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青山對結(jié)廬。墳前修竹亦蕭疏。
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林逋《自作壽堂因書一絕以志之》
林逋是北宋的奇人。年輕的時候,他曾放游江淮一帶,其后隱居杭州孤山,梅妻鶴子,二十年不踏足城市,卒年61歲,一生不娶、不仕。
隱居生活是怎樣的呢?根據(jù)《夢溪筆談》的記載,林逋常常泛舟外出,家中養(yǎng)了兩只鶴,若是來了客人,他家的童子就先招呼客人坐下,然后開籠放鶴,林逋見到鶴,就掉船返家,會見客人。
林逋曾經(jīng)這樣說自己:“逋世間事皆能之,唯不能擔(dān)糞與著棋?!币馑际钦f,除了挑糞和下棋,世間的事情他都能做。他把下棋與挑糞相提并論,相當(dāng)有意思。為何如此?大概是因為下棋涉及到算計對手吧。
對于林逋的這句話,或許還有另一個角度看,那就是他其實是一個大格局之人。林逋自己不求仕進,一生清寂,但他鼓勵后生去求仕,侄子考取了功名,他表現(xiàn)得非常開心。這種情況,絕不能說明林逋表里不一,而是說明他明白,自己所走的路并不是人人都行得通的,所以并不以身示范。這是對后生有一種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換了某些人,或許早就甩出一套套的情懷或理想,收羅一大群信眾以壯聲威,然后從中獵取利益了。
所謂奇人,意思是說,林逋的人生表現(xiàn)并不突出,卻在生前身后都有非常大的影響。東漢隱士嚴(yán)光的名氣也很大,但嚴(yán)光是漢光武帝的同學(xué),并且有過拒絕光武帝之邀這一壯舉,林逋與之相比,顯得平淡許多——用現(xiàn)在的話說,應(yīng)該是沒啥“新聞點”?
然而這樣一個略顯平淡的人,卻紅了,你說奇不奇?在北宋,宋真宗曾經(jīng)為林逋賜號“和靖處士”。此外,范仲淹、梅堯臣、歐陽修、蘇軾這些名家,都留下了贊譽林逋的文字。歐陽修說:“自逋之卒,湖山寂寥,未有繼者?!比绱朔Q譽,不可謂不高了。
林逋能受到那么多有識之士的賞愛,或許秘訣之一就在于詩,這是一個安放他內(nèi)心思想的最佳容器。
他擅詩,曾寫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詠梅詩句,為百世傳誦,學(xué)詩的人幾乎沒有不聽過這兩句的。不過,如果我們稍微讀一下《出園小梅二首》(其一)全詩: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
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典型的有句無篇之作,除了第二聯(lián),其他句子都乏善可陳。即便是第二聯(lián),也是從五代時期江為的詩句“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中化用而來的,林逋僅僅改動了兩個字,然而這種做法,也未免太打家劫舍了。
相比而言,林逋這首《自作壽堂因書一絕以志之》,無疑比詠梅詩更加值得稱道一些。
林逋在世的時候,就為自己修好了墳?zāi)梗缓箢}寫了這首七絕。詩的前兩句,寫的是墳?zāi)怪車?。后兩句,“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茂陵指的是漢武帝,這兩句用了一個典故:漢武帝欣賞司馬相如的文才,得知相如病重,便派使者到其家中索要文章,但使者到時,司馬相如已死,其家人奉上了一篇遺稿,內(nèi)容為歌頌漢武功德、勸漢武封禪。
泰山封禪是古代君王一個極其重大的典禮,一般是在太平盛世、皇帝建立過宏大功業(yè)的情況下才舉行的。林逋這兩句另有所指,那就是宋真宗的泰山封禪。宋真宗的功業(yè),實在不能算宏偉,卻做了耗費巨大的封禪之事。
林逋這首詩,充滿自傲之意:我辭世之后,若是皇帝派人來我家尋找遺稿,我很高興自己沒有寫過勸皇帝封禪的文章。
這寥寥數(shù)語的背后,其實是宋代士人的主色。司馬光說:“吾無過人,但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人言者。”(《宋元學(xué)案》)一個做過宰相、久經(jīng)浮沉的人,所自傲的是這些內(nèi)容,實堪注目。司馬光此語,可與林逋這首詩聲氣相通。
從人生痕跡來看,林逋出世,司馬光入世,看似很不同,然而精神內(nèi)核是一致的。正如黃庭堅的詩句所說:“出處雖不同,風(fēng)味乃相似?!彼纬莫毺伧攘Γ诖丝筛Q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