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層灰白,密密卷著,像是一萬頂中世紀的貴族假發(fā)平堆的。百年前的照片和一片片前人描述密密堆在腦子里,我在夜晚降落圣彼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預(yù)先計劃的城市”,迅速被管風琴似的圓柱森林包圍。
溫度計愈是降低,這座城市看上去就愈是抽象。攝氏零下25度已經(jīng)夠冷的了,但是氣溫還在不斷下跌,仿佛收拾了人民、河流和建筑物之后,還要把理念、抽象概念也埋掉……
布羅茨基在《一座改名城市的指南》里說,當?shù)鼐用窀敢夥Q它為“彼得”,城市締造者彼得大帝的名,代表一種新的、異國的、疏遠的氣質(zhì)。
這是夏初,氣溫零上15度,抽象稀釋,具象浮現(xiàn):空氣干凈,云團近得可以摘;涅瓦河一天20小時醒著,亮灰著,因為白夜正在降臨。
冬宮
第一站,拜訪冬宮。1764年,柏林商人戈茨科夫斯基進獻225幅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時期西歐藝術(shù)家的畫作,伊麗莎白二世將它們存放在這座本用于休息和舉行小型招待會的冬季宮殿里,起了個法語名字:艾爾米塔什,意思是清幽之地。
這個羅曼諾夫王朝的第六位皇帝、第三位女皇幼年受法式教育,得奢華之氣,加上長得好看(當年號稱歐洲最美女人),喜歡翻行頭,兩三萬條長裙禮服她不嫌多,一次火災(zāi)就燒毀4000件。還有鞋,在這個單項上能夠稍微挑戰(zhàn)她的大概只有伊梅爾達·馬科斯(菲律賓前總統(tǒng)夫人)。而她聚斂藝術(shù)品的嗜好,很快被她挑選的皇儲未婚妻、后來的葉卡捷琳娜二世繼承,后者在位34年里購進的歐洲大師杰出畫作,使得斯大林時代的冬宮藝術(shù)品丑聞成為可能。
排隊,排很長的隊。俄國人素來有安然排大隊的習(xí)慣——1917年2月那次例外,一隊婦女排著長隊買面包,忽然不樂意了,跑去游行了——這一點,傳給了冬宮門前的各國游客,176尊奧林匹克諸神雕像站在25米高的圍墻上,看大家排隊。
冬宮里現(xiàn)有400個對外開放的展廳,若用正常速度走完,約22公里,需要6小時。那三百多萬件藝術(shù)品,若在每件前面停留1分鐘,按每天8小時算,需要17年。
這是奢華時代的寶藏:古希臘的瓶繪,古羅馬的雕塑,老歐洲的油畫、版畫、素描,出土的史前文物和錢幣,前朝的家具、瓷器、金銀制品,以及寶石、象牙……占有它們,滿足了君王的雄心。法國皇帝想讓巴黎取代羅馬成為歐洲的中心,彼得大帝想讓圣彼得堡成為真正的歐洲,于是,從文藝復(fù)興三杰——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的作品,到倫勃朗、老盧卡斯·克拉納赫、提香、卡拉瓦喬、委拉斯凱茲、埃爾·格列戈、雷諾茲……到梵高、塞尚、高更、雷諾阿、馬蒂斯、畢加索,都在清單上。
“你最喜歡里面哪些油畫?說三件?!蔽覇枙猿?,圣彼得堡國立大學(xué)語言系英俄專業(yè)的學(xué)生,那個舉著接機牌子迎我們的重慶姑娘,在俄羅斯5年了。
“朱里奧·羅馬諾的《偷窺》,達·芬奇的《利塔圣母》,倫勃朗的《浪子回頭》?!睍猿肯肓讼胝f。
“為什么?”
“進去看,就知道了。”
倫勃朗作品《浪子回頭》
倫勃朗的《浪子回頭》畫的是《新約圣經(jīng)·路加福音》15章11-32節(jié)的故事:敗家子歸來,悔過,父親用寬厚的懷抱接納他。所謂“倫勃朗光”的三角光、情緒光,在4米見方的畫面上流布,令父親身披的紅袍散發(fā)出一種溫暖的、像是發(fā)生在回憶里的光暈,而戲劇般的黃金光源籠罩兒子的全身。一種溫柔、穩(wěn)定、無所不在的神秘氣息將你吸入畫中。
我盯著父親的臉、手掌和兒子的腳,看了很久。從這片高亮的金黃到周圍的褐再到黑,光線漸暗,輪廓線逐漸消失,形體也消融在黑暗里。但即使是黑,你也能看出豐富的層次。
倫勃朗對色彩的駕馭、對明暗法的運用、對人物心魄的詩性把握,令梵高服氣:“倫勃朗不只是畫得精確,他還畫出心靈;那是一種真正的創(chuàng)造。他那高貴的敏感度,使他筆下的事物不再僅存于凡俗。”還有人稱他為“夜光蟲”,在黑暗中繪出光明,在宗教感和戲劇性里悲天憫人。
那17世紀初的荷蘭鄉(xiāng)間磨坊,陽光從高聳風車上的小窗瀉進來,風車的葉片在轉(zhuǎn),地上一明一滅。小孩子倫勃朗被不可思議的形色變化迷住,從此展開一生對光影戲法的追逐。
冬宮里現(xiàn)有倫勃朗25幅作品,我被同樣是講圣經(jīng)故事的《亞伯拉罕的犧牲》、花神芙洛拉( Flora),還有臥榻的達娜厄(Danae)吸引。金色的高光分別落在以撒的前胸、芙洛拉的額頭和達娜厄的肩枕上,痛苦,慈悲,溫柔。1985年,《達娜厄》被《第六病室》里走出來的朋友潑了硫酸,還劃了兩刀。但俄國人收拾舊山河的功夫了得,他們既然能在1837年大火之后將燒得只剩墻壁的冬宮復(fù)原,就能讓大師的筆觸重生。1997年,這幅不安且神秘的杰作又跟世人相見。
《偷窺》是幅大畫,兩米多長,占據(jù)鄰門的一整面墻。畫前的人墻也有兩米多厚,上面點綴著各種手機——蘋果不多,式樣比較老舊,跟后來在俄羅斯看到的大部分人用的相似。據(jù)說,華為在這里很有市場,三星的廣告牌隨處可見。
在旺季,所有博物館的展廳多由旅行團的波浪匯成,每一個浪尖就是導(dǎo)游手里的小旗。他們把經(jīng)過培訓(xùn)或自學(xué)的一套標準答案交待給觀眾,展廳里回蕩著不同音色的輪播、疊唱:
“這幅畫原來叫‘羅密歐與朱麗葉’,表達的是忠誠與背叛:男女主人公在纏綿,一個心懷不軌的老太婆推門偷看,這時家狗(代表忠誠)撲上去想阻止她,而家貓(代表背叛)則在床前冷眼旁觀……”游客們臉上“哦”了一下,涌向下一幅。
朱里奧·羅馬諾是拉斐爾的門生,我在盧浮宮看過他畫的圣瑪嘉烈斗巨龍之類,都是些中規(guī)中矩的作品。他最漂亮的發(fā)揮應(yīng)該是為梵蒂岡某個教堂繪制壁畫那次——因為教皇克萊蒙特七世遲遲不付工錢,他在本該描繪圣徒事跡的墻壁上畫了16幅“行樂圖”,表彰縱情聲色的梅第奇家族;版畫家雷蒙迪(Raimondi)隨后將這些男女交媾圖翻成銅版,再印刷出售,歐洲歷史上第一本淫書《姿勢》(Imodi)就這樣在威尼斯誕生了,一時紙貴。1558年,《姿勢》被梵蒂岡列入史上第一份禁書目錄,趕盡焚絕,殘存的幾頁碎片如今藏在大英博物館。
冬宮里現(xiàn)有400個對外開放的展廳,若用正常速度走完,約22公里,需要6小時。
我覺得朱里奧是喜歡搗蛋的那一類藝術(shù)家,他的畫面排布里有種說不出的喜感。就眼前這幅,偷情,偷看,貓狗,那條從透視法看肯定不是男主的腿,還有女主臂上的文身……你看她一條胳膊圈住男主脖子,繞過來還能把自己的金色發(fā)辮定在情人心臟上方,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套……其實想說,看畫要安靜,謝謝解說詞。
《利塔的圣母》(哺乳)和《柏諾瓦的圣母》(持花)都由木版翻制,創(chuàng)作相隔十年,冬宮分別于1865年從米蘭利塔伯爵手中、1914年自佛羅倫薩柏諾瓦家族購進,是達·芬奇現(xiàn)存十余幅真跡中的兩件,成為鎮(zhèn)館之寶。
2014年,我讀到一本寫得很漂亮的書:《名利場——1850年以來的藝術(shù)市場》,里面講到了這幅《柏諾瓦的圣母》在1928年末到1929年初沒能達成的交易——
1917年俄國革命爆發(fā)之后,工廠移交給工人管理,出口隨之崩潰。土地和農(nóng)莊國有化,農(nóng)民被要求為集體利益勞動,許多人消極怠工。食物日益短缺釀成饑荒。店鋪和銀行關(guān)門停業(yè),政府無力償付130億盧布外債。列寧啟動新經(jīng)濟政策,但很快斯大林又掉轉(zhuǎn)方向,希望通過“五年計劃”拯救蘇聯(lián)經(jīng)濟。他猛踩油門,大力發(fā)展工業(yè),從德國和美國借了巨額外債購買機器,而英美在1929年紐約股市大崩盤之后,對蘇聯(lián)的木材、原油、金屬的需求暴跌。
當時的外貿(mào)委員阿那斯塔斯·米高揚通過美國商人在紐約找到了開畫廊的約瑟夫·杜維恩爵士,示意可以出售冬宮的藏畫。杜維恩意識到這筆生意的紅利,他委托哈佛藝術(shù)史家、也是他長期的合作伙伴伯納德·貝倫森向蘇聯(lián)方面報價:500萬美元,40幅;其中單單《柏諾瓦的圣母》一幅,開價200萬美元。
米高揚跟他一樣精明,蘇聯(lián)在紐約也有朋友。他們研究了一番,還價250萬美元。這筆買賣沒能談成。如果談成,這幅畫前的人潮和閃閃的手機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華盛頓國家藝術(shù)博物館才對。
斯大林和米高揚后來找到更堅挺的買家,美國財政部長安德魯·梅隆。1930-1931年間,梅隆從俄國秘密購買的藝術(shù)品價值665.4萬美元,占當年俄國出口總額的28%。
交易在柏林進行(當時美國并不承認蘇聯(lián)),數(shù)周內(nèi)完成。這份清單,加上幾個月后的另一份包括:
揚·凡·艾克《報喜》
拉斐爾《阿爾巴圣母》、《圣喬治屠龍》
凡·戴克《菲利浦·華頓勛爵像》、《弗蘭芒女士像》、《蘇珊·富曼和女兒的肖像》
魯本斯《伊莎貝拉·布蘭特肖像》
倫勃朗《土耳其人》、《拿粉花的女人》、《約瑟與波提乏的妻子》
提香《鏡中的維納斯》
波提切利巨幅作品《麥琪的朝拜》
委拉斯凱茲《教皇英諾森特十世像》
維洛尼斯《發(fā)現(xiàn)摩西》
海爾斯《官員像》
夏爾丹《牌房》
佩魯吉諾《十字架受難》
…… ……
總共21+7件,都是梅隆親自過目,從冬宮最好的50幅畫中選出來的。
孩子們身后是俄國歷史人物肖像
其中拉斐爾的《阿爾巴圣母》,尼古拉一世在1836年買進的價格是1.4萬英鎊,梅隆1931年3月出價116.64萬美元;2004年,冬宮博物館以官方名義將《阿爾巴圣母》借回展出,保價10億美元。
這些畫作,大部分存放在梅隆位于華盛頓馬薩諸塞大街1785號的私人公寓里。當1935年面臨漏稅指控之際,梅隆在一場場聽證會上抽著雪茄重申,他買這些畫,是為了獻給美國人民。
1937年行將就木之前,梅隆給羅斯??偨y(tǒng)寫了一封信,把他的藏品捐給國家,并出資在華盛頓修建國家藝術(shù)博物館,由約翰·拉塞爾·波普設(shè)計——它會是全世界最大的大理石建筑。
這個故事是在1980年代梅隆的藝術(shù)顧問開口之后得以完整的。在檔案解密后的俄羅斯,《對外貿(mào)易》雜志公布了兩個令人難忘的數(shù)據(jù),蘇聯(lián)1929年出口的藝術(shù)品和古董是1192噸,1930年是1681噸。
現(xiàn)在落到館史里的,是這樣一段文字:“在蘇聯(lián)統(tǒng)治初期的困難時期,出售了部分冬宮的藝術(shù)品。在20-30年代因為博物館工作人員堅定杜絕了很多杰作的非法出售,首先要提及的是奧爾別林館長……”
1932年,當時的冬宮博物館副館長雅希法·奧爾別林寫信給斯大林,反對出售館藏薩珊王朝銀器。斯大林在回信中說——
雅希法·奧爾別林同志:
您的十月二十五日的來信已經(jīng)收到。調(diào)查結(jié)果表明,文物審查是有道理的。因此,人民委員會和博物館管理委員會不再干擾冬宮博物館東方部的藏品。
1933年,冬宮博物館西方部副主任Т.Л.利拉瓦亞又寫信給斯大林,提出慎重出售歐洲繪畫作品的請求。它促成蘇維埃中央政治局為此召開會議并形成決議:禁止出售冬宮或其他博物館藏品,實有需要,必須有四位文化高官的同時許可。這天是1933年11月15日。
梅隆在為他的藝術(shù)愛好辯護時造出一個漂亮句子:每個人都想讓自己的生命與永恒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眼前這一撥撥為了從最佳角度拍到圣母子或金孔雀而互生摩擦、互道Excuse me的游客也是一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