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
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干。
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間。
——王令《暑旱苦熱》
在錢鍾書先生的小說《圍城》里,董斜川說了這樣一番話:“我常說唐以后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詞來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知道這個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山:李義山,王半山,陳后山,元遺山??墒侵挥幸辉?,陳散原?!?/p>
董斜川所說的這些詩人,我們其實并不陌生:杜甫(號少陵野老),梅堯臣(宣城人,宣城古稱宛陵),李賀(家居昌谷),黃庭堅(號山谷老人),李商隱(字義山),王安石(號半山老人),陳師道(號后山居士),元好問(號遺山),陳三立(號散原)。
至于王廣陵,就不是那么為人熟知了。錢鍾書先生想必是考慮到這個情況,所以在書里安排董斜川說出這么一句:“知道這個人么?”
這個人就是北宋的王令,字逢原,廣陵(今揚州)人,是以世稱王廣陵。王令是王安石的摯友,有意用世,但不肯走科舉路轍以遂志,不幸短命,27歲就去世了。王安石很悲痛,寫了不少詩悼念他,非常感人,從“行藏已許終身共,生死那知半路分”、“陳跡可憐隨手盡,欲歡無復似當時”這些句子里,可見兩人相得之狀。
這首《暑旱苦熱》,是王令的代表作。詩寫的是夏天之酷熱,開頭兩句“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令人耳目一新,尤其一個“屠”字,簡直有點令人側(cè)目。至于后面的“手提天下”之表述,也讓人咋舌。
不過,此詩整體上的述意并不特別:倘若不能使天下脫離火熱之中,即使我能夠前往涼快之地,也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在詩里說這些話,無疑顯得頭巾氣重了些,是不討喜的做法。
在《宋詩選注》里,錢鍾書先生這樣評價王令的詩:“他受韓愈、孟郊、盧仝的影響很深,詞句跟李覯的一樣創(chuàng)辟,而口氣愈加雄壯,仿佛能夠昂頭天外,把地球當皮球踢著似的,大概是宋代里氣概最闊大的詩人了。運用語言不免粗暴,而且詞句盡管奇特,意思卻往往在那時候都要認為陳腐,這是他的毛病。”
錢鍾書先生這番話,確實擊中了王令詩的要害。事實上,王令在詩歌上的影響,難以與杜甫、李商隱、王安石等人并肩。董斜川之言,不過是小說人物的率爾之論罷了。
不過,一個人身上的缺點,往往與其優(yōu)點是同一樣東西。王令的詩,其特具價值之處——或者說對后學的一大啟示——恰恰就在氣概闊大、語言粗暴這些毛病上。
朱子有一個關(guān)于讀書方法的論述:“驟進二字,最下得好,須是如此。若進得些子,或進或退,若存若亡,不濟事。如用兵相殺,爭得些兒小可一二十里地,也不濟事。須大殺一番,方是善勝。為學之要,亦是如此?!?/p>
這個說法,相當有意思。朱子并不贊同那種從容的讀書方法,而是主張:“譬之煎藥,須是以大火煮滾,然后以慢火養(yǎng)之?!?/p>
王令寫詩,口氣雄壯、語言生硬,迥異于他人的做派。這種路徑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避免墮入雕琢華辭這個小天地里。不以尋常的詩人自期,王令是在開拓自己的規(guī)模。
這是不是與朱子所提倡的“大殺一番”、“大火煮滾”思想,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性?
任何一個領(lǐng)域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在有其成績的同時,必然也有許多成法。許多人陷溺于各種成法里不得出,這或許是才力使然。有一部分人,則不甘心以己徇物,在繼承成法時,不會在里面逗留太久,甚至會挑戰(zhàn)一些成法,不經(jīng)意間或能辟出一個新局面。唐詩的輝煌,以及宋詩的有成,都有賴于這一類人的貢獻。
從人生痕跡來看,王令無疑是這種“想做出點什么”的人??上ナ赖迷纾徽宫F(xiàn)出了“大火煮滾”,還沒做到“慢火養(yǎng)之”,如果他活到王安石那個年紀,當會在文學上有非常特別的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