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guān)注 | 漫長的告別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 實習(xí)記者 張宇欣 日期: 2018-01-03

截至2017年8月上旬,中國大陸已發(fā)現(xiàn)的“慰安婦”幸存者僅剩14位。她們終將帶著自己的苦難離開人世

告別

2014年正月,北方數(shù)省降大雪,山西盂縣的幾座禿山覆蓋著茫茫的白色。陳林桃、張改香二位老人正待下葬。長長短短的冰柱凝成一排掛在土磚房屋檐下,房前搭了個臨時的臺子,有人舉著話筒高聲介紹她們的生平:我們的女英雄,日軍占領(lǐng)期間被抓,“受盡百般侮辱”……

離葬禮所在地不遠,是盂縣進圭村一個慰安所的舊址。進圭村依山而建,日軍占領(lǐng)后,在山頂修了炮樓,將周邊的窯洞辟為慰安所。當?shù)刂驹刚呓榻B,四十多位“慰安婦”受害者都曾被囚在此處。

她們在歷史記錄里面目模糊。據(jù)中國人民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副教授宋少鵬研究,《盂縣文史資料》對盂縣三個據(jù)點日軍實施性暴力的記載,只有兩位被輪奸、殺害的女性。各地情況也近似:“被奸女性只有遭殺害后才有實名記錄,一般只是籠統(tǒng)地記錄‘強奸無數(shù)’。”宋在一篇論文中寫到,一位婦救會會長曾向日本民間組織訴說自己遭遇的性暴力?!队劭h文史資料》中,只能查到她與其他男性抗日領(lǐng)導(dǎo)被日軍抓獲、又被八路軍搶救出來的經(jīng)歷,她被拷問、強奸的事實則被隱去了。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余年,當年的受害者大都已經(jīng)去世。

上海師范大學(xué)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以下簡稱“‘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蘇智良自1990年代起,和妻子陳麗菲深入研究“慰安婦”群體。多年來,他去過二十多個省,先后發(fā)現(xiàn)兩百多位“慰安婦”幸存者。2012年,郭柯偶然看到《世界上唯一公開身份“慰安婦”:兒子至今未婚》一文,深受觸動,經(jīng)蘇智良介紹,去廣西荔浦縣尋訪當時92歲的韋紹蘭,將她和兒子羅善學(xué)的故事拍成紀錄片《三十二》。那時,公開身份的“慰安婦”幸存者還剩32人。

兩年過去,這個數(shù)字減到22,也成了郭柯第二部紀錄片的片名。他和拍攝團隊走過山西、黑龍江、湖北、海南、廣西。團隊選了當時身體最好的四位老人著重記錄(有兩位現(xiàn)已去世),其中之一是原名樸車順的毛銀梅。

用養(yǎng)女黃美容的話說,樸車順“出生蠻造業(yè)”。她是韓國人。逃難時,媽媽抱起還不能自理的妹妹先走,她沒趕上火車,在窗外看著媽媽哭。有人憐她,從窗口丟下食物,她哭著吃了。

1938年10月27日,武漢淪陷,十余個慰安所建立。樸被日本人介紹到中國打工,結(jié)果給騙進漢口的慰安所。70年后回憶起來,“曉得一點,忘一點。不說了,不說了,我說了不舒服?!焙髞硭映瞿Э?,嫁了個農(nóng)民,收養(yǎng)了個兩歲的女孩,再沒回過韓國。改名毛銀梅,因為“我愛毛主席”,丈夫喜歡白梅花。

蘇智良2000年第一次見到她,記得她“身材很好”,愛唱民謠。毛銀梅看不懂韓文,但記著家鄉(xiāng)的發(fā)音,因為“忘記家鄉(xiāng)的發(fā)音,就找不到父母了”。十幾年后,她依然耳聰目明,但冬天不能做事,得偎被窩?!熬褪9穷^了,”她指指手腕,“這里進風(fēng),廢了廢了,活長了,沒有用?!别B(yǎng)女黃美容馬上接話:“哪里廢,會唱歌呢!”她會朝鮮語的《阿里郎》和《桔梗謠》。

毛銀梅便唱了起來:“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喲!我的郎君翻山過嶺,路途遙遠,你怎么情愿把我扔下……”

2017年1月18日,毛銀梅去世。十幾天前,郭柯還攜劇組探望過她。她躺在床上,靠韓國武漢領(lǐng)事館送的吸氧機支撐著?!把劬]神,非常吃力,精氣神沒有了,覺得她的精力被什么東西牽著?!惫禄貞?。?

截至今年8月上旬,據(jù)“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統(tǒng)計,中國大陸已發(fā)現(xiàn)的“慰安婦”幸存者僅剩14位(包括不愿公開身份的老人)。幸存者終將帶著自己的苦難離開人世。

2014年,劇組與毛銀梅老人合影(郭柯提供)

苦難

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時任日本派遣軍副參謀長岡村寧次要求國內(nèi)組織“慰安婦團”到上海前線:“昭和七年上海事變時,發(fā)生了二三起官兵強奸駐地婦女的事件,作為派遣軍副參謀長的我,在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只有仿照海軍早已實行的征召妓女慰軍的做法,向長崎縣知事申請招來華進行性服務(wù)的慰安婦團?!?937年日軍全面侵華,慰安所制度由上海、南京推廣到各占領(lǐng)地,后又遍布東南亞各地。

四十多萬女性淪為日軍性奴隸。毛銀梅們的一生被迫改變。

2014年,89歲的林愛蘭已經(jīng)在海南臨高縣敬老院住了三年。敬老院副院長梁朝生說,這里住的都是無后代的“五保戶”老人,每個月政府補貼350元。林愛蘭搬去得最早。

她無法起身,一直坐在一張舊的紅色塑料椅上——這把椅子在她去世后,由養(yǎng)女阿香捐給了上海師范大學(xué)中國“慰安婦”資料館——行動時需要揪著椅子腿,依靠兩條細瘦胳膊往前一步步挪蹭,活動范圍是屋內(nèi)到門口,門口進屋內(nèi)。

但她目光犀利,《二十二》劇組唯一的志愿者龍慶形容她“是所有老人里最警覺的一個,足以洞穿一切牛鬼蛇神”。這讓人想起她14歲跟共產(chǎn)黨到??诋斈镒榆姷臍q月,蘇智良說“她最美好的時光可能是她年輕時候”。“現(xiàn)在講話也特別有范兒,就是一個女干部、老革命的樣子,目光炯炯,像做報告一樣?!?939年林愛蘭參加瓊崖縱隊,跑到日本軍內(nèi)部,一箱箱地偷子彈;挎著機關(guān)槍,打死過兩個日本兵。子彈曾經(jīng)從她頭頂飛過,顱骨被擦傷。抗戰(zhàn)勝利60和70周年時,她分別得到國家頒發(fā)的兩枚勛章,極為珍視。

1941年,她被抓到海南加來鎮(zhèn)日軍據(jù)點的慰安所,腿被打斷,后來失去生育能力。此前不久,她親眼看到自己的母親被抓,綁起來扔進河里。“日本人抓我,逼我嫁他,我假裝說好,心里想拿刀砍他。他把我弄殘廢了,他也死了?!?/p>

戰(zhàn)后,她先后收養(yǎng)過幾個孩子,后來都和她斷了聯(lián)系???0歲時,林愛蘭收養(yǎng)了阿香,阿香結(jié)婚生子后,把她送到敬老院。她的屋子里,放著菜刀、水果刀、鐮刀,“這兒有很多小偷,晚上他們要進來偷我東西,我就拿鐮刀砍他們。”

比林愛蘭小一歲的李美金也是海南人,每天在大榕樹下乘涼,和其他老人聊天下棋。遠遠看,郭柯幾乎辨不清哪個是她。過去的事,她說記不清了。日軍放火抓人,讓她上樹摘果,不然就捅死。夜里她帶著被子到山上住,不敢睡死,滿腦子都是刀尖和跑步的響聲?!埃ó敃r)怕死了。被鎖著,夜里能聽到被強奸的聲音。我就叫‘阿爸!阿媽!’”

目前公開身份且健在的幸存者中,最年長的是韋紹蘭。1944年,她24歲。日軍陸軍第11軍包圍了桂林,她背著一歲的女兒逃到山上,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抓進去三個月。一晚,她趁看守打瞌睡時逃跑,走到天亮,又走到天黑,在稻草里躲了一夜,又從天亮走到天黑才找到家。

2015年,韋紹蘭羅善學(xué)母子(蒲曉旭)

打破沉默

1990年代初韓國志愿者來家?guī)兔η?,養(yǎng)女黃美容對毛銀梅的那段過往一無所知,父母什么都不講。毛銀梅覺得“說了也沒用”。

她們的苦難數(shù)十年來乏人關(guān)注。日本導(dǎo)演土井敏邦在90年代拍了“慰安婦”題材紀錄片《與記憶共生》,他表示,取這個片名是因為“她們很痛苦,甚至做夢都想起那些畫面?!卑殡S痛苦的,是幾十年的沉默。記者和民間團體來過好幾次,李愛連都沒有“講實話”,“怕給子女丟人”。郭柯團隊等了五六天,李愛連碰到相關(guān)問題都說“我忘了”。直到劇組清場,門關(guān)嚴,龍慶繞著大彎子提問:“當時把你抓走的時候,還抓了多少人去?”“男的、女的、老人和兒童?!薄八麄兇蚶先撕蛢和瘑幔俊薄安淮??!薄澳械哪??”“男的抓去干活?!薄芭哪兀俊?/p>

“女的我們也要干一些活?!彼耪f了悄悄話,“他說要跟我結(jié)婚,問我三天三夜,還給我吃東西,最后給了我八根蔥,我吃了八根蔥,辣得我胃不行,我現(xiàn)在都落下了胃病?!?/p>

郭柯沒想到《二十二》拍得這么難。2012年去韋紹蘭家拍《三十二》,按蘇智良給的地址,來到桂林荔浦縣新坪鎮(zhèn)小古告屯,只問了一戶人就找到了她:“剛開始還真是把她當作一個痛苦的符號存在,但她確實顛覆了我的想象,很快進入那段回憶,而且坦然地跟你說出來?!?/p>

蘇智良覺得郭柯很誠懇,建議他去看看韋紹蘭母子?!斑@個案例在我們調(diào)查當中是非常特殊的。因為這樣的性傷害,理論上會出現(xiàn)一批混血兒,但有混血兒子女的受害者中,能站出來的目前為止就她一個。我們發(fā)現(xiàn)過有混血兒子女的受害者,但出現(xiàn)調(diào)查員被幸存者家人毆打的情況。他們認為沒有這事,你們胡說八道?!?

“特殊”的韋紹蘭當年逃回家時,丈夫在屋里煮粥,罵她,說她出去學(xué)壞?!澳氵€曉得回來?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回來呢?!被丶乙粋€月,女兒就死掉了,又過一個月,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日本人的孩子。她喝農(nóng)藥,被鄰居救了回來。婆婆勸:“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得生下來,萬一以后你沒有生育能力怎么辦?”生下孩子,她繼續(xù)砍柴割草,吃“野東西”過活,“眼淚都往心里流?!?/p>

學(xué)者宋少鵬指出“慰安婦”面臨的身份困境:抗戰(zhàn)時國內(nèi)對“慰安婦”的報道,“不管是用中國婦女之受辱來說明日軍之暴行、激發(fā)全民抗戰(zhàn)之決心,還是用慰安婦制度來說明日本軍閥財閥發(fā)動戰(zhàn)爭的不人道、有失人心,或是用此揭穿‘王道’、‘共榮’之假象,‘慰安婦’及慰安婦制度都是民族壓迫的指示器”;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中國進入內(nèi)戰(zhàn)時期,“民族主義的敘述框架無法適用于國內(nèi)戰(zhàn)爭,‘慰安婦’話語消失在這段時間的主流話語場中?!?/p>

此后,她們還一度被視為“服務(wù)日本人的女人”,沉默成了對自己最好的“保護”。進入1990年代,“慰安婦”的敘述范式終于從“賣春”轉(zhuǎn)向“性暴力”。她們得以“脫罪”,但被“簡化為民族壓迫的副產(chǎn)品”。

1991年底,韓國“慰安婦”金學(xué)順與其他受害者首次向東京地方法院起訴, 要求日本政府賠償,“慰安婦”問題引起國際社會關(guān)注。中國民間對日索賠始于1992年7月。4日,日本駐華大使館對中國政府通報了“慰安婦”問題初步調(diào)查結(jié)果,表明日本政府參與了“慰安婦”的征召和管理。7日,中國四名“慰安婦”受害者向日本駐華大使館遞交請愿書,要求日本政府對此道歉并賠償5-12萬美元。

1996 年,聯(lián)合國人權(quán)委員會通過了《關(guān)于戰(zhàn)時軍事性奴隸的報告》,并用“軍事性奴隸”一詞取代“慰安婦”這一侮辱性的名詞,強調(diào)其“強迫性”。

這一年,蘇智良在上海找到了第一位“慰安婦”受害者,1910年出生的朱巧妹。一位到崇明旅游的上海女教師聽說那里有戰(zhàn)爭受害者,聯(lián)系上蘇智良。蘇智良到崇明尋訪朱巧妹,看到她一個人住在十幾平方的破屋里,屋頂會漏雨。到2005年朱巧妹去世,崇明縣民政局每月給她的補貼都是三塊錢。

2000年4月1日,第一屆中國“慰安婦”問題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在上海舉行。閉幕式上,美、韓、日、中的四位學(xué)者分別用四國語言宣讀:“日本政府和軍隊在戰(zhàn)前、戰(zhàn)時的殖民地和占領(lǐng)地實施的‘慰安婦’制度是軍事性奴隸制度,是日本軍國主義戰(zhàn)爭犯罪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對女性人權(quán)的嚴重侵犯,也是20世紀有組織、有計劃、最殘暴的戰(zhàn)時性暴力犯罪?!?/p>

2007年,美國眾議院、加拿大議會下院、荷蘭議會下院、歐洲議會均就“慰安婦”問題通過議案,向日本施壓。同年4月,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訪美期間就“慰安婦”問題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表達歉意。在“七七事變”70周年紀念日,“慰安婦”幸存者萬愛花、韋紹蘭、林亞金于上海公證處簽下維權(quán)授權(quán)書,授權(quán)親屬在自己去世后繼續(xù)維權(quán)。

符桂英老人與米田麻衣(郭柯提供)

痛苦的符號之外

蘇智良不常給記者提供老人的聯(lián)系方式,他說起被稱為“中國‘慰安婦’制度受害者對日訴訟第一人”的萬愛花,“她講她的苦難,痛心痛肺的,有時候甚至昏厥的。這樣揭開傷疤有點不人道,所以我們除了把她的記錄搞清楚以外,不是很贊成大家一窩蜂地去讓老人憶苦,‘你講講你那個時候怎么受害的,日本人怎么欺負你?’有點殘忍?!?/p>

宋少鵬統(tǒng)計了1949到2015年的國內(nèi)“慰安婦”相關(guān)報道。2012年以后,相關(guān)報道數(shù)量直線上升,在2014年達到歷史最高點,其重要性“從‘歷史遺留問題’發(fā)展為‘(日本)挑戰(zhàn)二戰(zhàn)勝利結(jié)果和戰(zhàn)后國際秩序’、事關(guān)未來的問題”。“國家成為重建‘慰安婦’歷史,并推動其進入民族集體記憶的主導(dǎo)者。”

據(jù)她羅列,2014年,國家確立了“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國家檔案局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南京大屠殺檔案》和《“慰安婦”——日軍性奴隸檔案》為世界記憶名錄;國家公祭網(wǎng)上“慰安婦”死難者成為公祭對象;中央檔案館開放“慰安婦”有關(guān)檔案;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公布“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人口傷亡和財產(chǎn)損失”調(diào)研工程成果,“慰安婦”作為國家的損失進入歷史。

“慰安婦”逐漸進入大眾視野,但偏見尚未消除。今年5月底,龍慶與陳麗菲(蘇智良妻子,也是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者)一同參加活動時,陳麗菲私下告訴她:她和蘇智良的同學(xué)都不理解他們,“就覺得你們什么題材、什么研究不可以搞?偏要做這個?”

2016年,央視《新聞?wù){(diào)查》欄目報道,位于公平路425弄的上海慰安所舊址“海乃家”進行拆除作業(yè)時被叫停。這座石庫門建筑二戰(zhàn)時被日本海軍占領(lǐng)并建成慰安所,后來這塊地被劃歸相鄰的中學(xué)。附近居民郭女士接受采訪說:“它就是一個恥辱,不能放在學(xué)校里面。學(xué)生小,需要的是正能量的教育。”

央視記者還采訪了幾位放學(xué)的高二男生,他們稱這段歷史為“無法回憶的過去”,“知道這個事情就可以了。把它拍成影像資料,讓我們看,好像有點過分?!?/p>

郭柯看到這個新聞,覺得自己的兩部紀錄片拍對了。他感到很多年輕人都以為“慰安婦”就是媒體報道中苦難的化身,“仰著頭,滿臉褶皺和淚水?!迸臄z《二十二》期間,他發(fā)現(xiàn)老人非常習(xí)慣長槍短炮?!鞍咽謾C舉起來的時候,她們就正襟危坐了。”他覺得心酸,記者把她們問哭,然后就走,有什么意義?

他把李愛連的日常記錄下來。李愛連喜歡貓?!柏埮艿郊依?,她就喂。好的都給貓吃,貓不吃的她再吃?!崩畹男合闭f。天氣好的時候,李愛連走出屋子負手看野貓,逗它:“進屋干什么?”村里的孩子們都喜歡她,老圍著她唱唱跳跳。

李愛連有兒有孫,有飯吃,有柴燒水,感到十分滿足。丈夫中風(fēng)時,她說:“政府照顧得我很好,你放心,我來照顧你。”20年前丈夫去世,現(xiàn)在女兒住海口,三個孫輩都在上學(xué),她和弟弟一家同住。“大姐阿弟離不開,有吃叫她吃。”

龍慶覺得毛銀梅的晚年很幸福:她每個月可以拿到韓國政府的3000元生活補貼,新年時會收到領(lǐng)事館的賀卡,房間也被韓國志愿者裝修一新。去年1月走訪時,龍慶把全是韓文的賀卡遞給毛銀梅,老人認不得,把卡也拿反了,一屋子人都笑。

她牙口不好,養(yǎng)女平時給她單獨做飯。一天,龍慶偶然進了毛銀梅養(yǎng)女和女婿的房間,發(fā)現(xiàn)他們睡的是由很舊的單人床加上一些磚頭和木板拼成的雙人床。龍慶和郭柯的媽媽合計,給他們換了新床。

韋紹蘭的混血兒子羅善學(xué)生于1945年,從1981年到現(xiàn)在,每天給親戚放牛,為的是以后能得到照顧。小時候,鄰里常議論他的身份,羅善學(xué)從不敢問。一天放學(xué)回家,父母吵架,他偷聽,原來爸爸也說自己是日本人。還有一次,四個同學(xué)要他的釣竿,他不給,他們就罵他是日本崽?!氨沉诉@一輩子,壞了這一輩子。”他一輩子沒結(jié)婚,講了六個“妹仔”都不成事,女方媽媽說:“嫁什么人不好,嫁日本人?”到現(xiàn)在,小孩一看他還指著:“日本人日本人!”

韋和羅同住,兩人都領(lǐng)低保。2014年,郭柯回訪韋紹蘭,問“認得不?”老人點頭笑:“認得!”和他握手。郭柯給了韋紹蘭500元慰問金。韋紹蘭讓他坐在床邊,拿出四個紅包,說:“過年了,給媽媽買點糖果吃?!彼蜷_,一個包里是100。

2010年,韋紹蘭母子作為證人到日本參加中國“慰安婦”要求日本政府索賠的官司,但沒成功。1990年代起,在中國律師、日本進步律師團的協(xié)助下,前后有幾批受害幸存者向日本政府提起要求道歉和索賠的民間訴訟,均以失敗告終。

魂安

2015年12月23日,阿香通知郭柯:林愛蘭“不行了”,醫(yī)院已經(jīng)不收她。再過兩小時,阿香又發(fā)消息:回到養(yǎng)老院后,林愛蘭坐在那把塑料椅上,“就過去了”。死因是褥瘡。龍慶覺得阿香沒盡責,“如果得的是心梗這些老年人的病,也能理解,但是褥瘡啊……”

拍攝《二十二》的一周,龍慶只見過阿香兩次,帶點水果來,偶爾拿些錢走。林愛蘭的屋子“老鼠屎、螞蟻滿地都是”。劇組大掃除,給林愛蘭買輪椅,換新床單,徹底清理屋子,掃出死老鼠。

2016年初,龍慶來到林愛蘭住過的敬老院。門打開,屋子騰空了,里面剩一把椅子。她頓感物是人非。阿香帶龍慶一行人到林愛蘭的墳頭,只有一抔黃土,一枚抗戰(zhàn)勝利紀念獎?wù)卵诼衿湎?。按當?shù)仫L(fēng)俗,家族中沒有男性后代,無法做法事,不可立碑。“海南那么容易下雨,三兩場雨下來,這個土堆不就沒了嗎?后面的人都不知道她魂歸何處?!?/p>

劇組走后,阿香發(fā)給郭柯一段話:“以后你們不必再說謝謝我之類的,說一次,我就覺得自己又一次不孝,說到底,我又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沒干,自己這一輩子都是欠著媽媽的,把我養(yǎng)大,自己還是落了那么一個孤獨凄涼的晚年?!?/p>

“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盡可能和老人們的家屬保持聯(lián)系,有老人去世,他們就在微信公眾號發(fā)布消息,派人參加追悼會。如果家屬同意,他們會為老人立一塊碑。龍慶托老同學(xué)相助后,蘇智良、臨高縣民政局、阿香等幾經(jīng)協(xié)調(diào),終于讓林愛蘭于2016年清明前夕碑立魂安。碑文“抗日女戰(zhàn)士林愛蘭女士之墓”,落款“上海師范大學(xué)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

龍慶還想起第一次在海南見到黃有良的情景。她住在漆黑的平房里,旁邊的兩層小洋房是兒子的家。那是2014年6月,“她坐在床上,腳冰涼,滿嘴紅紅的(因為嚼擯榔),表情特別木訥?!彼麄兘o黃買了把輪椅,龍慶推著她在村頭遛彎。天擦黑了,龍慶說,“阿婆,我們回去了?!秉S有良說:“再待會兒,再待會兒?!?/p>

龍慶拿出她們的合影,黃有良抿著嘴,朝右邊望著,看上去很開心。“她特別愿意出來看看,因為一天到晚就坐在板床上,就是一個木板,下面兩個長凳子搭在那兒,有蚊帳?!?/p>

黃有良前些年到東京裁判所做證人,一位社會活動家將此事告訴女兒米田麻衣。見到米田麻衣,黃有良說:“歡迎你到海南來。”2012-2014年,米田麻衣到海南念大學(xué),志愿幫助當?shù)亍拔堪矉D”受害者,畢業(yè)后,寒暑假也會來海南。

2016年1月,一位??谥驹刚咄旋垜c看望黃有良時轉(zhuǎn)交自己買的慰問品,因為黃的兒子不愿接待他們。“麻衣當時去看黃有良,她兒子一聽說是日本人,以為麻衣會帶去很多利益,擺了兩三桌請村里人吃飯,款待麻衣。沒想到麻衣是個學(xué)生,只給了他們幾百塊錢,每次從日本帶些藥物來。他就覺得跟期望值相差太遠,后面麻衣再去,他就不愿意接待了?!?/p>

自2000年成立以來,“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一年給每位老人1200元生活援助金,后來這個數(shù)額提到5000元。蘇智良和太太還自己補貼。據(jù)2005年新華社報道,蘇智良當時用以調(diào)查取證、補貼老人生活的個人花費已有30萬。他覺得自己團隊力量也有限,每年去幾次,和老人嘮嘮嗑、散散步、幫助做點家務(wù),給一點“心理的撫慰”。

最近兩三年,蘇智良托郭柯團隊轉(zhuǎn)交生活援助金。龍慶盡量多給老人買生活用品,才花了一千多,剩三千多塊。“給了她(們)之后,其實錢也是她(們)孩子拿走?!庇形焕先斯律碜≡诟G洞,劇組頭天送去慰問金,次日到城里買了被子床單給她換,老人哭,說頭天郭柯給的錢被兒子搶走了。他們就把錢這兒放1000,那兒放1000,省得一下子都沒了。但又想,萬一老人自己都找不到了呢?

這位老人的名字,龍慶不能說,“因為她現(xiàn)在靠親人照顧,在事情沒得到社會上更多人的理解時,可能她們家人也很難接受她們。讓她們能在最后幾年時間活得好一點是我們的初衷?!?/p>

今年8月10日,蘇智良告訴我,一位志愿者剛和他通完電話,告知黃有良的狀況:“大部分時間臥床,偶爾可以稍微走幾步。”8月13日上午,龍慶給我轉(zhuǎn)發(fā)了“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最新一條鏈接:黃有良去世。至此,中國所有控告日本政府的“慰安婦”受害者均已逝世。

“自己憂愁自己解”

對她們來說,這段苦難的日子留下了什么,很難定性。觸到這塊傷疤,她們大多會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泵y梅能脫口而出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どうぞお座りください(歡迎光臨,請坐)”“中へどうぞ~(請進)”這樣的日語短句。紀錄片里,劉鳳孩沒露面,因為“怕生活受到困擾”。但每次劇組來看望,她都會鉆到炕前的地窖,“90歲的人了,特別麻溜”,拿紅薯、小米、南瓜,讓他們帶走。

米田麻衣常幫老人們做家務(wù)、按摩,陪著嘮家常,她對海南陵水的王玉開印象最深的是,給老人看日本人的照片,老人笑了:“日本人也老啦,連胡子都沒有了?!?/p>

龍慶認為韋紹蘭的笑容“可以抵御一切邪惡”。在《三十二》里,韋紹蘭顫著身子,過橋挑水;上街買白菜,一次五塊錢,覺得“錢怎么會不夠用”。以前吃完飯挖藥草,現(xiàn)在挖不動了,“看到藥草好恨的,做不得了?!?/p>

韋是瑤族,蘇智良說她是“天生的歌手”,曲庫龐大,可以現(xiàn)編歌詞,還很押韻。蘇智良最早接觸到韋紹蘭大約是2008年,覺得“生活對她來說沒什么太大樂趣”。他和妻子跟著韋到她丈夫墳上,聽她邊哭邊訴說,“丈夫好,命不長,留下我這個老孤獨造孽呀?!焙髞硭麄兊巾f紹蘭家過春節(jié),一起吃飯,跟她一起下地,“感覺她活過來了,生活中明亮的東西出來了。物質(zhì)上的貧困沒有掩蓋對生命的熱愛。”

四年后,鏡頭里的韋紹蘭在秀美的桂林山水前感嘆:“人生只愁命短不愁窮。這世界這么好,現(xiàn)在都沒想死,這世界紅紅火火的,吃野東西都要留出這條命來看?!?/p>

少女時期,韋紹蘭經(jīng)常上山放牛,唱歌很亮很好聽。她和一幫小孩看到鄰村很會唱歌的“十二爹”,就會央著他教唱歌。

92歲的韋紹蘭禁不住郭柯央求,也對著鏡頭即興唱了一段:“老了難,老了唱歌真的難,沒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過九重山……你講你難那我沒信,我講我難才是真。你難你有平屋住,我難住在苦瓜棚。天上下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憂愁自己解,自流眼淚自抹干?!?/p>

(參考文獻:蘇智良《日軍性奴隸:中國“慰安婦”真相》《現(xiàn)代軍事性奴隸:日本“慰安婦”制度散論》;宋少鵬《媒體中的“慰安婦”話語——符號化的“慰安婦”和“慰安婦”敘事中的記憶/忘卻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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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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