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欲上武陵溪。水自東流人自西。
到日桃花應已謝,想君應不為花迷。
——王安石《送陳靖中舍歸武陵》
在古典文學這片天地里,詩與文的區(qū)別,有點像簫和笛之分:簫的技巧沒有笛子繁多,初學起來,簫比笛容易上手,但要真正把簫聲吹出神韻則很難。
在這一點上看,詩有點像簫,文有點像笛。學寫詩,比學作文容易上手,但要把詩寫得好,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有學問還不行,還需要天賦。天賦若是不高,即便學問再大,也在寫詩這件事上幫不了什么忙。比如我們可以看到,清代的碩儒很多,然而其中能詩者,可謂寥若晨星。
文章則不然,即便天賦不高的人,也能依靠學問來寫好文章。這方面比較顯見的例子是歐陽修,歐公的辭章才華不如他的門生王安石和蘇軾,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的文名與這兩位高才門生一起流傳后世。
反觀詩詞這個領域,又有著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那就是越短的體裁,就越難寫好。所以,那些擅長寫七絕或者小令的人,都值得我們珍愛,因為他們大多是天才。在宋代,詞中晏幾道,詩中王安石,都是這一類人。
據(jù)《括異志》記載,陳靖是北宋時期的一位高士,倜儻而有氣節(jié),中過進士,在做孝感令的時候,因公事忤逆了郡太守,遂棄官隱居,最后以太子中舍的身份致仕。有一年碰上了饑荒,陳靖和夫人來到京師賣藥謀生。當時不少朝廷官員與陳靖有舊,紛紛去拜訪他。對于故人的來訪,陳靖一概回避,并把他們送給自己的錢,轉贈給了道士或乞丐。后來,陳靖因為思念武陵山水之勝,于是全家搬去了那里定居。這就是王安石《送陳靖中舍歸武陵》一詩的由來。
“水自東流人自西”,暗喻時光、精力的流逝。這是一個極具美感的畫面,畫面里的人逆勢而上,他是在追求某種東西,也是在對抗某些大勢。
最后兩句意味深遠。你逆流而上,辛苦趕去武陵,然而到達的時候,桃花可能已經(jīng)凋謝了,你應該不會因為花而迷失嗎?
也就是說,當你全力追尋心中所慕,后來卻發(fā)現(xiàn),當初所想象的那些美好已經(jīng)不存在,甚至轉而成了障礙的時候,你是否還擁有那種寧靜而愉悅的心情?
這是王安石對陳靖的寄望,也是他對自己的期許。
人在世間,往往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歷程:激起希望,尋找希望,然后為之殫精竭慮。于是我們可以看到,有人終生在希望的對岸徘徊、望洋興嘆,有人因滿載而歸而沾沾自喜,也有人因看到美好想象的崩塌而極度失望。
著急、彷徨、嗟怨、得意之象,在這個世界上可謂紛呈不衰,然而就是相當缺少寧靜喜悅之景。
真正的詩人,多是自帶靜謐之喜悅的人,這使得他們溫和而堅定地屹立在紛亂的世象中。王安石有一首七絕《北山》,其語如下:“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滟滟時。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贝嗽娝魈食鰜淼淖缘闷錁分椋窃娙吮旧?。
陳衍在《石遺室詩話》卷十七里,摘錄了一些王安石的佳句,并評價說:“以上荊公佳句,皆山林氣重,而時覺黯然銷魂者,所以雖作宰相,終為詩人也?!彼寡陨跏?。王安石只是不小心做了宰相,本質(zhì)上他是一個自適其適的詩人。他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能夠千古傳誦,或許是因為他的身世以及詩里的“還”字,喚醒了人們的詩性。
王安石早年銳意濟世,在政壇上幾經(jīng)起伏,改革運動仍以失敗收場。晚年的他隱居鐘山,徹底展現(xiàn)出了詩人的氣象,所作七絕,幾乎每首都值得細玩。在政見上,王安石曾與蘇軾齟齬。王安石廢相之后,兩人捐去了舊見。蘇軾曾經(jīng)去鐘山拜訪王安石,兩人作詩唱和,其中蘇軾有一首步《北山》韻而成的絕句:“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痹谶@四句里,蘇軾所表達的也依然是詩人的感慨。
在塵世里浮沉,非但沒有磨損這些詩人的心性,反而讓他們對世界有一種獨特而有魅力的洞見。原因無他,不會為花而迷的人,自然也不會迷亂于塵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