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guān)注 | 村莊里的艾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陳又禮 日期: 2018-01-03

兩個相隔萬里的村莊,一些相同癥狀的人,與艾滋病相處多年才發(fā)現(xiàn),最大的難題不是生病,而是生活本身

直走,過一個紅綠燈后右轉(zhuǎn),老遠就望見一圈與周圍矮樓格格不入的建筑,看著氣宇軒昂。走近一看,是上蔡縣人民醫(yī)院,大門口立了幾個同樣紅彤彤的易拉寶,印著“預(yù)防艾滋病的十條基本知識”,人潮進進出出、川流不息。

Y村的王海燕每個月初都要來到這里,查體,情況不好的時候打打點滴,她的CD4(人體免疫系統(tǒng)中一種重要的免疫細胞)一直在100到130之間打轉(zhuǎn),一般來說,這個指標(biāo)低于200就屬于發(fā)病期了。

“九幾年的時候也經(jīng)常來這兒,不過每次都得大半夜就來排著,人老多,隊老長。等大半宿才終于輪到你,一管子扎下去,覺得心花怒放的。”她說,“以前來是為了活得好點兒,現(xiàn)在也是,這人啊……唉?!?nbsp;

村里一景(陳又禮)

Y村

Y村離縣城很近,卻不好找。到的時候是上午10點,村里小路上沒人、田里沒人、門半敞著的民居里好像也沒人,偶爾看見不遠處有個影子,一下就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倒是鳥叫聲悅耳得很,某兩條籬笆內(nèi)甚至還圈了綠油油的小竹林。

竹林后面的小土巷里有一個院子,院墻缺了個大口子,兩間不分主偏的連體瓦房,一間破木門上掛了個小鎖,另一間連門都不知去向。里頭胡亂塞著破橫梁和破木板床,破板凳歪在一旁,一把苕帚躺在殘磚斷瓦上,墻上浮著火燒的痕跡、隱約剩下點顏色的小學(xué)獎狀和年畫,就這么廢著。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幾乎每隔那么兩三條巷,就會有一戶像這樣的死宅,與周遭一圈新房子連在一塊兒,也不顯得突兀。

出人意料的是,村里像這樣新修好的二層小樓還真不少,吊頂很高(每層高度基本在五米以上)窗戶很大(遠勝于城市公寓刻意打造的落地玻璃),其中許多露臺上砌了一排半人高的羅馬立柱,掛著紅燈籠。有些人家還頂了個疑似拜占庭式的大圓頂,一旁豎立著威嚴而艷麗的大型瓷磚拼畫。

前頭有一棟,正在打地基。一群灰發(fā)蒼蒼的人正攪拌水泥,一個西裝男站在邊上指揮,皮鞋擦得锃亮。還有一些也上了年紀(jì)的中老年人,手里牽著抱著一個兩個不懂事的孩子,不近不遠地站著,邊圍觀嘮嗑邊補日光鈣。見來了外人,眼珠子飛快一轉(zhuǎn),從磚頭石頭上挪了過來,牢牢盯著你,一動不動。

我只好裝作輕松無事,笑著打哈哈,叫完叔叔伯伯叫大姐阿姨,又逗了一輪小孩,氣氛才松動了些。

身邊不曉得什么時候站了個穿中山裝的大叔,戴頂氈帽,叼根煙,問我:你知道我們村兒不?

“知道啊?!?/p>

“知道我們這一片世界聞名不?”

“……這不知道?!?nbsp;

“艾滋病你不害怕?”

“不害怕……” 

“就是,你說這有什么可怕的,受過教育就是不一樣。你看我老伴就是?!彼掳统谑莅⒁桃黄?,“我倆吃同一桌飯、睡同一張床,都20年了這不也沒給我傳染上,嘿嘿嘿?!?/p>

黑瘦阿姨罵了聲“不正經(jīng)”,就自顧自到陰涼處的板凳那兒坐下了。

到了晌午吃飯時間,大家各回各家。我繼續(xù)瞎晃悠,不知不覺就溜達到了村外的田邊,十幾米外一個穿著寬大迷彩罩衫的小個子女人正在田里噴除草劑,慢慢挪著步子。

這就是王海燕。

聊開了我問她,現(xiàn)在村里有這個病的人還多嗎。她一下笑開了:“你看我像不像?我就是的呀?!?/p>

她頭發(fā)黑亮黑亮,臉頰紅撲撲。后來聽了她的CD4指標(biāo)才知道,其實她的身體狀況并沒有外表看上去那么樂觀。

“但跟我男人比,我還算好的,他這兩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太累,去年病得不行了才回來,(CD4)只剩三十多。結(jié)果在家養(yǎng)了兩三個月,剛升到一百多,前兩天又去內(nèi)蒙了。唉,說也沒用?!?/p>

得病后這二十年來,王海燕雖然沒怎么出過駐馬店,但在村里,重活還是干了不少。直到近兩年上了40歲,才因為體力精力下降得厲害,轉(zhuǎn)而做一些像噴藥這樣稍輕的活兒了。“一出力氣就暈得厲害,心里發(fā)慌,直想吐。”

“但還得掙錢不是,不然你說怎么辦?”

這么拼,是因為他們家去年也剛蓋了“兩層小別墅”,總共用了20萬多一點,其中有一半都是跟親戚朋友借的?!安簧w不行啊,兒子20了,說討媳婦就討媳婦的……”

好在懷上孕的時候兩人還沒開始賣血,所以孩子生下來是正常的。小學(xué)、初中學(xué)習(xí)一直特別好,兩口子決定拼了命也要把大學(xué)生給供出來。不料學(xué)都上到了高三,兒子卻得了個怪病,一學(xué)習(xí)一思考腦殼就疼得厲害,去照了一圈片子發(fā)現(xiàn)里頭有淤血塊,壓住了神經(jīng)。北京的大夫說了,治也治不好,放著不管它吧。

最后小伙子只好輟學(xué)到東莞進廠打工去了??墒强床s把這一家給看了個傾家蕩產(chǎn)。

“其實我們算是沒家可傾、沒產(chǎn)可蕩……幸虧在咱農(nóng)村,哪家出點啥事了還是會互相支援一下?!?/p>

好就好在房子總算蓋完,夫妻倆的擔(dān)子也減輕了一大半。下一個五年計劃是:把兒子結(jié)婚的錢存夠,“這輩子也就差不多了?!?/p>

河南上蔡,一位艾滋患者在診所打吊針

父親

張乾說,Y村有超過一半的新房,都是父母為到了適婚年齡或準(zhǔn)備到適婚年齡的兒子蓋的。

到張乾家時,一家三口正坐在沙發(fā)上圍著茶幾吃晚飯,父親、即將成年的小兒子和后媽。沙發(fā)是布藝的,很大,看上去能坐一打客人。

這里的村民們似乎對闖入者的從天而降并不怎么詫異,張乾隨口問了兩句之后,便把我?guī)У搅孙堊郎稀?/p>

小兒子阿強正悶著頭扒燴面,其間拉開腿邊的抽屜,摸出三個小密封袋,吃藥。磚紅色的長橢圓形大藥片、白色圓片和小一點的檸檬黃扁片。把藥丟進嘴里之前他短暫地頓了頓,透過厚厚的劉海飛快掃了我一眼,然后和著水“咕咚”一聲,將小半把藥一口解決。

在坦桑尼亞時,孤兒院里像阿強這個年紀(jì)的少年們基本都不喜歡當(dāng)眾吃藥,每次非要等到夜深人靜,才躲進房間的暗處將藥吞掉。也有偷偷把藥扔掉,直到免疫力防線被病毒擊潰、發(fā)高燒感染肺炎、渾身長出紅疹才重新開始吃的。旁觀者很難想通,為什么會有人年紀(jì)輕輕卻拿自己的健康當(dāng)牌打,后來畢業(yè)班一個女生悄悄告訴我,因為她想變得和“正常人”一樣。每天一把接一把地吃藥,就算無人在旁,終歸也是提醒自己:能上學(xué)結(jié)婚生孩子又怎么樣,到頭來還不是“怪物”一個。

飯吃完阿強就噔噔噔上了樓,一整晚都沒有再下來。

張乾嘴里咕噥了一句:這熊孩子,小時候一天到晚哭著吵著鬧著要吃,什么都不挑,現(xiàn)在長大了反而只吃那么一丁點兒。又問我:“是不是現(xiàn)在小孩都這樣?瘦成干巴猴、臉色白得像要躺進棺材里才覺得好看?”

說完摟過桌上兒子擱在那的兩包藥,揀出幾顆來用面湯送。

看著他那張“奔五”的國字臉,多年前的棱角和英俊欲走還留,短發(fā)卻已經(jīng)白了大半。

他說:幾個孩子從小就沒了媽,可憐得很,我不多操心,誰來操這個心?

飯后張乾遞給我一支破舊的手電筒、踩過沾滿露水的麥苗,帶我去看亡妻。他點了根煙,輕聲說:把手電滅了吧,照著太亮,不好。

女人去世的時候不到三十,體內(nèi)的水分像是被蒸發(fā)掉,整個人縮成了一塊舊絹布,骨節(jié)都疼得咯吱咯吱作響。但從照片看來,風(fēng)華正茂的時候還是美的,夫妻長得挺像,尤其是眼睛和嘴。

大家都說張乾過去會疼老婆,現(xiàn)在會疼孩子,尤其是這個小兒子。全家都帶病,但他仗著自己年輕力壯、身體底子好,竟然硬著頭皮把幾個孩子都拉扯大了。

張乾想起十幾年前,有一次家里每個人都燒得七葷八素,他要帶兩個小孩去縣人民醫(yī)院。當(dāng)年抗艾的藥物還沒出世,他們也還沒買上三輪車,得擠公交,車上有人在放豫劇,人多得擠都擠不動,根本到不了座位跟前。兩個小的拉肚子拉得站不起來,其中一個屁股上還長滿了潰爛的大泡小泡,一碰就哇哇大哭。當(dāng)爸的只好手里抱一個、肩上扛一個,還必須在剎車時騰只手來胡亂抓一把扶桿。 

那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張乾差點就在人前淚崩。“那時我老父親剛走沒兩個月,我站在那破車里頭,很堅定地相信:我們一家人肯定是活不下去的?!?/p>

他橫著心,腦子里就一個想法:能讓小的多活一天就是賺一天。

小的不僅“活了下來”,還挺不甘平庸的。

這些年,村里去過一線城市的人越來越多,張乾和王海燕都陸陸續(xù)續(xù)從他們口中聽了不少:白領(lǐng)們?yōu)榱巳ツ募也蛷d吃晚飯、去哪個商場逛街而愁得叫苦連天;粉領(lǐng)們能花上半天時間喝個幾百塊錢的下午茶;金領(lǐng)們寧愿天天把步行十分鐘的路程堵成大半個鐘頭也要堅持開車上班,下班后又忠誠地到健身房的跑步機上揮汗如雨,再吃一份在張乾看來和“羊食”沒多大區(qū)別的有機蔬菜沙拉……有太多事情,“是我們這些上了年紀(jì)的農(nóng)村人把腦袋想個窟窿也想不通的?!?/p>

讓他們更想不通的是,為什么那個聽上去“莫名其妙”的世界,讓兒子女兒都激動得無法入眠。

孤兒院的滑梯,由美國的志愿者手工修建(陳又禮)

兒子

阿強初中畢業(yè)時就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像村里很多年輕人一樣,到南方的大城市D去打工。進廠或是進店,只要進城就好。

去年10月,經(jīng)同村的朋友介紹,阿強去了一個離家不遠的二線城市,汽修店。兩個月后卻因為工資太低,回了家。盡管如此,那六十多天還是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和自由。“就好像你念了十幾年書,最后終于拿到文憑、可以把所有課本都扔掉的感覺?!?/p>

不過對于真正意義上的文憑,村里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是不怎么感興趣的,因為那個爭取的過程不但耗時耗力,而且還自帶“讀得人去掉半條命,卻還是可能在最后一刻發(fā)揮不好而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極大風(fēng)險。

他們進城一般都是目標(biāo)明確、想法簡單,第一步是養(yǎng)活自己,第二步是盡可能立下腳跟,最后呢,賺到一二十萬之后就攜眷榮歸故里,給老的小的蓋個房,算是光宗耀祖。

但阿強好像對成家這檔子事兒不怎么上心?!斑@個階段就是要打拼,以后才好給別人當(dāng)師傅,想什么找對象呢?真搞不懂我爸,我18歲都沒到,他瞎操什么心……”

張乾是操心,D城離上蔡兩千多里路,他把一輩子去過的地方全部疊到一起都不見得有那么遙遠。這還不是重點,那傳聞中的光怪陸離以及吃人不吐骨頭的欲望黑洞,才是他經(jīng)驗字典里檢索不到的要命之處?!斑B正常小孩兒都說不準(zhǔn)扛不扛得住,更何況他這個身體……”

“身體”這個問題,平時不提倒也還好,一提就要鬧出不愉快來。張乾的兒女們,到現(xiàn)在都還理解不了:為什么當(dāng)年你們要為了錢去干這種事情?

“不是我們一家的問題,周圍這幾個村,好多都是這種情況。小孩兒不懂事,他沒辦法設(shè)身處地替你考慮,當(dāng)然,過去環(huán)境也特殊,窮成那樣,今天確實很難想象?!?/p>

其他幾個孩子,有的今年沒有回家過年,電話也沒有打。有的倒是回來了,但和他大吵了一架。阿強算是最懂事的了。張乾重復(fù)說著同一句話:現(xiàn)在小孩都自私得很,不會管你死活的。

張乾身上長了個小核桃般大的圓包,硬硬的。醫(yī)生說有可能是腫瘤,讓他去檢查化驗。他一直沒去,覺得如果是小事,那化驗拍片的幾百塊錢就等于白給;如果是大事,那看也看不好,看得好也不曉得要燒掉多少錢。干脆不管了。

晚飯時他當(dāng)著阿強的面,好幾次有意無意撩起袖子來看那個包,邊用指頭觸摸那光亮的表皮邊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現(xiàn)在干活都使不上勁兒了,越來越疼。白熾燈的冷光下,父子二人暗中彼此打量,又慌亂地躲閃對方的目光。

偶爾阿強也會問些問題,關(guān)于北上廣深、關(guān)于城市里的孩子怎樣長大、關(guān)于如何才能在大染缸里問心無愧而自由地活著。此外,他還很愛聽關(guān)于坦桑尼亞小漁村里那所孤兒院的故事,那些同齡人跟自己既相似又相異的境遇、身世啊英雄理想啊內(nèi)心深處的斗爭啊,聽得他眼珠子一轉(zhuǎn)不轉(zhuǎn)。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該是八竿子打不到邊的,但聽著卻挺親切。也不能說親切,應(yīng)該是有點感同身受的意思?!彼雌饋砣粲兴?。

男青年和女青年,男青年去年病發(fā)去世(陳又禮)

K村

農(nóng)村大抵都是相似的,像那句土話說的:糧食苞谷(的價格)比你眉毛還長得慢,化肥農(nóng)藥(的價格)卻比你胡子還長得快。惟有農(nóng)民一直像這暖春的麥子一樣,長勢不停,歲有榮枯。

坦桑尼亞維多利亞湖邊的小漁村K村也是如此。只不過在那里,“重男輕女”、“養(yǎng)兒防老”的味道比中國清淡得多。一個家庭里親人之間關(guān)系的緊密或是疏離,很多時候取決于它的貧窮程度。

為什么不是富裕程度呢?K村是全省最不發(fā)達的村落之一,此省又是全坦桑尼亞最不發(fā)達的區(qū)域之一,坦桑尼亞又是全世界最不發(fā)達的國家之一……三千二百多人的一個村子,確實是打起燈籠來找,也找不到幾戶小康之家。

男人打魚打牌打老婆,女人種地養(yǎng)雞孩子。超過半數(shù)村民住著稀泥糊成的房子,屋里除了地上鋪的干草,徒剩四壁。就這樣的家庭,往往還特別能生,四五個算少、六七個算正常、十一二個還過得去。好在這里小孩只要長到四五歲,就必須開始學(xué)著分擔(dān)家務(wù)。

當(dāng)?shù)剡€流傳著一個斯瓦希里語的順口溜,翻譯出來大意是:這里有“三多”,醉鬼多、妓女多、艾滋病患者多。

某種程度上,1990年代的上蔡(以及其他經(jīng)歷類似的地區(qū))和坦桑尼亞的艾滋病感染情況有點類似:都與UNAIDS(聯(lián)合國艾滋病規(guī)劃署)公布的四大類“易感人群”——性工作者、靜脈注射毒品者、男同性戀、召妓者和易感人群的性伴侶——沒有絕對致命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大部分人會得病,都不是主動選擇的行為帶來的結(jié)果,他們甚至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病入膏肓。

“那會兒農(nóng)民多老實,可以說90%,不,95%的人腦子里就沒有什么毒品啊、出去花錢找妓女啊的概念,更不要說什么男的還能和男的睡覺了,根本想象不出來!”最初在Y村碰到的中山裝大叔這么說。

UNAIDS針對東南非的調(diào)查報告顯示,2014年,這四類“高危人士”加起來也只占新感染總?cè)藬?shù)的21%,其余79%呢?都是“剩余群體”。在中西歐及北美、東歐及中亞、中東及北非,比例最高的分別為男同性戀(49%)、靜脈注射毒品者(51%)、召妓者和易感人群的性伴侶(41%),唯獨在非洲(北非除外),這定義模糊的“剩余群體”遙遙領(lǐng)先。

只是當(dāng)年上蔡的“剩余群體”具體指哪些人,和在非洲又指哪些人,自然是大相徑庭的了。

就坦桑尼亞而言,這個問題并不太復(fù)雜。2010至2015年間,所有新感染者中,女性占了59%;所有年輕新感染者眾中,年輕女性(24歲以下)占了2/3,這意味著在這個年齡段,女性感染的概率比男性高了一倍;整個東南非區(qū)域,每周大約有4500個姑娘感染上艾滋病毒。另一個相關(guān)數(shù)據(jù)是:2015年的普查顯示,這個地區(qū)共有700萬15歲以下的少女,被迫成為童養(yǎng)媳(或者說不知道誰的第幾任小妾)——這些姑娘的男人,是HIV病毒攜帶者的并不罕見。

兩年前剛進坦桑尼亞那會兒,我還是有點瘆的,畢竟這個國家11.8%的艾滋病感染率實在有點高。結(jié)果呆了三四個月,村村店店走了不少,才發(fā)現(xiàn),除了貧窮,一切看起來都正常得有些無聊。什么哭天搶地的煎熬、深不見底的凄涼,似乎都已經(jīng)成了記事簿的前一頁,算不得時事也稱不上歷史。有時走在村子里,看看周圍那些要么插科打諢嬉皮笑臉、要么端一瓶汽水蹲路旁一發(fā)呆就是大半天的各種老中青年,便不由得納悶起來:根據(jù)省防疫部門公布的2010-2015年艾滋病防控情況報告,保守估計艾滋病毒攜帶者占總?cè)藬?shù)的18%-19%,其中三分之一處于發(fā)病期,他們都是怎么生活的呢?

在K村這樣的小地方,酗酒的、癮君子、性工作者、巫婆、瘋子、寡婦和鰥夫、被丈夫毒打半生的女人,你都能或多或少從他們的臉上身上看出點苗頭,唯獨艾滋病患者,卻是平凡到幾乎平庸。

可時不時又能看到去世的人。墳?zāi)共辉趺雌鹧?,用土隨意堆出不規(guī)則的長方形,比地面高出二三十公分,很多時連個粗糙的十字架都不見。

奇異的是,如果死因是別的,無論是什么,基本都會成為葬禮上最中心的話題之一,但倘若是因為艾滋病發(fā),大家就會很默契地對此事閉口不提。久了,就連本地人也說:這個病好像是無關(guān)緊要的透明氣體,又好像成了觸碰不得的死穴。

但有一點是怎么也蓋不過去的。假如父母雙方先后離世,那家里的一大串小孩就成了孤兒,即便只有一方不在了,往往剩下的一個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和財力獨自撫養(yǎng)子女,于是那一大串也會間接地被視作孤兒。

K村有“三多”,上蔡卻曾經(jīng)有“五多”:獻血的多、得病的多、孤男寡女多、孤兒寡母多、孤寡老人多。想一想,除了獻血,其余四點放到K村,也完全適用。

不過在這些“多”里,“孤兒”恐怕是之最。畢竟在K村,或者說在坦桑尼亞、在東非,一個人只可能有一對親生父母,老婆可以娶到三四個,小孩呢,就真的不好說了。

對此,K村只要稍稍有點年紀(jì)的人,都知道這么一件對“孤兒多”十分有說服力的事情:

那是1991年的時候,K村里沒有路、沒有電、沒有自來水,連信件都很不好寄到。但有一天,村里來了個“Mzungu(斯瓦希里語,意為“歐洲人”,但當(dāng)?shù)貙λ邪追N人、甚至黃種人都如此稱呼),這下可翻了天,他們看著那白得反光的皮膚,就像在烈日下看到了緩緩散出不知名氣體的冰塊。

來者叫漢斯,是個頭發(fā)花白的德國男人,已年屆古稀,是個宣教士,也是一個跨國NGO的創(chuàng)始人。他從達累斯薩拉姆(坦桑尼亞第一大城市)一路自駕,探訪那些明里暗里疾病纏身的村落。

在K村,當(dāng)?shù)氐哪贻p人帶著他翻過好幾座小山丘,在芭蕉林和玉米地里穿針引線,來到一個半人高的塑料棚外,失了整塊屋頂和大半拉墻壁的危房聳在棚子的不遠處,已經(jīng)荒廢了很久。

村民讓漢斯進去看,他撩開油布,彎腰,半分鐘后回到日光下,掩目痛哭。

一個枯干的老婦人陷在干草堆里,沒有穿衣服,只是身上搭了粗麻布,眼神迷離,已是彌留之際。嬰兒、孩子、少年和著雨季特有的泥濘、屎尿和蛇蟲鼠蟻光臨的痕跡,散布在棚里,嚎著要東西吃的、坐著啃生芋頭的、睡過去的、正準(zhǔn)備燒水煮茶的、怔怔出神的,老人粗略一數(shù),八個。

父母這兩年都發(fā)病死了,八個小孩全部帶病,家里只剩一個奶奶,一直死撐著,現(xiàn)在得了腦型瘧疾,看來是不行了。

于是K村便成了這個NGO在東非扎根的第一個定點。董事會的成員一度搞不懂,為什么漢斯會如此一意孤行,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在此建孤兒院。問他也不解釋太多,只說:你們要能親眼看到我所看到的,就明白了。

老漢斯煞費苦心從歐洲籌齊了第一筆款項、找工程師畫好圖紙并用集裝箱運來建材和設(shè)備,雛形剛成,就因為過度勞累而去世,被葬在了離孤兒院不遠的一片小樹林里。墓邊已是雜草叢生。好在院里他在世時種下的第一棵樹還算長得茂盛,常年開紅色小花,葉子可入茶,香氣馥郁。

K村村民對德國人并不十分待見,或許是因為曾經(jīng)受過他們殖民的關(guān)系,唯獨對老漢斯,沒有任何負面的評價和記憶,他們都說:人基本都是愛錢的,為了自己活著,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玩什么,而他不一樣,他想的都是別人,而且都是窮人。

男青年和女青年,男青年去年病發(fā)去世(陳又禮)

孤兒

漢斯去世后,當(dāng)時帶他去看那老嫗孤兒的青年J便遵照老人的遺愿,擔(dān)任院長至今。

院里有九所房子,以外墻上漆著的不同顏色命名,117個孩子(不算那些在外上高中、大學(xué)和已經(jīng)完全自立了的)以每所房子12-15個的密度居住其中,一所房子就是一個家庭。除了小孩之外,一個家庭有兩位本地婦女做監(jiān)護人,年紀(jì)較大的當(dāng)“媽媽”,年紀(jì)較輕的則是“姐姐”。

這117個孩子里,將近一半是HIV呈陽性,靠著藥物身體狀況都不算糟。只是那些用來抵御病毒入侵的藥丸和膠囊,副作用與藥效同等劇烈,服用的人需要強大的營養(yǎng)攝入來支撐身體內(nèi)部腥風(fēng)血雨的細胞戰(zhàn)役。院里職員加上工人有超過兩百個,開銷極其龐大,充其量也只能做到給每個人管飽,食物是豆子、玉米面、土豆、甘薯、飯蕉、菠菜,一星期能吃到兩小片魚,打牙祭時加一小碟炸草蜢。

珍妮在綠房子里長大,是當(dāng)年老漢斯來到K村最早見到的那八個孤兒之一。她一直是院里孩子們的典范,成績品行都無可挑剔,從首都多多馬大學(xué)的教育系畢業(yè)后,在阿魯沙(坦桑尼亞第二大城市)某私立小學(xué)教了一年書。她的人生軌跡顯得如此平穩(wěn),以至于人們幾乎都忘記了她也是POSITIVE(指HIV陽性)。

只是聽聞她變得越來越不快樂。和她關(guān)系密切的幾個女孩子說,珍妮總在抱怨那些藥物里所含的激素讓自己發(fā)胖,看著鏡子里日漸腫脹的臉和隆起的肚子,她像被扯進無邊泥沼。

 “好像再怎么努力,也還是變不成正常人?!边@是她給綠房子里一起長大的一個男孩子發(fā)的最后一條短信,時間是去年4月。

之后她沒有再聯(lián)系過院里的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找到過她。直到9月初,院長才得到鎮(zhèn)醫(yī)院的通知:珍妮從三星期前開始住院,一天前去世。

她什么時候回到了鎮(zhèn)上、什么時候開始病重、去世之前是怎樣的狀況,沒人知道。

惟一的消息來自診治過她的最后一個醫(yī)生,他說珍妮覺得自己已多年沒犯過病,情況超常穩(wěn)定,便停了兩個月的藥,結(jié)果并發(fā)癥一來便很兇猛。去世的時候,原本58公斤的人,只剩下了不到40公斤。

可總的來講,院里這一小半POSITIVE的孩子們已經(jīng)對此習(xí)以為常了。畢竟現(xiàn)在,有那么多資訊在告訴人們,這個病不可怕,就算得了,通過定時定量服藥就可以正常結(jié)婚、享受正常的性生活、擁有正常的孩子,甚至在不久的將來,還會有完全治愈的可能。到那時,艾滋病或許變得就跟普通的肺病肝病一樣,吃些藥,開個刀,植入點什么高科技種子,人就變得正常了。

院里有一對患病的戀人,從小一起長大,在外面讀完職中后又重新回到孤兒院工作,就慢慢地走到了一起。他們不結(jié)婚也不同居,只是一塊兒勞作走路談天,隔些日子便生火做頓飯吃,偶爾牽牽手拍拍肩。去年是男青年的20歲生日,過完不久他就去世了,他一直按時按量服藥,生活作息也正常,當(dāng)?shù)蒯t(yī)生也不清楚他為什么還會每況愈下,只說:“運氣不好,畢竟藥也不是百分之百有保障的?!? 

女青年如今還在,狀況還算不錯,喜歡跳舞,在院里的小學(xué)當(dāng)圖書管理員,正打算注冊個NGO教村民們識字。 

我問她為什么不結(jié)婚。

她說:“我們是沒有未來的,何必呢?慶幸在于,他和我都明白,我們的指望在天上而不在地上,寄居在這生病的外殼里頭,20年,夠了。知道對方心里有自己,有人說點真心話,也夠了?!?/p>

她還說,覺得生這個病沒有什么太不好的,因為這讓她更加意識到與其蹉跎又懶散地過漫長的一輩子,或是覺得自己早晚要死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如有緊迫感地活著,恨不得把每分鐘都延長。“把喜歡看的書看完、喜歡聽的歌聽完、想去的地方找機會去一去,哪天死了,也就回家了。不遺憾。”

男青年還在世的時候,有一次病得厲害,我提了燉好的牛肉去他家里,也聊到了生生死死的事情。那時他已經(jīng)很瘦了,半倚在光的陰影里,看上去沒什么力氣,精神卻還可以。

“不知為什么,可能是因為時間差不多了,現(xiàn)在我時常會自己想些有的沒的,比如說我會琢磨,艾滋病真的像大家想的那么一無是處嗎?要是有一天,這病也可以輕易地治好,甚至說再沒有人會得這個病,再不存在什么禁忌和畏懼,性啊毒啊,干什么都無所謂,難道這才是我們所追求的自由嗎?真有那一天,艾不艾滋都不要緊了,到時候人性中那些越來越肆無忌憚的軟弱,要怎么來對付呢?”

生活

阿強很羨慕男青年身上的那股子持重卻灑脫的氣質(zhì),“人就是這樣,管它什么陰性陽性的,反正得這個病也不是我們作孽自找的,干嘛要搞得慘兮兮,就是得努力好好活著?!?/p>

父親張乾則怎么也琢磨不透:現(xiàn)在有藥了能控制了病不致死了,為什么煩心的事情卻依舊不見少?“日子還是難過?!?前幾天張乾聽說村東頭的一家人,兒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對象,倆人談得挺好,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姑娘父母來家里一看,才剛聊了幾句,水都沒喝一口,一拍屁股就走了,從此再不許他們來往。

“不就是嫌你有這個病嗎?而且他們家只是父母有,兒子是正常的,經(jīng)濟條件還不錯,人都看不上,何況我們家?”

阿強馬上要出去闖蕩了,張乾擔(dān)心得睡不好覺,不僅擔(dān)心他帶著這個病會受歧視,還擔(dān)心很多別的事情。他問我:“都說城里人很看不上農(nóng)民工,那誰家的小孩過年時回來說,連過馬路避不好車都會被人罵蠢,是真的嗎?”

這兩年,張乾才慢慢深入地體會:原來最大的難題不是生病,而是生活本身。 走的時候阿強騎電動車送我出村,到馬路上去趕公交。臨別時望著他,尚未成年的臉,掛了幾顆粉刺,胡子也剛冒出來一點,凈是稚氣和天真,居然沒看出什么憤世嫉俗。喉頭一堆話沒有說出口,最后只窩囊地在微信上給他發(fā)了句:把煙戒了,按時吃藥,在家多幫著做做家務(wù),對爸爸好一點。

他回了個好,一個笑臉。過會兒又加了個擁抱。

那一瞬間,不知為什么突然想起在王海燕家住的時候,第二天一早醒來,見她坐在窗邊的小鏡子前化妝,把嘴唇和臉頰都涂得紅紅的,“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有精神一點。”

我問她:昨晚睡得怎么樣?她說:“睡眠質(zhì)量一直不怎么好,老是做夢,夢到村里死了的那些人,醒了怪難受的?!?/p>

又想起在孤兒院那會兒,男青年去世前的半個月里,各樣病癥一齊在他身上發(fā)作,體溫高得像是骨頭深處都要焦了,他沒辦法入睡,便整夜唱詩??傻搅伺R死前兩天,他反而像是浴火重生,臉上眼里都閃閃發(fā)光。他告訴很多人:哎呀,要走了,終于自由了。

(文中的王海燕、張乾、阿強均為化名)

網(wǎng)友評論

用戶名:
你的評論:

   
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2004-2022 廣東南方數(shù)媒工場科技有限責(zé)任公司 版權(quán)所有
粵ICP備13019428號-3
地址:廣東省廣州市廣州大道中289號南方報業(yè)傳媒集團南方人物周刊雜志社
聯(lián)系:南方人物周刊新媒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