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 | 泰米爾的世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圖、文 特約撰稿 劉子超 日期: 2018-01-03

烏托邦與地獄僅僅一線之隔的情景,大概也只會出現(xiàn)在印度。我甚至覺得,兩者的并行不悖,各自的理所當然,才是這個國度的現(xiàn)實

1

泰米爾納德邦是印度最南方的邦,與印度北方的差異,就像廣東之于華北平原。這種差異感,我在走出馬杜賴火車站的一刻,就分明感受到了——那是一種置身“南印深處”的感覺。

泰米爾人屬于達羅毗荼人種——膚黑、鼻塌、唇厚,身材要比印度北方人矮小。他們所說的語言是泰米爾語,與印地語沒有任何親緣關(guān)系。達羅毗荼人是印度次大陸的土著,在雅利安人入侵后,逐漸向南遷徙,并且流散到斯里蘭卡和斐濟等地。

幾年前,我去過一次泰米爾人的領(lǐng)地。那是泰米爾猛虎組織活躍的斯里蘭卡賈夫納地區(qū)。常年的戰(zhàn)亂早就將那里撕裂得千瘡百孔。我至今記得自己坐在大巴上,窗外只有大片大片的荒地和戰(zhàn)火中遺棄的村莊。

賈夫納是泰米爾人的邊疆,而馬杜賴則是“泰米爾的靈魂”。這里自古就是重要的泰米爾貿(mào)易站,如今仍然有貿(mào)易站的繁榮和忙亂。

街道兩側(cè)塵土飛揚,店鋪林立。走過去發(fā)現(xiàn),同一條街上賣的都是大致相同的東西。有一條街賣的全是印度教法器,另一條街賣的是五金,還有一條街是衛(wèi)浴用品……想做批發(fā)的商人必須逐店詢價,而老板的重要工作就是陪客人在店里喝茶。我不時看到跑腿的小孩,提著奶茶外賣在街上飛奔。

店鋪的名字起得很有特色,大都是“某某人和他的兒子”這樣的名字??梢姡赇佉呀?jīng)開了漫長的歲月,而門面也充滿了破敗感。我懷疑有些店鋪自打開業(yè),就沒再裝修過。招牌的字體十分古老,柜臺的每一寸表面都沾滿了陳年的污漬。

馬杜賴就像一座沒有屋頂?shù)陌驮?,處處喧囂。惟一擁有靜謐之感的只有米納克希神廟——馬杜賴的象征。

從北到南,我看過不少印度教的神廟,但至今難忘的無疑是米納克希神廟。如果做一個不太恰當?shù)念惐龋准{克希神廟擁有哥特式的高大尖頂、洛可可式的繁復(fù)雕飾、拜占庭濕壁畫的鮮艷色彩。這一切都將印度教的建筑美學(xué)表現(xiàn)到了極致。

鴿子在神廟的尖頂四周盤旋,鷹則在更高處的天空。風(fēng)吹過庭院中的池塘,晃動著塔影。很多人在轉(zhuǎn)塔。男人裹著圍腰布,女人穿著紗麗,幾乎包括了所有年齡層。

一個白衣老者告訴我,他就住在一街之隔的廟外,每天都會來廟里坐坐,“已經(jīng)大半個世紀”了。

我問他是否會說印地語。

“不會,先生,”他有點自豪地表示,“只會泰米爾語和英語?!?/p>

泰米爾人的標準餐食蕉葉飯

2

泰米爾人主要信奉濕婆,這在馬杜賴的街頭可以看出。在老城閑逛時,我不時在路邊的墻上看到小小的神龕,里面供奉的要么是濕婆,要么是他的胖兒子——象鼻神毗那也迦。

路邊神龕往往非常簡陋,神像前點著一盞油燈。夜幕降臨后,油燈的火苗會像蛇信子一般跳動。

簡陋的神龕有時也會發(fā)展成小廟。當人們相信某個神龕周邊存在著強大的力量時,就會集資修建起相對正式一些的小廟。小廟沒有大廟的奢華,但是安裝了電燈、電扇和自來水。為了便于清潔,墻上鋪著常在廁所中使用的白色瓷磚。有些時候,還會有一位婆羅門僧侶負責(zé)照看。

婆羅門僧侶留著特別的發(fā)髻,戴著傳統(tǒng)的金耳環(huán),一條神圣的棉線斜穿過赤裸的胸前。額頭上畫著某種圖案,象征著對濕婆的忠貞。我與路邊小廟里的一位婆羅門僧侶耶爾聊了幾句。出乎意料的是,作為最高種姓婆羅門,他也有不少煩惱。

耶爾告訴我,如今越來越多的婆羅門需要掩飾自己的種姓。他們或許暗地里還保持著對飲食的挑剔,但是上街時更愿意穿上普通人的衣服,避免被外人看出身份。

“因為種姓制度取消后,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種反婆羅門的情緒,”耶爾說,“人們甚至?xí)驗槟懔糁@樣的發(fā)髻、穿著這樣的衣服而嘲笑你。”

作為婆羅門僧侶,耶爾不能吃任何根莖類植物,包括洋蔥、大蒜和豆類。飲用水必須從井里或地下打出,不能喝自來水。旅行中,水不能放在塑料或不銹鋼的容器里,而只能放在銀器或黃銅器皿里,并以絲綢包裹。假如他在白天睡覺,那么進入神廟前必須沐?。患偃缢俗斯财?,回家后必須沐浴。

實際上,耶爾盡量避免乘坐公共汽車,因為“坐在旁邊的人可能剛參加完葬禮”。從宗教的角度講,那是不潔凈的。顯然,現(xiàn)代交通方式?jīng)]有給婆羅門僧侶帶來任何便利。除非他有錢買一輛汽車,或者像耶爾那樣退而求其次——買一輛自行車。

耶爾的自行車停在街角,他每天騎著前往不同的神廟。他沒有工資,沒有醫(yī)保,主要的收入來源是信徒的捐贈。他每月能拿到一萬多盧比,合人民幣一千多塊錢,但很大一部分要用來交付房租。他需要宗教意義上的潔凈住所,無法同別人合租。

“很多婆羅門不再做僧侶了,”耶爾說,“他們會上大學(xué),找一份辦公室的工作,平時穿著襯衫和褲子?!?/p>

“你呢?”

“我的一生,”他用執(zhí)著的口氣強調(diào),“就是侍奉神明?!?/p>

黃昏降臨了。從路邊經(jīng)過順便進來的信徒開始增多。耶爾也將白瓷磚和濕婆像擦拭干凈,點燃了油燈,坐下來等待供奉。他小聲地念著咒語,搖著鈴鐺,空氣中蕩漾著燈油和檀香的味道,有一種神秘而昏暗的氣氛。

整個馬杜賴,整個印度,信徒們都在大大小小的神廟中進行著類似的禮拜——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幾千年來,不曾改變。即便寫這篇文章時,我似乎仍能聞到小廟中那股檀香的味道,看到在風(fēng)中舞蹈的火苗,舔舐著耶爾的輪廓。那幾乎成為了馬杜賴留給我的明信片一般的印象。

馬杜賴街頭的西瓜小販

3

來到印度后,我開始用手吃飯。

印度人告訴我,用手吃飯才能嘗出咖喱的本味,否則吃進嘴里的只是“勺子的不銹鋼味”。進入泰米爾納德邦后,我更是被剝奪了用盤子的權(quán)利,開始在大芭蕉葉上吃飯。

走進泰米爾的傳統(tǒng)餐廳,侍者會把一張大蕉葉鋪在你的面前,然后把米飯和幾樣咖喱放在蕉葉的不同位置上。你需要用手指將米飯和咖喱攪拌在一起,再一口一口地送進嘴里。每個人面前——無論年齡、階層,穿褲子還是穿圍腰布——都是一張大芭蕉葉。人們低著頭,用靈巧的手指攪拌著咖喱,輕松地一掬,送到嘴里,不時甩甩手,把黏在指間的飯粒甩回芭蕉葉上。那情景可以說十分有趣。

提著大桶米飯的侍者,在餐廳內(nèi)來回溜達,不斷給客人免費加飯。直到你打著贊美的飽嗝,把大蕉葉合上,意思是“多謝款待”。侍者這才將大蕉葉收走,同時遞上一個盤子,上面放著一碗溫水和兩塊檸檬。

我的一個朋友曾把這當成飯后檸檬水一飲而盡,結(jié)果一回酒店就狂瀉不止。實際上,水是洗手用的,把檸檬汁擠進碗里,可以洗凈手上的咖喱,指間還會留有檸檬的清香。

如果不把誤喝洗手水的情況考慮在內(nèi),泰米爾餐廳的衛(wèi)生狀況堪稱可歌可泣。旅行期間,我吃了各種食物,沒有中過毒。

街頭有很多賣鮮榨果汁的小販,這點和印度其他地方類似。不同的是,賣西瓜的小販更有藝術(shù)細胞。他們會將西瓜皮完全剖掉,將瓜瓤切成普洱茶餅一樣的形狀,一層一層地摞在攤位上,好似一座紅色的印度教神廟。

這樣擺攤的好處顯而易見:景象足夠壯觀,甚至頗為誘人。但他們似乎忘了天氣炎熱、東西本來就容易變質(zhì)的殘酷現(xiàn)實。加之街上塵土飛揚,蒼蠅亂飛,沒有瓜皮保護的西瓜瓤,完全暴露在外,所以盡管口渴,我也沒敢買上一塊。

在芭蕉葉上充滿野趣地吃了幾天飯后,我還是很高興能夠再次用回像模像樣的餐盤。經(jīng)過一番輾轉(zhuǎn),我到了本地治理——泰米爾納德邦的飛地。1954年以前,這里一直屬于法國,返還印度后也由聯(lián)邦直轄。從歷史文化到規(guī)章政策的方方面面,它都與泰米爾納德邦不太一樣。

本地治理是印度罕見的不太像印度的地方。這里仍然大量使用法語,包括路牌和政府機構(gòu)的牌匾。街上有數(shù)量眾多的波西米亞式店鋪,販賣手工藝術(shù)品和雜貨。常駐的外國僑民很多,包括當年著名的法國夫人米拉·阿爾法薩(Mira Alfassa),當?shù)厝朔Q為“母親”。

與加爾各答的“母親”特蕾莎修女不同,本地治理的“母親”是一位“脫離了肉身”的烏托邦靈修主義者。1968年,她在離本地治理不遠的奧羅新村修建了一座“黎明之城”。

本地治理分為法國區(qū)和泰米爾區(qū)。法國區(qū)位于海邊,擁有干凈得在印度絕無僅有的林蔭大道和雅致的法式閣樓。我正是在一家法式閣樓改建的餐廳里,再次欣慰地用上了餐盤。那晚,我吃了用香料漬過的烤馬鮫魚和椰子濃湯,喝了久違的夏布利白葡萄酒。一邊聆聽窗外的海潮聲,一邊珍惜地小口呷著酒,感到了一種救贖。

我在本地治理休整了數(shù)日,幾乎只在法國區(qū)活動。在綠意盎然的街區(qū)漫步,累了就走進咖啡館或畫廊。我時常感到自己走在《少年P(guān)i的奇幻漂流》的外景中——Pi的故鄉(xiāng)正是這里。

本地治理有一條長長的海岸線,我喜歡沿著海濱大道漫步,讓鹽味的海風(fēng)吹拂在身上。海邊沒有像樣的沙灘,也不能游泳,海水沖刷著黑色的礁石,留下一串串白色的浮沫。我每天都會遇到一個賣氣球的小販。他很黑,很瘦,擔(dān)著一根扁擔(dān),上面拴著很多氣球。有一天,他終于湊過來問我要不要氣球。

“五盧比,先生?!?/p>

我買了一只粉紅色的氣球,問他是不是吉普賽人。我?guī)缀跻呀?jīng)有把握分辨印度人和吉普賽人。一般來說,吉普賽人更黑、更瘦,說一口連印度人都難懂的方言。果然,賣氣球的小販是吉普賽人,住在離此不遠的卡魯瓦蒂庫帕姆村。他告訴我,那里是一個巨大的露天垃圾場,堆放著本地治理的生活垃圾。

“我賣氣球,”他磕磕巴巴地說,“老婆和小孩撿垃圾?!?/p>

“生活還好嗎?”

他像印度人那樣晃晃腦袋,表示肯定。

后來我在去金奈的路上經(jīng)過了卡魯瓦蒂庫帕姆村。那片五顏六色的垃圾海洋著實令人驚嘆。

卡魯瓦蒂庫帕姆村距離本地治理只有幾公里,卻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這讓我對本地治理的法式風(fēng)情,乃至這里蓬勃發(fā)展的靈修事業(yè),都有了一些新的認識。 

米納克希神廟的細節(jié)

4

本地治理的靈修傳統(tǒng),是印度最著名的精神領(lǐng)袖之一奧羅賓多(Sri Aurobindo)開創(chuàng)的。

奧羅賓多一生傳奇:他早年求學(xué)于英國劍橋,后來參加了反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地下活動,最終在本地治理成為了一名靈修者,從事神秘主義、靈性和瑜伽的研究。

正是在這里,奧羅賓多遇到了他的法國崇拜者——“母親”阿爾法薩。后者不僅成為了他的接班人,還開創(chuàng)了奧羅賓多修道院以及更著名的“黎明之城”。

攝影家布列松曾為奧羅賓多和米拉·阿爾法薩拍攝過一張合影。照片中,兩人坐在鋪著豹皮花紋的大椅子上,頭頂上方有象征宇宙的神秘圖案。奧羅賓多留著大胡子,一襲白衣,袒露著肩膀?!澳赣H”則穿著紗麗,圍著頭巾。

據(jù)說,“母親”收到過價值超過十萬盧比的紗麗。在奧羅賓多去世、財政困窘的年月,她多次賣掉紗麗,為修道院募集資金。

1960年代,“母親”已經(jīng)被信徒視為圣人。當時,歐洲各地爆發(fā)青年學(xué)潮,“母親”決心建造一座自給自足、按需分配的烏托邦,讓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無論種族、國籍、貧賤——能夠和諧地生活在一起。烏托邦的終極目標是消除貨幣,實現(xiàn)大同。如今,這座“黎明之城”依然存在,人口2200人。我決定過去看看。

我打了一輛摩的前往,不久就進入了棕櫚樹、金合歡樹和桉樹的密林。密林間有一條紅色土路,兩側(cè)是一些簡易旅館。烏托邦成立之初的任性招募時代早就過去了,現(xiàn)在想要成為“黎明之城”的正式居民,需要經(jīng)過嚴格的審批。那些擁有一技之長的人,如工程師、程序員、有機農(nóng)夫等,最受歡迎。對于僅僅是被烏托邦理念吸引、但缺乏謀生之具的人(比如旅行作家),最好的辦法是在路邊旅館長租一間房。雖然不是“黎明之城”的正式居民,生活開銷也要自己負擔(dān),但離烏托邦很近,方便成為免費志愿者。

隨著離“黎明之城”越來越近,騎著小摩托車的居民也逐漸增多。他們大都是戴著頭盔、目不斜視、眼神極其平靜(想必內(nèi)心也是如此)的西方人。

在“黎明之城”博物館,我看到一份常駐居民統(tǒng)計。除了印度人和歐美人,這里還有幾個日本人、韓國人和一個中國人。

我無緣見到這位中國同胞,不過聽說她此前是一位全職太太,再之前是大學(xué)的社會學(xué)老師。如今,她在“黎明之城”教授羽毛球,副業(yè)是種菜。

對于烏托邦,我心中一直頗為矛盾。我欣賞理想主義的烏托邦情懷,但又對任何集體性的烏托邦充滿疑慮。而且“黎明之城”太熱,也太大了。它占地二十多平方公里,還在不斷擴大。目前最大的困擾是購置建設(shè)所需的用地。

這里沒有公共交通,我只好全靠步行。雖然騎著摩托車的居民“嗖嗖”飛過,但是沒人會為了掙幾盧比停下來。實際上,居民們大都覺得金錢沒什么用。對拜金主義的厭惡,正是他們拋棄世俗世界來到這里的主要原因。

路邊沒有賣飲料的小販,也沒有“西瓜神廟”。當我走到標志性建筑“靈魂曼荼羅”時,靈魂中對烏托邦的憧憬,多少因為又熱又渴而受到了磨損。

“靈魂曼荼羅”是一個巨大的圓球,覆蓋著金色花瓣狀的圓片,酷似科幻電影中的宇宙飛船。每天清晨,“黎明之城”的居民都會來這里進行集體冥想。人們告訴我,這里存在“母親”的原力,能夠喚醒冥想者內(nèi)心的靈性。

在這個炙熱的午后,還是有二三十個西方人坐在一棵大菩提樹下,正面對金球,閉目冥想。為了不干擾他們吸收原力,我輕手輕腳地從旁邊繞過,然后圍著“靈魂曼荼羅”轉(zhuǎn)了一大圈。

正是以“靈魂曼荼羅”為中心,“黎明之城”的居住區(qū)、工業(yè)區(qū)、文化區(qū)等不同區(qū)域,呈輻射狀發(fā)散出去,構(gòu)成整個烏托邦世界的圖景。

路上,我碰到了一個和我一樣在轉(zhuǎn)圈的美國人。他穿著一身麻布長袍,光著腳。如果不是他自己說起,我實在無法想象他之前是加利福尼亞一家科技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五年前,他對硅谷生活幻滅了,于是辭掉工作,開始環(huán)游世界。他先后去了南美、非洲、東南亞,最后來到印度。

“人類正面臨一場危機,”他對我說,“從恐怖主義、饑荒到朝核試驗,全都是這場危機的表征?!?nbsp;

他的一些硅谷朋友已經(jīng)開始儲備糧食,購買槍支,建造避難所。一旦天下大亂,他們就打算躲到里面。不過,他覺得這不是辦法。

“真正的出路在印度,”他說,“只有印度哲學(xué)能夠解釋目前的文明崩壞,提供一種超越性的解決方案?!?/p>

他一邊走,一邊滔滔不絕講著關(guān)于印度哲學(xué)的陳詞濫調(diào)。

“所以你已經(jīng)決定要搬到這里了?”我最后問道。

“我需要一個決斷,”他一字一頓地說,像在念一句咒語。

所幸,“黎明之城”還沒有最終取消貨幣,我得以用現(xiàn)金在一家咖啡館買到了水和面包。

咖啡館附近,有一片活動房似的簡易宿舍。在新建設(shè)用地購置下來之前,新加入的居民只能住在這里。透過紗簾,可以看到屋內(nèi)極簡的陳設(shè)。我問美國人覺得怎么樣。他說,物質(zhì)條件當然比不上加州,但“這不重要”。

在“黎明之城”,你很難聽到憧憬或贊美之外的評價。人們更愿意相信自己確實找到了烏托邦,認為自己不同尋常的“決斷”是一生中最正確的選擇。很多時候,支撐人們堅持下去的就是這樣一種信念。所以“黎明之城”究竟是不是烏托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信”這一信念本身。

離開“黎明之城”,前往金奈的大巴經(jīng)過卡魯瓦蒂庫帕姆村。我隔窗看到了壯觀的露天垃圾場。

炎熱的陽光下,布滿垃圾的大地閃閃發(fā)光,如同一幅魔幻的末日景象。人們說“黎明之城”只可能存在于印度。除了印度,沒有哪個國家可以接納這樣的實踐。但是,烏托邦與地獄僅僅一線之隔的情景,大概也只會出現(xiàn)在印度。我甚至覺得,兩者的并行不悖,各自的理所當然,才是這個國度的現(xiàn)實。

我這樣胡思亂想著,而大巴搖搖晃晃地駛向終點——金奈。

本地治理的法國區(qū),干凈少人

5

上午10點,金奈的氣溫已經(jīng)接近40度,我只好呆在旅館里,等到黃昏時分再出門。

暮色中的城市,散落著殖民時代的建筑,陳舊而高大。我坐著摩的,穿行在老殖民建筑和更加破敗的新建筑之間。

街上到處是人,喇叭聲此起彼伏,但晚風(fēng)是涼爽的。我漸漸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感覺:在這個黯淡、破敗的外殼里,坐落的不是金奈,而是那個更為古老的城市馬德拉斯。它就像一件聞名遐邇的王冠,被人注視、贊美和詛咒,如今已經(jīng)落滿灰塵。

在殖民時代,馬德拉斯是整個南印的中心,1856年就有了第一條鐵路?,F(xiàn)在這里則是“印度的底特律”。女部長賈亞拉利塔(Jayalalithaa)執(zhí)政期間,引進了福特、現(xiàn)代等數(shù)家大型車企。雖然美國的底特律已經(jīng)衰敗,但這里憑借低廉的人力成本,想必可以繼續(xù)繁榮下去。

來到金奈,最震驚的還是這里到處都掛著賈亞拉利塔的畫像。這位曾經(jīng)的電影明星,1980年代從政,先后五次當選泰米爾納德邦的首席部長。

在金奈的幾天里,我看到過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平價餐廳,買到過印有她頭像的礦泉水,更看到了無所不在的畫像和海報。毫不夸張地說,在這個印度第四大城市,凡是能貼東西的地方,就一定會有賈亞拉利塔的海報。

那是一種鋪天蓋地的存在——舊海報上疊著新海報。不同的拍攝時間,不同顏色的紗麗,相同的是主角賈亞拉利塔。她的腦門上點著吉祥痣,雙手合十,露出母親一般的微笑。

在崇拜者眼中,賈亞拉利塔是“阿母”。盡管從政期間,“阿母”數(shù)次因為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受到檢方指控,甚至還在獄中服刑。但神奇的是,人們完全不以為意。一旦她順利脫獄,或者僅僅是申請了緩刑,她就馬上能夠憑借巨大的威望,重新當選首席部長。2016年12月6日,賈亞拉利塔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享年68歲。BBC報道說,數(shù)百名警察圍住了賈亞拉利塔病逝的醫(yī)院,防止數(shù)千名悲痛欲絕的群眾沖進病房,看她最后一面。

“政治家都是騙子!”在很多國家旅行時,我都聽到過類似的論調(diào)。人們憤憤不平,認為腐敗是國家的毒瘤和恥辱。但在這里情況似乎并非這樣簡單:在印度,受到過犯罪指控的政治家比沒受過指控的,競選獲勝的幾率高出三倍。在印度國會下院中,有高達34%的議員受到過犯罪指控,這個數(shù)字還在逐年提高。

“為什么賈亞拉利塔犯了貪污罪,人們還要選她?”我問金奈人。

對此的回答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她能不坐牢,說明她有能力!”另一種說法是:“只有賈亞拉利塔能把事情辦成?!?/p>

印度擁有世界上最復(fù)雜的官僚系統(tǒng)。要辦成一件事通常需要漫長的時間。這也是為什么政治家們即便受到指控,等到真正定罪也需要十年以上。

政府在行使基本職能方面同樣緩慢。我看到過一份統(tǒng)計:建造同樣一座火力發(fā)電廠,中國需要兩年,而印度需要五年。在如此微妙的社會,普通百姓更需要“能把事情辦成的人”而不是“品德優(yōu)秀的人”。那些以犯罪的方式,證明了自己有能力辦成事兒的惡棍,反倒成為了選票的寵兒。

賈亞拉利塔的威望建立在底層民眾的支持上。盡管養(yǎng)子的一場婚禮就耗費數(shù)百萬美元,有創(chuàng)下吉尼斯世界紀錄的15萬人參加,但她也的確辦了很多好事,包括:向支持者免費分發(fā)筆記本電腦、電扇和香料研磨器;用黃金為貧困女性補貼嫁妝;出臺法規(guī)為變性族群提供每月1000盧比的最低生活保障。

賈亞拉利塔還提出了泰米爾納德邦2023年的發(fā)展愿景,許諾將居民人均年收入提高到一萬美元,建設(shè)高質(zhì)量的基礎(chǔ)設(shè)施,讓泰米爾納德邦成為印度的知識中心和創(chuàng)新中心。

這一系列政策,都可能因為賈亞拉利塔的去世而化為泡影。因此我能理解,為什么會有597位民眾,聽聞賈亞拉利塔去世后,悲傷過度而死;還有200萬民眾參加了賈亞拉利塔的葬禮,哭泣著為其送行。

賈亞拉利塔的遺體,放在檀香木做成的棺材中,埋葬在金奈的馬里納海灘。

那個海灘我也去了,并且看到了受惠于賈亞拉利塔的變性舞者——海吉拉。

本地治理的海邊,法國人留下的燈塔

6

金奈的發(fā)展與馬里納海灘息息相關(guān)。正是從這里,英國東印度公司開始了對馬德拉斯的殖民。1914年,德國的“埃姆登”號巡洋艦炮擊了港口的儲油罐,讓馬德拉斯成為了“一戰(zhàn)”中惟一遭受攻擊的印度城市。

海灘上沒有一個人穿比基尼,但有很多穿著紗麗的女人站成一排,讓海浪沖刷腳踝。這種事哪個海灘都有,但在馬里納海灘,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一種自發(fā)性的集體行為。

這些女人中,有的是已經(jīng)駝背的老太婆,有的是還沒上學(xué)的小女孩。她們并肩站在一起,面對著大海,既不說話,也不動彈,只是提著紗麗的下擺,任由浪花沖擊過來。她們只在浪頭觸及身體的瞬間,才微微地顫抖一下。

那像是一種入魔的儀式,仿佛所有人都在一場無法醒來的夢中。我在海邊晃蕩良久,而那些女人也一動不動地站了那么久。直到夜色沉沉,將她們五顏六色的紗麗完全吞沒。

海邊十分熱鬧,有各色人群。我遇見了三個海吉拉。

大概是海吉拉。穿著紗麗,畫著妖冶的濃妝,但掩飾不住男性化的特征。我與她們擦肩而過時,她們一直盯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她們可能是海吉拉。我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她們?nèi)匀辉诳次?,于是我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翱梢耘恼諉???/p>

“Money,Money!”個子最高的海吉拉說。其余兩個像女人一樣嬉笑,但顯然不是女人。

“你們住在金奈嗎?”

“對,不過我們明天去一個村子跳舞?!?nbsp;

“跳什么舞?”

她們笑得更開心了,上下打量著我。

我拿出100盧比,遞給高個的海吉拉,然后做了個照相的手勢。

“不行,200盧比,”她尖聲說。

我又給了她100盧比。

“明天去看我們跳舞?”              

“在哪兒?”

“一小時大巴。”

“太遠了?!?/p>

“不遠!”

“祝你們好運?!蔽椅⑿χ?,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我聽見她們在我身后笑著。其中一個還像攬客的女人那樣,用壓低的公鴨嗓喊了一句:“你要去哪兒?回來!回來!”

我走出海灘,打了一輛出租車。街上到處是睡在路邊的人,還有女政治家無處不在的畫像。只是這一切都像是古老舞臺的布景,漸漸消失在燈光黯淡的劇場。

“去哪兒,先生?”司機問。

我報上了一家餐館的名字。

車廂里響著歡快的泰米爾歌曲,晚風(fēng)從搖下的車窗灌進來。

我回想著這次旅行,并試圖思考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漸漸發(fā)現(xiàn),那些吉光片羽最終只是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像細沙一樣沉淀在心底的東西。它們將隨我一起離開印度,返回屬于我的世界,返回那個旅行結(jié)束后終須回去的場所。

泰米爾的老電影海報,海報中的女星為年輕時的賈亞拉利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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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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