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運東(1950-2017)
湖北公安人,鄉(xiāng)村醫(yī)生
死亡來得猝不及防。
3月13日,一向健康的岳父因心肌梗塞猝亡。岳母回憶,岳父失去意識可能就在毫秒之間。從岳父安詳潔凈的遺容可以看出,離去前,他大概沒有經(jīng)受痛苦,這讓難以接受的我們稍感安慰。
岳父的離世方式,符合他一生為人處世之道——節(jié)儉、自律、不麻煩別人。
1950年,岳父出生于江漢平原的一個富庶農(nóng)家,其祖父崇文重道,喜結(jié)交荊楚文人雅士,家中常常高朋滿座。得此機緣,岳父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因天資不凡、勤學善背,他的古文底子深厚,更有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后來,祖父為其生計考慮,讓他拜了師傅,學習中醫(yī)。
岳父一度做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院長,后來因為想多生孩子,放棄了去縣中醫(yī)院的工作機會,辭去公職、回到鄉(xiāng)間,做了近三十年的無牌醫(yī)生。后來岳父自學西醫(yī),甚至在1970年代參與過省城中西醫(yī)結(jié)合治療肺癌的研究小組,提出“癌癥,說到底就是個炎癥”的觀點,現(xiàn)在看來,也算前衛(wèi)。
給村民看病,岳父不收診費,大部分病人拿著他開具的藥單自己去藥店抓藥,病好之后,有些人會提來自家的土雞蛋,或買上一箱飲料,以示感謝。只有委托他制作中藥丸子或上門打吊瓶的人,岳父才收取少量費用。然而,畢竟收入微薄,無法養(yǎng)育四個子女,1980年代中期,岳母不得不開始在小鎮(zhèn)上賣布。夫妻倆歷盡艱辛,終于將三個小一些的孩子培養(yǎng)成大學生,轟動一時。
生活艱難,孩子們卻絲毫不覺。岳父會定期帶岳母和四個孩子去街上趕集看戲。那一天,大人孩子都穿戴一新,在餐館吃上一碗牛肉面,每人發(fā)一包三角紙包的瓜子,看一出越劇或黃梅戲。偶爾還會到縣城照相館照一張全家福。在當年果腹都成問題的鄉(xiāng)下,岳父一家絕對是另類的存在。
除了孩子,岳父最愛書。無論生活怎樣拮據(jù),他都沒有停止過買書。幾千冊藏書是他留下的最大遺產(chǎn)。書保存得極好,哪怕年代久遠的線裝書,也被他整理得平整如新。岳叔父(岳父的弟弟)說,岳父的書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翻看的。因為惜書,他曾用小楷謄寫整本醫(yī)書供徒弟們學習,原版卻不輕易示人。岳父去世時,床頭還放著好幾本打開的醫(yī)書和一黑一紅兩支筆,頁面上有新近標記的符號。
岳父朋友不多,能和他對話的,只有那么幾位同樣愛好傳統(tǒng)文學或醫(yī)學的同道,他們身上還有鄉(xiāng)紳的影子。然而,時代早已不是他們理想中的詩意凈土,在古禮不再的中國農(nóng)村,充斥著赤裸裸的欲望,只有他們,這些在旁人眼里迂腐又不通世故的“老學究”,努力地獨善其身。
岳父從不抽煙喝酒,更無不良嗜好。不論何時,他的褲縫永遠挺直,皮鞋永遠锃亮。他固執(zhí)地堅持著自認為應該堅持的。岳父說,三年學醫(yī)期間,早上給師傅師娘倒尿盆是必修課。后來的數(shù)十年,每年正月初二,他必雷打不動去給師傅拜年,行下跪禮,直到為師傅師娘送終。
岳父克己復禮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他每次路過自己女兒的早點攤,吃碗面都要付錢。大姐很無奈,如果堅持不受,下次他就寧愿餓肚子,也不在她這里吃了。然而,我們委托他買的東西,若要給錢,他是會生氣的。在他眼里,年近半百的我們,也還是孩子,任何時候回老家,他都不讓我們動手干活,即使掃地,也會被搶走掃帚,理由是“掃得不好”,讓人哭笑不得。
雖看不慣許多人和事,但修養(yǎng)如他,從來沒有罵過任何人,甚至連大聲說話都難得。
友人在寫給他的挽詞里說:公為世人、親友、子孫竭心盡力,為家庭、朋友、后輩鞠躬盡瘁,而自身生活從不奢靡;公三九寒夜、三伏炎暑,奔走于患者之家,何獨不能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