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 尋找吳興華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衛(wèi)毅 實習(xí)記者 李穎 日期: 2018-01-03

“他(吳興華)是我在燕京教過的學(xué)生中,文學(xué)才華最高的一位,足以和我在康奈爾大學(xué)教過的學(xué)生哈羅德·布魯姆相匹敵?!?/em>

1941年7月24日,剛從燕京大學(xué)西語系畢業(yè)的吳興華在給同學(xué)宋淇的信里寫道:“我明天就回家了,以后你寫信到我家最好,地址是:東單西裱褙胡同廿四號?!?br/>

2016年5月,我拿著手機,看著電子地圖,在北京城里尋找東單西裱褙胡同。在熱鬧的長安街旁,巨大的高樓下邊,我沒找到“西裱褙胡同廿四號”,但找到了“23號”。“23號”是一個四合院,里邊是于謙祠。大門緊鎖。這里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對外開放了。沒什么人會注意到這里。院子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存在著,像是穿越而來。

于謙祠當(dāng)年是杭州會館的一部分。于謙是杭州人。明英宗正統(tǒng)十四年發(fā)生“土木之變”。兵部尚書于謙指揮了北京保衛(wèi)戰(zhàn),挫敗敵軍,使其退出關(guān)外,大明江山得以保存。

吳興華的父親是杭州人,母親是紹興人。一家人原本生活得不錯,但抗戰(zhàn)中,北京淪陷,父母相繼病逝。吳家人向杭州會館申請到了狹小的房子,住了進去。

也許你要問,吳興華是誰?

這么說吧,1986年,曾在燕京大學(xué)執(zhí)教的學(xué)者哈羅德·謝迪克重訪燕園時,這樣提及當(dāng)年教過的學(xué)生吳興華:“他(吳興華)是我在燕京教過的學(xué)生中,文學(xué)才華最高的一位,足以和我在康奈爾大學(xué)教過的學(xué)生哈羅德·布魯姆相匹敵。”哈羅德·布魯姆是耶魯大學(xué)教授,西方最重要的文學(xué)批評家之一。

謝蔚英和吳同

苦中作樂

“胡同已經(jīng)沒有了,但那座小樓還在?!边@是吳興華弟弟吳言記憶里的杭州會館。此地留下的建筑大抵跟當(dāng)年差不多,但周圍環(huán)境已經(jīng)巨變。于謙祠旁邊是農(nóng)業(yè)銀行,吳言的一個女兒在那里工作。

吳言幾次拿起筆來,想寫一些關(guān)于三哥吳興華的事,卻都作罷了。他覺得,三哥的學(xué)術(shù)成就和思想,他都不夠了解?!拔沂菦]有資格去寫他的?!笨墒?,當(dāng)吳言看到三哥的女兒和自己的女兒通信時,說起家人那些模糊的往事,他心里感到難過,覺得應(yīng)該寫一寫自己的三哥,寫一寫那些快要被遺忘的時光。

我在北京的一個部隊大院里見到了88歲的吳言。他把我?guī)У搅诉^去。

吳興華比吳言大八歲?!叭缱杂茁敺f好學(xué),理解力和記憶力都是超群的?!眳桥d華的中文和英文在班里是最好的,數(shù)理化也很好。他五歲上學(xué),連續(xù)跳級,考入燕京大學(xué)時還不滿16歲。

吳興華有讀書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書架上的詩集,他背得爛熟,誰只要讀出一句,他就可以背誦全篇。“我要不是他弟弟,親眼所見,我都不相信。他的記憶力太驚人了,我已經(jīng)88歲了,這么多年,我還沒見過記憶力比他好的人?!?/p>

酷愛詩文的吳興華,曾把家里的兄弟姐妹組成詩社,每人定期都要交自己的代表作,匯成詩集?!拔矣眠^一個筆名,叫‘楊家帆’,就是在家庭刊物里用的。”吳言說。

考入燕京大學(xué)后,吳興華住校,放假才回家。在吳言的記憶里,有一年冬天,吳興華沒有按時回家,家人十分焦急地等待著。吳言和五姐突發(fā)奇想,偷跑到門外去拉門鈴。鈴一響,院里便歡呼起來?!靶值芙忝脗儬幭瓤趾笈軄黹_門,母親穿一件灰色的棉袍,也緊步跟在后邊。開門后看見只有我倆,兄姐們七嘴八舌地大罵,母親沒講什么,但眼中明顯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三哥很快回來了,聽到大家講述后,放聲大笑?!眳茄哉f,“那是我家最幸福、最歡樂的時刻。但噩運很快也降臨了?!?/p>

父母相繼病逝后,他們住到了杭州會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燕京大學(xué)被封校,留校任教的吳興華回到了杭州會館,兄弟姐妹再次相聚時,世間況味已完全不同?!澳鞘亲詈诎档膸啄?,而我們又有著不同于一般家庭的特殊困難。祖母八十多歲,住在一起的七個孩子中,五姐和我只有十三四歲,全家八口擠在一起,幾乎喘不過氣來。晚間,三哥怕影響弟妹睡眠,總是在兩個院落間的過道里擺一張?zhí)梢?,除了冬天外,他整夜在那里讀書、休息。有時,我們深夜醒來,常能望見過道里一盞臺燈的微弱光亮。那時我們吃不上正經(jīng)糧食,只有日本人配給的混合面,那是由豆餅、花生皮、樹皮等混合研磨的粉面。三哥和我們一樣,一邊啃窩頭,一邊看書?!?/p>

在吳言的記憶里,從太平洋戰(zhàn)爭到日本投降,是吳興華和家里弟妹們接觸最多的一段時間。他們在一起看書、寫詩、討論問題。吳言的五姐寫過一首詩,得到了吳興華的贊揚——“憶昔當(dāng)垂髫,無憂終日嬉。家人聚一堂,歡歌奏竹絲。呀呀父執(zhí)前,學(xué)唱詠懷詩。何期父母逝,復(fù)與兄姐離。寄居依親戚,拘謹(jǐn)寡言辭。一夜弦歌響,起聽有所思。星月照鄰院,熒寒異兒時。忽然曲聲止,唏噓難自持。豈徒哀身世,兼為歌者悲。歡娛去不返,流年逝若飛。方看春草生,瞬息秋草萎。從此愁如草,交糾無盡期。”

苦中作樂,相濡以沫的生活并未持續(xù)多長時間?!袄献婺溉ナ篮?,三姐得了肺結(jié)核。不久,五姐、四哥也倒下了,兩姐先后病故,四哥病到1960年代去世。”吳言說。

吳興華深受打擊,變得消沉,自己也受到結(jié)核病的感染,雖沒繼續(xù)惡化,但也失掉出國讀書的機會?!八▍桥d華)考取了獎學(xué)金,原本要追隨謝迪克讀碩士,然后入哈佛?!?/p>

1945年,周煦良就認為吳興華“可能是一個繼往開來的人”。他評論吳興華在1937年發(fā)表的一首長詩《森林的沉默》,“就意象的豐富、文字的清新、節(jié)奏的熟諳而言,令人絕想不到作者只是16歲的青年。” 

仍然等待著東風(fēng)吹送下暮潮

陌生的門前幾次停駐過蘭橈

江南一夜的春雨,烏桕千萬樹

你家是對著秦淮第幾座長橋

吳興華對自己的詩歌追求存在著糾結(jié):“我徒然的運斤?削著言辭和意象,結(jié)果不能復(fù)產(chǎn)出理想的十分之一;因為我不過是一個做夢的人,日夜游蕩在緩變的夢里,而不能指示給他人我奇異的夢。……可是現(xiàn)在我醒了,我聽見窗外賣花女熟悉的喉音,而驚覺自己還是在這勞苦的世界里?!?/p>

對吳興華詩歌寫作影響最大的也許是里爾克。他曾翻譯《里爾克詩選》,對里爾克詩歌的選譯體現(xiàn)了他的文藝思想。北京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的張泉對此做過研究。他發(fā)現(xiàn),吳興華選譯了里爾克《畫冊集》第二部第二卷中的《乞丐的歌》,并且作了題解:它是《聲音——九首詩和一篇序曲》里的一首,寫于巴黎?!斑@一組詩系描寫貧窮與不幸者的心理,因此在里爾克作品中占有著特別的地位?!睆埲e的另一個例子是,吳興華從新詩甲乙集中選譯了20首詩,唯獨沒有譯介被認為是里爾克重要代表作的《豹》?!皡桥d華更留意里爾克的積極方面?!?/p>

吳興華是一個關(guān)心時代的人。有一年春節(jié),吳家小孩每人得到一個銀元作為壓歲錢。“吳興華建議大家把錢都捐給馬占山的抗日義勇軍?!眳茄哉f。

瘦弱的吳興華在崇德中學(xué)讀書時,常受到一些同學(xué)的欺侮。一個叫孫以寬的同學(xué)出來保護他,兩人成了好友。但后來產(chǎn)生了分歧,孫以寬認為只有蔣介石才能把中國建成強國,吳興華難以認同這樣的觀點。吳興華那時候參加了民族解放先鋒隊。兩人之后再不來往。吳興華和孫以寬的弟弟孫以亮關(guān)系倒是一直很好。孫以亮是吳興華在燕京大學(xué)的室友,后來成為了著名演員,他以“孫道臨”的名字為世人所知。

燕京大學(xué)被封校后,吳興華進入北京的中法漢學(xué)研究所工作,另外做一些家教,補貼家用。

陳布雷的女兒陳璉曾是吳興華的學(xué)生。陳璉當(dāng)時在北京貝滿中學(xué)當(dāng)老師,想提高英語水平,經(jīng)人介紹,吳興華做了她的家庭教師。陳布雷是國民黨的“文膽”,蔣介石的“心腹”,陳璉卻瞞著父親,悄悄地加入了共產(chǎn)黨。1947年,陳璉與丈夫袁永熙在北京被捕,解赴南京,在陳布雷的疏通下,蔣介石才準(zhǔn)予釋放。陳布雷在1948年自殺。

國共內(nèi)戰(zhàn)時期,吳言和吳興華都參加過學(xué)生運動。“那時候,參加學(xué)生運動,大家互相不問家里是做什么的。許多人其實是國民黨大官的子女,他們‘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投入到這些運動中。電視劇《北平無戰(zhàn)事》講了當(dāng)年我們北平的這撥學(xué)生?!?/p>

吳言原本在輔仁大學(xué)歷史系上學(xué),大二的時候,他從北京去了解放區(qū),在那里,他把自己的本名“吳興邦”改為“吳言”。當(dāng)他再次回到北京時,是作為摩托化步兵的一員,在天安門前接受檢閱,這是1949年的開國大典。

吳興華全集

暴風(fēng)雨之前

1949年之后,吳言和吳興華見面也不多。他們常常通信。“有一次,他在信中說,幾代人想報效國家、民族,都沒有機會,我們好好工作吧?!?956年,吳興華把一套珍藏的線裝《資治通鑒》寄給了吳言。“往事歷歷在目,雖然都是些平凡瑣碎的事,我卻無法忘掉,這對我的一生都有著影響?!?nbsp;

吳興華的好友宋淇去了香港。1952年1月17日,身在北京的吳興華在給宋淇的信里寫道:

此地現(xiàn)在正全力的肅清貪污、浪費及官僚主義,已形成大運動。

我本來也有去“參觀”土改的可能,但國家因財政困難,已大大減削了名額。

我的女友已去參加土改。她本來是一個徹頭徹尾只會享樂和玩的孩子,現(xiàn)在來信也大有進步。可見那一場經(jīng)驗是極動人的。革命就好像是一個大熔爐,良非虛言。她今夏即將畢業(yè),所以我們今夏可能就要講到終身大事。

在下一封寄往香港的信里,吳興華告知了自己和妻子謝蔚英的婚訊,并附上照片兩張。

在北京雙井附近的社科院宿舍樓里,我見到了謝蔚英。

“我與興華相識于 1949 年,我是他英文班的學(xué)生,當(dāng)時常常為了我遲交作文而在下課時想溜號而被他逮住。當(dāng)時我是個愛玩活躍的人,后面也總有一群拜倒的人,但后來我和興華的感情與日俱增,原因是他始終對我堅貞不二,而且我極為敬佩他的為人和他的學(xué)問?!敝x蔚英是廣東人,在香港長大,1952 年畢業(yè)前曾想回香港工作,連介紹信都開好了。在吳興華的堅持下,他們留在了北京。

 北大、清華、燕京三校的一些院系合并之后,吳興華出任北大西語系副主任及英語教研室主任。他此時不過三十出頭。

吳興華的才華繼續(xù)驚訝著世人?!芭d華除了中外文學(xué),對中外歷史亦十分精通,他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當(dāng)時北大歷史系鄧之誠老教授對他最為器重,每遇歷史上的難題,總把他找去一同切磋,興華也每每能說出某人、某時代及出處?!敝x蔚英說。

宋淇回憶跟吳興華切磋學(xué)問,“像虬髯客遇上李世民,怎樣追也望塵莫及。”吳興華沒有出過國,可他不但精通英語,法、德、意等語言一學(xué)便會,全班第一,還能閱讀拉丁文和古希臘文。

他曾在信里跟宋淇說,不論是英、法、德、意哪一種語言,只要是好詩,別人一提起,他便能立即說出它形式上的細節(jié)、內(nèi)容的好壞,否則他便回家再念十年書。 

吳興華被認為是錢鍾書式的人物。他對錢鍾書極欽佩,而一向被認為傲慢的錢鍾書在出新書之前,也會找他切磋。吳興華在給宋淇的信里,提到錢鍾書時,寫過這么一段:

前幾天,我又翻了一遍錢鍾書先生的雜感集,里面哪管多細小的題目,都是援引浩博,論斷警辟,使我不勝欽佩??上掖藭r局促在北方,不能踵門求教,請你若見到他時,代我轉(zhuǎn)致傾慕之意。近來我總沒心念英文,也找不到一個有點腦筋的談?wù)動⒚牢膶W(xué),此地大部分號稱主修英文的人,等畢業(yè)了,關(guān)于整個世界文學(xué)的智識,還趕不上我們大一的時代。

這段話說明了吳興華跟錢鍾書的關(guān)系,也看出吳興華不大瞧得上當(dāng)時的英美文學(xué)研究者。信中所指的《雜感集》,就是《談藝錄》的初稿。

“錢鍾書最早出《談藝錄》的時候,我父親給他提了許多建議,他們就是那樣認識的?!眳峭f,“他們后來都曾經(jīng)在北大西語系工作。我媽媽在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工作,錢鍾書后來到了社科院,跟我媽媽又成了同事。錢鍾書家跟我們家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原因之一就是錢鍾書跟我爸爸在學(xué)術(shù)上談得來?!?/p>

有一段時間,錢吳兩家人是鄰居。那時候,楊絳正在翻譯《堂吉訶德》,吳同還幫她抄過書稿?!澳菚r候,我老去她家,抄完書稿后,她就老和我聊天。在談到我爸爸和錢鍾書的關(guān)系時,她說過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她說,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這是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她覺得,我的父親和錢鍾書是知音?!?/p>

吳興華和夫人謝蔚英及兩個女兒

天才的悲劇

在吳同的記憶里,上小學(xué)的時候,每次回到家里,吳興華總是坐在那兒看書。她喜歡給自己的父親念書的段落和自己寫的作文?!拔野职衷谀莾嚎磿?,我就在那兒大聲朗誦,朗誦完了我就說,我念的你都沒有聽見。他說,我聽見了,要不要給你重復(fù)一遍。我說,好。然后,他就幾乎能一字不差地給我念出來?!?/p>

隨著吳興華在北大被劃成右派,這樣平靜安寧的生活被打破了?!拔倚〉臅r候住在中關(guān)園,中關(guān)園是北大教職工的宿舍,經(jīng)常會有人來罵我們,罵粗話,罵得很難聽。我上的是北大附小,也會因此被欺負,我告訴我爸,我爸總是跟我說,唉,躲開一點,不要跟他們吵。我爸被劃成右派以后,自己的親人受到欺凌,這是讓他最難過的一點。”

之所以被劃成右派,是因為他在北大曾批評:為何英美文學(xué)教學(xué)研究要用蘇聯(lián)的方法?被劃為右派后,吳興華被取消了授課和發(fā)表論著的資格??墒?,有眼光有學(xué)識的人還是不斷地找他。在此期間,他校譯了朱生豪的《莎士比亞全集》, 為楊憲益校訂《儒林外史》譯稿,為羅念生校對文稿,為李健吾翻譯了拉丁及希臘文戲劇理論……

幾年之后,1962年,批判蘇聯(lián)教學(xué)法的吳興華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

吳興華曾對謝蔚英說,40歲前是他苦讀的準(zhǔn)備階段,40歲后他有不少雄心壯志,要著手一一完成。被摘掉“右派”帽子后,吳興華開始了他的兩項大計劃。

一個計劃是,根據(jù)意大利原文翻譯《神曲》。

另一個計劃是,寫一部以柳宗元為主角的歷史題材小說《他死在柳州》。他對謝蔚英說,閉上眼睛,一幅唐代景象呈現(xiàn)在我眼前,風(fēng)俗習(xí)慣,衣著打扮,人來人往,宛如置身其中。

這兩個雄偉的計劃只開始了一小半,“文革”開始了。“為了怕人說‘含沙射影、惡毒攻擊’,他忍痛燒毀書稿,只經(jīng)我偷偷留下一小章節(jié)他譯的但丁《神曲》?!敝x蔚英說。

吳興華以前所有的“罪名”重新被提起,各種大字報貼滿了他的家門。

吳同像講述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一般回憶了1966年的8月2日。

我爸爸這個人記書里的東西記得那么好,但是生活中的事他永遠記不住。他永遠記不住什么東西放哪兒。我小的時候,他騎自行車上班。我差不多每天早上都要幫他找車鑰匙。他每次回家,把車鑰匙隨便一放,然后就忘了。我跟他說過好多次,爸爸,你進屋以后,有個小桌子在門的那兒,你就放那兒,但他還是亂放。8月2號那天,我們家被大字報糊滿了。那時候?qū)W校不上課了,但系里讓他去一趟。他要騎車出門,車鑰匙又不知道放哪了,我就幫他找車鑰匙。找到以后,我把鑰匙給他。他就跟我說,如果萬一我有什么事的話,希望你能照顧好你媽媽和你妹妹。我媽媽那時候37歲,妹妹5歲。他這么一說,我就哭了。我看我爸爸很難過,他站了一會兒,然后拿了鑰匙,騎車就走了。

8月2號中午大概下午1點的時候,北大西語系的楊周翰來敲我們家門,他說,你爸爸出事了,現(xiàn)在在北大校醫(yī)院。那時候,我媽媽在城里的社科院上班,當(dāng)時也沒有電話什么的,沒法通知她。我們住在北大,我就跑到校醫(yī)院。我看到了爸爸,他就被扔在走廊里頭。我怎么叫他,他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等我媽來到醫(yī)院的時候,爸爸的臉都發(fā)黑了,人都變色了。后來,他被送到了北醫(yī)三院,然后,就沒有后來了,我失去了爸爸。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特別熱。

吳興華的具體死因至今成謎。

少兒時期的吳興華與家人(后排中立者為吳興華)

遙遠的美好時光

父親去世三年后,吳同去了北大荒。她只帶了兩本書,一本是《三國演義》,一本是《三言二拍》。到了那里,別人說,來了這里,你還念什么書,那兩本書也給燒了。

九年之后,吳同回到北京。那時候吳興華還沒有平反,吳同沒有像其他北大西語系的家屬那樣被照顧進系里工作。她進入乳膠廠,做了一名工人。1979年考上北京外國語學(xué)院。1983年畢業(yè)后,她考了GRE、TOEFL,拿到了獎學(xué)金,出國留學(xué)。之后,她就一直留在美國。

這一天,吳同在北京雙井的家里整理東西,準(zhǔn)備搭乘下午的航班,飛回美國。她現(xiàn)在美國霍普金斯大學(xué)教英文寫作。她覺得美國孩子的寫作是一塌糊涂,錯誤百出,跟許多中國學(xué)生沒法比,更不用說自己父親那一代人。“小時候,父親教過我英文,但他從來沒有強迫過我學(xué)英文,我爸爸好像就是希望我小時候特別快樂,你愿意學(xué)就學(xué),愿意玩就玩。”那樣的快樂時光,在吳同的回憶里太短暫了。

謝蔚英會回想起遙遠的美好時光?!芭d華看起來是個手不釋卷的書呆子,但事實上他對生活也充滿情趣,小有音樂天賦,他的男中音未經(jīng)培訓(xùn),但唱起來很動聽,音色很準(zhǔn),我倆在談戀愛時,他總給我講故事和一起唱歌,有兩首我倆最喜歡的歌,一首是Danny Boy,另一首是In the Gloaming?!敝x蔚英說,“兩首歌皆為暗喻一鬼魂在對他心愛的人而唱, 真不知在當(dāng)時,冥冥中是否有此暗示? ”

吳興華的小女兒吳雙如今也生活在美國,她一直喜歡中英文寫作。謝蔚英曾讀到過吳雙的一篇仿蓮波體的戲作,她覺得,吳興華的事業(yè)后繼有人了。這篇文字的其中幾句是:

When will I see you again 

期何期兮 翩影天降 

When will the sky start to rain 

盼何日兮 細雨清揚 

When will the stars start to shine 

待何夕兮 星耀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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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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