他在前期占的比重更大?!舵I盤狹》和《低頭士》從網(wǎng)絡“噴子”和手機控的社會現(xiàn)狀出發(fā),針砭時弊?!稇?zhàn)》的歌詞“小乖乖放馬過來,打嘴炮不可愛”用當下口吻諷刺,可以說輕佻,也可以說“接地氣”。眾口難調(diào)的今天,歌迷的反應很難一邊倒,但兩張新專輯已經(jīng)引起市場各方的注意。例如旋律悠揚高亢的主打歌《How do we find a way》,一推出就有品牌選中做了產(chǎn)品合作曲。
1993年,少年張淇買的第一盤打口帶就是 Led Zeppelin——李彤出道時愛聽的老牌樂隊。盡管加入黑豹前,曾有人勸張淇玩玩英式,“現(xiàn)在中國興這套”。他卻覺得,“衣服不合身,早晚會脫下?!?/p>
《本色》的封面設(shè)計師侯堃說,張淇是性情中人,白羊座,有沖勁。而誓要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張淇認為這是主唱在舞臺上的本能和使命。當你看到他時不時把手放在耳邊挑動場下:“讓我聽聽,黑豹的歌迷在哪里?!”這不僅是他的職業(yè)習慣,也是昔日江湖經(jīng)驗在表演中的投射。
他曾在pub里唱過4年齊秦,模仿的準度在京城酒吧圈一時無兩,“張齊秦”的名號由此得來。學過舞蹈,做過酒吧音樂總監(jiān)、電臺DJ,給電影《尋槍》做音樂,“快男”西安賽區(qū)十強……直到2013年李彤告訴他“來做黑豹主唱吧”,他才終于找到歸宿感。
“體力真好,高音沒得說?!崩蠁魏蚑ony連聲嘖嘆。“一開場連唱四五首才講話,整場下來唱了有20首也不走音。這個功力,很多老人沒法比?!?/p>
至于嗓音,各有所愛?!芭叵笔降陌l(fā)力,有點裝飾感的尾音,有人覺得洋氣,有人認為“作”。與生俱來的鼻音也遭到討伐?!斑@我沒法改,我也不能去做手術(shù),因為我一做手術(shù)可能就失去了這一切?!睆堜空J真地解釋。
演出前半個月,我去位于北郊的排練廳看他們彩排,看到了樂隊埋伏的一枚“彩蛋”?!豆陋毜撵`魂》這首,在主唱開口前,以極其悠遠高揚的女高音清唱開場——那是貝斯手王文杰才16歲的閨女妞子。這個環(huán)節(jié)演出時獲得了全場屏息和之后的滿堂彩,創(chuàng)意正來自于頭腦活躍、舞臺經(jīng)驗豐富的張淇。
排練時,一開始妞子沒太找到感覺。
“停。你要想象前面是大黑,路上沒人,不知陽光在哪里,你是一個開拓者,找到這個勁兒……”
張淇給她建議。
妞子似乎明白了。
“對了,再來,大膽點兒,就當麥克不在。這才是你?!睆堜抗膭钏!斑@種柔弱和堅韌的反差特別好,搖滾就是母體,你把這個意思表現(xiàn)出來。”
場下的張淇早褪去了剛加入樂隊時對幾位前輩的敬畏,有感便發(fā),老哥們兒和他也頗有默契,談笑無忌。場上,他毫不吝惜地表現(xiàn)出“身為五分之一”的投入和在場感。
“心理素質(zhì)好?!蔽蚁氲搅硪粋€對于張淇的公認的評語。
不要忘了,身為黑豹的主唱,張淇和他的幾位前任都免不了要面臨一個“魔咒”般的命運:被拿來和首任主唱竇唯相比。
郭傳林(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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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唯,1993年9月于北京(肖全)
竇唯同意回來,但是“沒有那個狀態(tài)了”
這種比較,頑固得不由分說,自發(fā)得讓人無可指摘,卻又讓當事者心意難平。
9月2日晚,唱到《黑豹I》老歌時,鐵托們淚眼婆娑地跟唱。但老單也聽到了后排傳來的聲音:“到底這味兒不如原唱。”Tony回家坐地鐵,身邊一位大姐說,“如果竇唯回來,肯定會很轟動,肯定會大賣……”他嘆口氣,“他們的記憶還停留在第一張里,不愿接受和改變?!?/p>
“還是先入為主,那個年代的音樂跟現(xiàn)在真的沒法比。雖然是經(jīng)典,但那是別人說的。從音樂人和一個作者的角度,我更喜歡現(xiàn)在的黑豹作品?!币呀?jīng)被這樣評說了二十多年的李彤從來不認為《黑豹I》有著后來者無法超越的高度。
江湖人稱“郭四”、“四哥”的郭傳林是黑豹樂隊的“奠基者”和第一任經(jīng)紀人。六十開外的他聲調(diào)柔緩,體形未曾發(fā)福,上身T恤扎進褲腰也不顯肚腩。80年代后期,他想組一支樂隊,到處找場地、拉贊助,在大興建立“基地”的同時四處尋人入伙。和丁武碰頭后,郭四發(fā)現(xiàn)了“有點意思”的李彤。不久丁武對金屬樂更為感冒,出去組建了唐朝。隨著貝斯王文杰的加入,黑豹雛形初具。但主唱空缺。
一次演出時,郭四看到了還不到二十歲的竇唯。“那時候的觀眾很少見到玩麥克桿的,都是正經(jīng)八百唱著,哪有像他這樣自己搞造型,一搞大伙兒就眼前一亮。”
臺風正,“天生的搖滾嗓”難得。郭四當即勸這個年輕人入自己的伙兒。一年后,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趙明義加盟黑豹,擔任鼓手。樂隊人員終于整齊。盡管沒能登上有“中國伍德斯托克”之稱的北京現(xiàn)代音樂會,但臥薪嘗膽的黑豹憑著《無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等幾首歌,在“1990深圳之春”演唱會上一鳴驚人。
“那場演出改變了整個行業(yè)。那是第一個唱片音樂。很快簽了勁石,買了將近二十萬的豪華設(shè)備——當然最后被唱片公司從我們的勞務費里扣除了。還拿著月工資,生活一下子就有了保障。專業(yè)的管理、最好的制作人,起步非常高。”趙明義回憶。
1991年,樂隊在香港發(fā)表了首張專輯《黑豹》,大獲成功。次年內(nèi)地發(fā)行,據(jù)說銷量超過150萬張。郭四認為,這個數(shù)字應該還偏保守。
“(黑豹的)歌唱極其冷漠,冷漠里又隱藏著深深的激情,那是一種遠超于中國城市當時發(fā)展階段的孤獨,像紐約和倫敦的孤獨。當大部分中國人還無法在生活中體驗它時,它的寒氣卻已從竇唯的長嘯中嗚嗚殺出,深入骨髓?!睒吩u人李皖敏銳地捕捉到黑豹的特質(zhì)。
那是中國內(nèi)地搖滾的第一個播種與豐收期,黑豹快速收獲的機遇與前景指日可待,然而竇唯與這支樂隊的音樂緣分也至此完結(jié),因為個人生活等方面的原因,他選擇了離開。此后二十多年,黑豹邁上了“尋找合適主唱”的漫漫長路。
“這支樂隊的主唱本來就是郭四、趙明義、李彤他們不斷尋找、填空來的。這是這支樂隊的基因決定的。它的藝術(shù)靈魂是李彤,經(jīng)營上的主理人是郭四、趙明義。說竇唯是黑豹靈魂的,他們不了解這一點?!睋u滾音樂人驊梓大聲點明這一點,接著補充,“竇唯唱得好,但他只是在完成他的工作。他很清晰他的職責,還有他自身的位置?!?/p>
資深音樂策劃人黃燎原對這點有同感?!澳銇矸治鲆幌潞诒膶]?,很多大家耳熟能詳?shù)膶]嬍抢钔畬懙?,像《無地自容》,還有《靠近我》是王文杰寫的。說小竇走了,黑豹就不是原來的黑豹,這個不客觀?!?/p>
在網(wǎng)上一個紀念黑豹樂隊的討論帖子里,有人如此分析:
在處理(《黑豹I》)李彤作曲的作品的時候,竇唯也在突出節(jié)奏的同時將其在一定程度上融化了,那些樂句與樂句之間的走向曖昧的延長音,將本來硬搖滾化的作品顯得不再是斷點式的堅硬明朗,而多了一些飄忽的茫然。這是竇唯給黑豹帶來的驚喜,但卻不是黑豹的底色。黑豹的底色是以李彤的創(chuàng)作為奠基和代表的節(jié)奏化硬搖滾。對于黑豹來說,丁武也好,竇唯也好,都是過客。丁武找到了金屬,竇唯則越走越遠。
“你不覺得黑豹這支樂隊很特別嗎?”黃燎原問我?!傲泓c沒了周曉鷗,唐朝沒了丁武,超載沒了高旗,這幾支樂隊還會存在嗎?包括新樂隊也是,高虎離開痛仰,二手玫瑰的梁龍走了,樂隊鐵定沒法做了。但黑豹不一樣,誰走了黑豹都還在。主唱就是樂隊的一個發(fā)聲器。”
“但總有人揪著問,他不在這些年,黑豹樂隊的質(zhì)量怎么樣?他們認為,存在和有質(zhì)量不是一回事?!?/p>
“但是起碼把這個歌都還延續(xù)下來了,其實黑豹最流行的歌里面,還真是李彤的歌最多,欒樹的和聲、編曲也很好。對于唱,個人見解不一。我覺得欒樹和秦勇都有特色,只是后來竇唯成了神級的人物,所以大家對他態(tài)度也特殊起來?!痹邳S燎原看來,竇唯受到追捧是這個人被大眾當成了神話,“人們還是想聽他開口唱歌,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適合現(xiàn)場,他的新音樂更適合聽CD?!?/p>
他還指出了竇唯演唱的缺陷:持續(xù)性演唱。要唱一個整場,嗓音會有漸弱感。“歌詞也不是他的強項?!?/p>
然而這些缺陷還未等到更多聽者發(fā)覺,竇唯已經(jīng)在個人探索的路上一路漫游飛馳:從很少歌詞,到最終無人聲,更不用說用各種親和手勢與吆喝來和臺下互動了。
一個圈內(nèi)人明了、大眾卻不了解的事實是,竇唯離開時,郭四代表樂隊要求他此后不能再演唱黑豹時期的作品?!澳惆炎髌穾ё撸诒屯甑傲?。我信任你,你也信任我,你給我一條活路,我也給你一條活路?!?/p>
這個頗為江湖氣的口頭之約,竇唯信守至今。郭四承認,對于一個事業(yè)上升期的才華青年,那個要求有點不公平?!叭绻娑愒趪鴥?nèi)能成立的話,他的損失不小??伤驗樗缴罱o一個這么好的樂隊帶來影響,是不是也有點自私?但他真的做到了(不唱老歌),這點竇唯挺爺們的,從沒反悔過?!?/p>
離隊后,竇唯拋開了hard rock,轉(zhuǎn)而浸淫在電音、傳統(tǒng)民樂、環(huán)境音樂的世界里,越來越抽離人世。一個人與一群人在藝術(shù)上的南轅北轍,已經(jīng)注定那些旁觀者、私下揣想者的“回歸”“合作”之念只是一廂情愿。
2004年,趙明義曾經(jīng)起意給竇唯電話,竇唯也同意回來。然而排練時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那個狀態(tài)了,回不去。我們是樂隊,我們以歌的形式承載黑豹樂隊的作品,他現(xiàn)在是純音樂,我們在一起合作純音樂,還有什么意義呢?我們排了兩次練,十分鐘就結(jié)束了,沒有辦法再繼續(xù)了?!壁w明義直截了當而又意味深長:“媒體不會了解到事情的真相,我們也永遠不會去說?!倍钔诟袊@“黑豹背了太多黑鍋”之余,更希望傳達的是這樣的信號:“我們現(xiàn)在挺好,目前的團隊比任何時候都好,挺欣慰,也挺幸運?!??
2005年,張克芃(大鵬)(左)與秦勇(右)
1993年4月,黑豹樂隊在北京首都體育館演唱(盧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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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這些搞搖滾的就自生自滅吧”
竇唯之后,從欒樹、秦勇、大鵬到今天的張淇,如果算上最開始的丁武、欒樹的哥哥欒述偉、秦勇的哥哥秦琦等人,黑豹前后經(jīng)歷了大約十次主唱更迭。
為何這么難找到合適的主唱?自認特別講究細節(jié)的李彤沒法給出答案,只是坦言前幾張專輯里有些演唱“沒有實現(xiàn)創(chuàng)作的初衷,feeling上,處理上完全沒有”。
整個90年代,困擾黑豹的不僅僅是主唱問題,還有一連串來自搖滾圈內(nèi)部和外部的打擊:張炬去世;同行的發(fā)言不僅為自己惹來麻煩,也讓整個搖滾圈冰凍良久;魔巖的撤離;盜版肆虐橫行……
9月2日晚,看著充滿活力的張淇從舞臺一端奔跑到另一端,我總會想起1998年工人體育場上放歌的秦勇。那時還在念大學的我并不在現(xiàn)場,是多年后網(wǎng)上模糊的視頻影像為人們還原了那時的激情澎湃。鏡頭里,秦勇和李彤都留著過胸的長發(fā),穿著材質(zhì)和款式不講究的波點開衫,笑容單純而年輕。
那個時候,距離秦勇所說的“內(nèi)地搖滾史上最糟糕的”1996年,剛剛過去兩年。
“96年我們拍的MTV,上不了電視。北京有報紙說我們是‘像豬一樣的樂隊’,我們還去報社理論來著?!?/p>
“搖滾”,在公開語境里是個不能提的詞。有一回上主持人王東的電臺節(jié)目,當他對著麥克說,“有請中國最老牌的搖滾樂隊黑豹出場”,秦勇立刻對王東生出“好漢”般的敬意?!八苤v出搖滾這個詞,就是頂著12級風往前走啊。真是有勇氣的小伙子?!?/p>
版稅?秦勇印象里似乎收到過,過程也頗為戲劇。一次,他像“天上掉餡餅”似的樂呵呵取回了4萬塊的版稅收入,結(jié)果很快接到著作權(quán)委員會的電話,“我們弄錯了,是3000塊,請退回來吧。”
郭四曾在北京中苑賓館包過一年的套間,最多的時候,里頭待過幾十號搖滾人。黃燎原每次進房間都會被墻上的中國地圖撼到:“一個個小紅旗插遍中國,挺感人。”
1993年的“穿刺”巡演,是黑豹迄今在國內(nèi)規(guī)模和聲勢最大的巡演。但在北京辦演出申請困難重重。郭四不得已,找老齡委的退休干部幫忙。
“老太太跟相關(guān)部門的人說,這么好的青年給我們做點事怎么就這么難?演個出怎么就不批?后來批了,公安局又找我去談話。看到我說,郭傳林你在我身邊離開不得超過五米,出現(xiàn)了任何事都要讓我找得到你。有扔瓶子的,就揪你?!?/p>
趙明義當經(jīng)紀人時依然如此。“每回去申請演出批文,垂頭喪氣,有人說,你們這些搞搖滾的人就自生自滅吧。你有本事,生存。沒本事,趕快消失。特別受排擠?!?/p>
感性的秦勇寫過一首《我們這一代》:
我們這一代 不需要忍耐 世界已打開 一切會清白
我們這一代 心不會等待 世界已打開 一切會清白
當時他已經(jīng)和太太搬到郊區(qū),養(yǎng)起了動物,但很多東西依然懸而未決?!澳菚何倚睦?,就像在宇宙外看地球似的。我們當時是被禁錮的,有一天世界會打開,都會變清白?!?/p>
2004年,是另一個重要的分界線。唱片工業(yè)的傳播介質(zhì)徹底數(shù)字化,聽歌的人不再買唱片?!耙魳啡说氖杖肴縼碜灾袊苿?。你只有去研究什么歌俗,能成為彩鈴爆款,才能掙錢,徹底改變了行業(yè)心態(tài)?!睏铋姓f。
趙明義在北京開過一家火鍋店,店面不小。楊樾和朋友隔三岔五就去關(guān)照老哥們兒的生意。看到行業(yè)里的大哥天天在店里“接客”,也不打鼓也不唱了,楊樾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捌鋵嵥麄儼l(fā)第一張之后就應該成了圈里的富豪,就算后來那些年境況不佳,底子還是有?!睏铋姓f,但做搖滾,不演,就等于廢了。
出完《黑豹V》,樂隊和麒麟童公司解約。那段時間,各唱片公司都不愿意簽樂隊,只簽主唱——尤其老牌的都不愿意簽。成本太高,花錢也不見得有效。“就是自己玩了,沒有組織了?!?/p>
結(jié)果,一下子就九年。
其實也沒全廢。幾個人拿著樂隊的小金庫給各地電臺DJ發(fā)單曲?!耙毁I就買三百多張小光盤,去中關(guān)村給印封面,自己給各家媒體寄。天天關(guān)注各種榜?!被甍i說著笑了。
最不景氣的時候,曲線自救:寫主題歌,翻唱,比如《星星之火》《趕圩歸來啊哩哩》這種晚會歌曲都唱過?!盀榱松钸`心也得做,因為不去參加就只有死路一條?!贝蠹倚睦锩靼椎煤?。
楊樾最欣賞趙明義的一點是,仗義、重情?!霸诤诒?,所有人演出費都平分,沒有說根據(jù)資歷和貢獻誰多誰少。很多樂隊難以做到?!?/p>
對李彤、趙明義和王文杰這三位老將,如何保持樂隊的生命力、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讓大家都過上更好的生活,成了后來他們的心頭之重?!斑@些年他們經(jīng)歷太多風雨,棱角早磨平啦?!?/p>
吉他手李彤(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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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唱張淇(姜曉明)
保溫杯“助力”黑豹演唱會
9月2日演唱會那晚,Tony騎車回家,一路用耳機重聽黑豹的各種歌。第二天之后,看回放視頻,當張淇介紹妞子,當聽到《Don't break my heart》,眼睛忍不住又濕了。
“有人說搖滾是憤怒,反抗,但我第一次聽就不是那種感覺,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是一種新的,讓人愉快的聲音。還有那種吉他和鼓帶來的沖擊感?!背踔袝r他和小伙伴常常坐在地上,圍著一個單卡錄音機,一遍一遍循環(huán)。
漸漸地,他聽出了一些別樣的東西:《別來糾纏我》,竇唯加入了一些特殊的音效,他斷句的點也和別人不同。《臉譜》揭露虛偽的面具,給這些還沒踏上社會的孩子開了一扇門。《別去糟?!芬婚_場就是直升機的聲音,這首反戰(zhàn)歌曲里的央求、控訴和恐怖氛圍,讓他印象很深。
“在班上拿出那盒(《黑豹I》)磁帶,我們都說,聽聽,這是黑豹,牛逼。”Tony說,“牛逼”代表了北京孩子對一個自己崇拜、欣賞的對象的所有評價。
今天出現(xiàn)在選秀節(jié)目的不少搖滾歌手,二三四線城市的樂隊,都毫不諱言黑豹對他們的影響。去過偏遠農(nóng)村做演出的黃燎原感覺,黑豹還是中國搖滾樂傳播最廣的樂隊?!叭绻麤]有黑豹,中國的搖滾樂不會傳播得這么快?!?/p>
然而說這話的黃燎原,如今每年有大半時間在美國,常去LA聽U2、斯汀、Pearl Jam等老牌的現(xiàn)場,也會翻翻第一代中國搖滾的經(jīng)典聽,但架上的黑豹也就收了4張,也沒全聽;創(chuàng)辦過迷笛音樂學校、有“搖滾傳教士”之稱、教過張炬的曹平,也有十年左右沒再聽新的搖滾,如今醉心武術(shù);郭四還在幫幾支年輕樂隊打理演出,他覺得新人們身處寬松環(huán)境,沒包袱,但“很難百分之百投入到音樂上,根兒上也有點缺乏”;像驊梓這樣30年前出道,還堅持在一線做音樂實踐的,鳳毛麟角。
崔健那句“這時代變化快”,放在今天依然有效。
這些年,Tony出來聽搖滾,幾乎都是一個人。當年身邊的搖滾迷紛紛成家生子,再來聽重型的音樂,不方便。
歌迷老王和老單,孩子都上中學了。要么聽《大王叫我來巡山》,要么是當?shù)母悴欢娜毡玖餍幸魳??!昂诒钦l,不知道?!?/p>
信息渠道日益多元,注意力太易分散,是每個人都會提到的現(xiàn)實。90年代便做DJ的楊樾說,那個時候黑豹、羽泉、樸樹要發(fā)新專,小餐館和開出租車的人也會說,嘿,那誰出新歌了?!敖裉觳豢赡?。今天連音樂人都不討論音樂了,音樂退出了我們的日常生活。就算鹿晗或者TFBOYS很火,但沒有一個人是全民性的。”
如果不是保溫杯這個意外的“助力”,黑豹這次演唱會的影響力或許還要小很多。有歌迷為此頓生悲涼,因為“一個樂隊再度火起來居然是因為一個非音樂的元素”。楊樾笑笑,有很多好的音樂在速食時代就這樣消失在塵埃里,如果有一個“保溫杯”讓他們被更多人發(fā)現(xiàn),又如何?
其實在30周年演唱會以前,楊樾和同行已經(jīng)感覺到了黑豹在市場上的回升?!霸瓉硪粋€月有四五場邀約,現(xiàn)在得七八場演出了。”
95后的鄭州年輕人王子昕,正是在之前的一次拼盤演出中聽到黑豹現(xiàn)場,感受到“像拳頭一樣砸在心口”。和他同齡的大四女生張家齊兩周前剛剛看過張淇在其他地方的演出,被這個充滿動感的主唱“燃”到。她喜歡《How do we find a way》的陽光奔放,也會把第一張的老歌放在自己的播放器歌單里?!坝心甏械臇|西,并不等于過時?!?/p>
(實習記者梁婷、吳炫、崔健一等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