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閑人賈行家的喪與不甘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張雄 實習記者 張宇欣 日期: 2018-01-03

“普通人的生活有一種無解的痛苦,重的地方我已經緩解、回避掉了,因為我不能直面這種東西,這種力量和技巧我都沒有”

東北衰落了,東北人的寫作繁榮了。賈行家仍然不肯在他的名字前加上作家頭銜,他只自稱“寫作者”。那不好意思的客氣勁兒是他的底色,趁你不注意他又使出類似捧哏演員于謙的蔫壞寸勁,那是他專長。

賈行家的第一本書《塵土》已經出版,說的都是人世間的沉重話題,起承轉合卻有種身著優(yōu)衣庫的舒展自在。寫到作為見證一切的“我”,調子是厭棄的,正合了時代情緒“喪”。但他的重點在那些灰色、沉默的小人物身上,他記下他們竭盡全力發(fā)出的倏然微光。倘若賈行家堅持了他早年的音樂夢想,那他也會把這些寫進歌里,獻給步履不停的路人。

本文訪談時間為2016年初冬,正是北京銀杏葉悠悠鋪地的時候。在《塵土》出版方理想國的一間書房——據稱是梁文道的休息室,坐了整宿臥鋪的賈行家夫婦以一種這個城市稀缺的、富有感染力的熱情,迎來遲到的我們。

哈爾濱道外區(qū)的老街道

認賬

人物周刊:我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和文化相關嗎?

賈行家:關系不大。我喜歡找一些比較邊緣化的、比較閑的、承擔責任少一點的工作。有的人沒有壓力他可能就要崩潰,我不行。我是經過長年對自己的觀察,給自己找了這么一個位置。

黑龍江和北京是兩個節(jié)奏,兩個狀態(tài)?!段饔斡洝防镎f“地上一年天上一日”,北京的十幾年有點兒相當于我們那兒好幾十年的進程了。記得我小時候,80年代到北京來,生活狀態(tài)跟黑龍江沒什么區(qū)別,北京是個挺悠閑的城市;現在好像就不是了,覺得一個人一下子掉到人海里,有恐懼感。

年輕時其實想過來北京,后來慶幸沒有來。我這個人性格不行,來到這兒,一點小事兒別人沒著急我自己就愁死了。咱們有時候可能也算是讀了兩本書,覺得有些人是土大款,還真不是,他們真是了不得。他們可能沒有我們這些所謂的書本經驗,但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那種賭徒的屬性非常強。能從復雜的環(huán)境里面挑選出來咱們看不到的東西。這都是草莽英雄,不是我可以理解的。我已經三十七八了,到我這個年齡首先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人物周刊:這個知道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賈行家:應該就是所謂的認賬,我感覺過了30歲就有這個感覺了,真正把它輕松地承認下來,也就是這幾年。

人物周刊:所謂的認賬之前,是有過什么雄心壯志嗎。

賈行家:說實話,我天生不是那種有出息的人,小時候不務正業(yè),雖然勉強上了一個大學。挺奇怪的,我一查這個學校都是211,就說中國的教育完了。然后學的是法律,我還誤入歧途很多次。

哈爾濱,市民在松花江面镩冰捕魚

邊緣

人物周刊:那么你一直在哈爾濱。

賈行家:差不多,我一直在哈爾濱。出版社給我布置任務下午去講故鄉(xiāng),我一下子就懵住了。我說我這人不適合講故鄉(xiāng),因為我沒有離過故鄉(xiāng)。北京有一個優(yōu)點,各種各樣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沒有人會去看你穿成什么樣子,不管你在任何的階層里面大家都不注意。

人物周刊:沒錯,哈爾濱什么樣?

賈行家:哈爾濱怪人見得少一些。比如說你胡子拉碴,穿女裝上街肯定有人看。東京沒人看,北京恐怕現在也沒人看了,就這個意思。小地方的人,容易沒有個人空間的概念,不大知道不要越人家的界,人可以在不打擾別人的情況下做自己的事情。

人物周刊:那么你會感覺到這種干擾嗎? 

賈行家:沒有,因為我一直在找自己的這個位置。我現在這個年紀可以說得比較輕松,第一就是這些年沒有新認識的人,第二許多人都過世了。我現在的狀態(tài)就是,很多人是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大半年沒和人家見一面,見面出來簡單吃飯。平常電話半天也不響的這種狀態(tài),這個是我自己調適的。但東北人不是這樣。東北人喜歡喝大酒,還時興吃串,實際上這個串幾乎沒有真含羊肉的,羊肉多貴,就是窮吃。我們本來因為工業(yè)落后,空氣還是蠻不錯的,除了供熱的時候。結果就因為這些吃燒烤的,后半夜從10點開始到凌晨,你一看也都是煙塵,仔細地聞不是羊肉味,是貧窮的氣味。大家是互相擠,可能因為心里空虛的原因,互相擠一下還解一個悶。

人物周刊:這種東西你會回避還是參與?

賈行家:他們都不帶我,我不會喝酒。

人物周刊:看你寫的東西,很明顯你對于這些人情世故有極大的興趣,我不知道你在具體的生活當中是怎么得到啟發(fā)的。

賈行家:這個就是觀察,我是個比較邊緣化的人。最簡單來講,我給別人辦不了什么事情。東北是人情社會,別人讓我出個力行,但我不掌握任何資源,也就沒有人求我,所以到哪里人們不會巴結我、奉承我,自然而然也不會被注意到。不被注意到有一個優(yōu)點,我不怕別人鄙視我,我就怕別人的那種表情。

人物周刊:什么表情?

賈行家:當他求你的時候——幸虧沒有人求我,你不知道怎么面對。周作人說,當他當了漢奸以后,有一個大學生去他屋里大吵大鬧,原因是想找一個工作。他就給人家辦了。有人問他說你這樣的人怎么可以給他辦,對先生這么不客氣。周作人說,能到人家家里面大吵大鬧太不容易了。

一個人用全部力量解決他的問題,去訴求或者是爭搶的時候,他的那一面被你看見了,你怎么看待、怎么記憶這個事兒都會有點兒尷尬。我的理解也是真不容易。因為我們黑龍江收入不高,普遍處境都挺艱難的,所以當我看到的時候,真的是百感交集。

人物周刊:你什么時候有這種艱難的感覺?

賈行家:從西往東說,我們黑龍江農村好一些。農村所謂的好,不是說他們過得比城市好,而是說標準不一樣。黑龍江人土地多,吃飯不成問題,種一季作物,出門打工,或者剩下半年閑著,有錢打麻將,沒錢在家躺著,所以農村的狀態(tài)要好一些。東北的老工業(yè)基地改革,從兩面看,你往外走,去哪兒都能找一份工作,但有時候人就是這樣,他就想不出要走出去。黑龍江走出來的人都不錯,北京演藝圈的,邊境口岸做工作的都不錯,我的觀察是湊在一起不行,沒有一個好的文化歸攏,讓大家有一個秩序。但個人看都挺善于替自己打算的。如果在職場遇到東北人可能就有這個印象,表面上看挺粗,但很多的小事兒不一定搶得過他。

人物周刊:自己在看這些的時候,或者你生活在你寫的這些人物當中的時候,自己會感覺到有壓力嗎?

賈行家:壓力?你指的是他們的壓力,還是說?

人物周刊:他們給你的壓力。

賈行家:這個我不知道,我前面講的家里面的親人,其實是我的先人,都不在世了。人不在的時候你想他的好,但是在的時候實際上對抗是很激烈的,尤其我這個人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剛才我提到我父親,他天天看我在沙發(fā)上抱著個琴的時候,他心情我現在想,就像看到屋中間有一堆垃圾一樣,不理他不行,你要清理的話可能嫌臟,就這樣一個心態(tài),所以我和他的關系很復雜。

其實所謂的代溝,我那兩天翻新出的這套阿城文集,他說并不存在代溝,只有知識結構的不同,一個中國的年輕人和一個美國的老者坐在一起可能完全沒有代溝,只要語言通的話,因為大家的知識系統(tǒng)如果相同那么都一樣。

人物周刊:家里人知道你在網上寫的這些東西嗎?

賈行家:不知道,這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人物周刊:周圍沒有人知道?

賈行家:我和我的愛人是初中同學。和我們來往的朋友,最多的也都是初中同學,雖然后面我也上學了,但后面的朋友少。他們會問我愛人,一天到晚他在家干什么,不會抽煙喝酒那還干什么。她就說瞎寫、玩電子游戲。他們也知道一些,不關心,不喜歡閱讀也沒有必要關心,就跟一個人在家沒事兒喜歡修半導體是一樣的。

電影《鋼的琴》中的90年代東北廠房

輕重

人物周刊:我看你的東西有個感受,就是覺得太密集了,太密集的人,人和人之間無數個面孔,你把他的面皮剝開,露出心里的東西……讓人窒息。但是可以感覺到的是你寫這個東西的時候,好像還是挺享受的。我不知道這個東西怎么統(tǒng)一于你自稱的靦腆、害羞的本性里面。

賈行家:這個怎么說呢?我能再好好領會一下你這個問題么?

人物周刊:就是一個敏感的人對于大的信息量的東西可能會不堪重負,在你這兒沒有這個感覺,你想把這些都吸進來。

賈行家:因為這個東西,就是這次選的是我博客的一些日記,這個日記歷時是挺長的。感覺到這種人的密集也好,情緒的密集也好,閱讀的時候可能讀得快,可能幾個小時就看完了,需要消化半宿,我們越來越擅長回避不快,感覺實在是不大好。這些不快,我自己倒是用了很長時間才消化,然后寫了這么一點點。這個說實話,應該稀釋一下的,應該寫得淡一些、再淡一些。直接就這么放進去,閱讀起來,就像我們剛說的“人間一年天上一日”一樣,寫了好幾年,別人讀一日。里面有篇《在西南》,可能就是這個感覺。那時候我陪我母親住院,這是平常人大概都難逃的不快,很長時間里,每一天都放縱壓抑。我把它寫得這么密,可能正是因為實際上我承受不了,我不能把它拉長,拉到對在那里遇到的每個人進行特寫,深入他們的情緒。每一個人你深入進去,你都可以把他從人群當中拎出來,他都有一段心事。我想盡快地揮別他們,但揮別之前還是想給人家留一個印象,這是起碼的禮貌。比如說我大表哥,一個人怎么能夠把別人偷他的幾百棵果樹都找回來,這個要遭多少罪?你得自己受窮挨餓多久,才能練就這么一個本事,這種事情都值得去細細地寫。為什么說俄羅斯作家了不起,他們都有這個本領,他們的承受力特別強,他們可以把這個東西擔起來,寫出來。我沒有這個本領。這個只是散文,都是一些側面的東西,我覺得寫小說是比散文要重量級的東西。

人物周刊:按照輕重來分,看你列舉的對自己影響比較大的作家,可能會比較偏靈動一些、飄逸一點的風格。

賈行家:對,我還是喜歡比較靈的,因為我舉的都是語言上面給我一些啟發(fā)的作家,盡管完全得不到人家的一鱗半爪,但是可以心向往之。他們的特征就是這樣,輕的作家語言都是很漂亮,重的作家不是說語言能力不強,寫的東西不好看,而是要和他的體量相適應,就像一個跑車就是流線型,負重的車就是直角,直角有直角的美,流線有流線的美??赡苁俏页袚涣酥氐臇|西,所以我喜歡這些流線型作家。

人物周刊:有沒有想過,你雖然可能自己強調輕,但是你寫的對象恰恰是比較重的東西。

賈行家:因為我的家就是這樣的家庭,很拘謹的。我回憶起來就是我們家沒有故事,老老實實的生活,確實就是這樣,你看這些東西也許會感到,這家里沒一個人敢做過格的事。可能就是所謂的負擔,負擔很重,他們是真正的沉重,其實我體會不到,我的生活按照他們的觀點其實就是很不孝的生活。

我在東北走過很多地方,是百感交集的??床坏饺?、看不到車、看不到房子的時候,有種在歐洲的錯覺。因為是平原,尤其收獲的季節(jié),一看到這個房子的時候,就像一群不打算在這兒常住的人,因為他看起來生活狀態(tài)都是很潦草的,有很多的房子都感覺好像是自己要臨時住一段時間。

人物周刊:流放之地。

賈行家:差不多。其實原因是什么,東北沒有積累。它蓋房子就是直角,上面一個天頂就可以了。安徽、江浙的房子我不知道學名是什么,吳冠中畫出來的時候用一種抽象的方式,看這個線條就很美,像我們的年畫也很美,我們山東老家做的面魚、布老虎也很美,這個美據說現代派的藝術大師見了也嘆為觀止。就是我們一代一代往下傳這個建筑的時候,把人對于美的感受、精華的東西傳下來了,所以像安徽、山東這樣有過關于美的記憶的地方有這個東西,雖然本人可能連字都不認識,他就照著祖母教的東西做就可以了。文化上沒有及時理清的東西,就籠統(tǒng)為傳統(tǒng)了。東北就沒有,所以我覺得人好像都是短期住似的。走進一個房子一點裝飾都沒有,只有生活里面的不如意、平反、沉重,沒有釋放和裝飾,赤裸裸地擺在這兒,讓人更加觸目驚心。我看到的就是這些。我為什么不太想寫人,因為我怕寫出來是一種冒犯和妄加判斷。你覺得普通人的生活有一種無解的痛苦,重的地方我已經緩解、回避掉了,因為我不能直面這種東西,這種力量和技巧我都沒有。你看我天天放下這個說那個口輕舌薄的,不是說自己有什么本領在這兒說人家,我說他們,是從讀者的角度評價。我不是去評價同行,我從來不是一個作者,我就是一個閑人。但是我自己寫成這樣,恐怕以后得老實一點了,自己有把柄給人抓住,人家得說“看你寫的這個破東西,還好意思說別人”。

人物周刊:你剛才講的東北是一個并沒有太多傳統(tǒng)的地方,但看你寫的你倒是經常都會回溯到過去,就是引用傳統(tǒng)或者經典什么的。

賈行家:就是光說東北嗎?

人物周刊:我說的這種是,不僅僅包括你對經典的引用,還有包括你對祖先,對這塊土地,還有傳統(tǒng)的東西,比較有機地整合到一起,你是有意識這樣寫嗎?

賈行家:有這么一個意識,從一篇文字布局出發(fā),中國人寫東西就是喜歡從遠往近寫,他好像就是個氣勢,有一點像我們發(fā)聲詞一樣,打仗的時候先要叫喚一下,戲臺上起一個“范兒”。這個原因何在,可能就是先提一口氣才能把這個東西拉出來。西方散文往往是從一個很細微的地方開始,然后他們把很完整的思維過程交代到你面前,這是他們的特點。我一直覺得咱們中國人真正應該學的是這個邏輯特點,但是我只號召別人,我自己從來不做,我自己從來不學邏輯,雖然買了兩本書,但我看了以后,突然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在中國學好邏輯會給自己制造麻煩,很痛苦。我們不習慣邏輯,比如說確認所有權,就比方眼前這個杯子。西方人的習慣是說這個杯子所有權在我,我可以拿購物票據出來證明。我們爭論起來總是這樣的:你說它是你的,你叫它它答應嗎?持理清道理的邏輯,就等于是自尋煩惱。

塵土

矛盾

人物周刊:你覺得你是一個自我的人嗎?

賈行家:我不是一個自我的人,我就是一個悲劇人格。就是先把自己放到一個悲劇處境里,有一些東西在追求之前就完全能夠看見失敗,因為這個東西我天然不該擁有。早期悲劇的特性,一個人與生活、命運或者自然,他和這些強力去抗,抗不過,從人的視角看,這個過程里出現了一個悲劇。我不如這些悲劇人物,遇到一個事情,我是習慣性地從來不會看到好的一面,時間長了,已經沒有像樣的愿景或者希望,我這樣的人自我不起來了。其實自我的人挺好的,尤其喜歡炫耀的人都挺好的,當他買了一臺車,這臺車挺新,或者別人認為它貴,他能收獲快樂,甚至是他人生的價值,這是挺好的一個事兒。

人物周刊:剛才你不是說寫作者應該要自我嗎?

賈行家:對,我說的是寫小說的寫作者,必須要自我?!秹m土》這個書也好,下一個要出的《他們》,名字可能改成《潦草》,這個東西我在重寫,因為原來的文本太粗糙了,盡量把它改到只是粗糙的程度,這些東西都是我生活的副產品。您沒問我一個問題,寫作對我有什么影響,沒有什么影響,因為我在這上面投入的精力很少。

人物周刊:是嗎?

賈行家:精力挺少的。

人物周刊:你寫得很快嗎?

賈行家:我寫得不多。平均一周能有一個下午左右,閑著沒事兒了寫一會,我的生活整體來講不怎么緊張,這種閑散也算是我努力的結果。像您二位周六過來我非常不安,因為對我來講周末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五點半以后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人物周刊:你不知道,我們周一到周五可能都在休息。

賈行家:那么我放松一點,沒有給你們造成很多的損失。我之前的生活縫隙就很大,無所事事的時間很長,所以說寫作只是一個排遣??赡芪矣泟e人的時候多,說自己的時候少,因為我對自己也不是很關注,我覺得我也不是一個太值得剖析的人。如果換一種作家,真正的那種作家,像卡夫卡、佩索阿這樣的人他們會過看上去很枯燥、簡單的生活,但他們不停解剖自己的心靈。像我的朋友余地也是這樣,他們會說即使我看到最簡單的一個事物,看到這束花,我也會把它放在自己的精神里闡發(fā)得很幽深。其實我們的真正體驗,我覺得都是一種內部的體驗。咱們很多人,花了很多的錢去全世界到處走,他拍完了自拍就拉倒了,挺可惜的,花了很多錢,除了自我暗示和朋友圈里的點贊,他沒有獲得什么內部體驗。佩索阿有一句名言,大意是他努力地把自己的生活簡單化,簡單化是一種幸福。他就是每天游走在里斯本街頭,他看到的東西就夠他寫一輩子了,但我絕對不是那么深邃的人。

人物周刊:對,這就是我剛才為什么說大體量的他人經驗,對于一個敏感人的壓迫。

賈行家:因為我沒有那種敏感,所以說如果這么多的事情給他寫的話,他可能寫得很厚了。比如說他到一個農家的話,比如說門口放了一個羊頭,我看到就算了,我知道有這個場景,隱約覺得有一點點的意味,因為畢竟我們電影也看了很多,這個鏡頭會給一個特寫的,但我走過去就算了,我滿腦子都在想著屋里面燉著的羊肉。但佩索阿不一定,他會想這個自然的造物為什么如此安詳,他還會看一下里面的眼神,看一下它的毛什么樣的。他可能還想到羊羔出生怎么吃母羊的奶。這些如果是很沉重的東西,他也不一定去負擔起來,他擁有另外一種運用方法??ǚ蚩ǖ奶攸c也許是把它異化,把它惡夢化,我讀卡夫卡的感覺和我做的很多惡夢場景是一樣的,比如說《城堡》里,主人公和女人在小學教室的桌子下面,有一段性描寫,就是說是在朝著一個很陌生的地方走。當時我的印象特別深,讀了那個以后——那個時候還沒有戀愛和性經驗,就對性愛產生很絕望的感覺。他們接受這些信息的時候是真正的作者,真正的作家,起碼他這一類作家會把這些東西開掘到我這個普通人想象不到的深度,就是給咱們帶來的心靈體驗,有一點像把人縮到一個世界里面,看杯子也像大廈那么大。

人物周刊:你說過自己是一個敏感的人,我相信你不會不做自我開掘。

賈行家:我說自己敏感好聽一些,難聽些就是承受力比較差,自我開掘這個東西想一想就疼,想一想就覺得難受,而且或許沒有必要。會覺得我挖給誰看呢?把自己搞得七零八碎像一個精神病一樣的話,好像沒什么太大的價值,我覺得寫成這樣就可以了,就是說自己記一下將來別把這些事情忘記了。這些就算是博客時代的一點痕跡。其實我真是幸運,我不好意思投稿,和文學界人士沒接觸過,我見人挺有障礙的。我這次是把臉皮扔在家里面才來見各位,因為心里的感激。如果沒有博客、網絡,我可能永遠只是自己在家寫完就存在硬盤里面。過去,生活在農村喜歡寫東西的作者,或者私小說的作者都是如此,那個時候,沒有網絡就這么寫下去,自己也不會覺得自己該怎么樣。有一些人是為了別人寫,他一定要別人看到,比如胡適。有一些人不介意是否被看到,這種人也是存在的,像卡夫卡臨終前托付要處理掉文稿,我不很懷疑他的真誠。

人物周刊:沒錯。

賈行家:我可以理解他的這個想法,他要是泉下有知的話他是一種羞憤的心理,他恐怕不會原諒他的那個執(zhí)行人。但我腹黑一下或者陰謀論一下,他托這個委托人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人不會執(zhí)行,昆德拉講這件事,說如果一個農夫讓他的兒子不要砍他小時候種的樹,他兒子一定不會砍,但是卡夫卡的遺囑執(zhí)行人卻不執(zhí)行他的意愿。昆德拉說這是對卡夫卡的冒犯,其實也不是。卡夫卡是感情上想把這些東西帶走,但他會有種潛在的念頭,他也暗暗希望把這個東西留下來,他不一定留給某一個人,他留給一個客觀時代。他挑選一個崇拜者,把這些銷毀的事兒交給他,為什么不交給他的房東?那堆稿子,你讓房東別燒,他都未必肯留。我現在想,他這種人挺矛盾的,他一定是不可知論者,他一定不相信有一個去處。進入到那種精神境界的人,有沒有上帝、有沒有天堂對他們來說無所謂,只是他們?yōu)榱税参恳恍┖苌屏肌⒌沁_不到同樣思想的人時,才給他們造一個上帝,就像我們糊弄孩子有圣誕老人,他們自己不需要,所以他們會對這些東西、心靈這些痕跡有一點矛盾心理,這個很正常。當然我過于高攀了,卡夫卡跟我一點關系沒有。我就是說自己的寫作經歷,很普通,是數以億萬計的博客中的一個,也很幸運,趕上這么一個時候,尤其是東東槍的推介,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哪里配得上他對我的興趣。我不敢說受寵若驚,但也有浪得虛名的感覺。

收斂

人物周刊:你說過會刻薄很多的東西,尤其是一些贏家、強者什么的,但是有一些東西不敢刻薄,往前一站就覺得自己是怯懦的,是哪些?

賈行家:所以說我是一個悲劇人格,其實我還不夠資格進入悲劇,悲劇里面的人物是有自己的強大的存在感和他的理想,就算知道失敗,他還是要往前走的,否則情節(jié)怎么展開?我干脆就是一個止步者,我就是拖后腿的豬八戒那樣的人物,恐怕還不是悲劇人格,是鬧劇和荒誕劇中的人物。我尊敬的人就是這樣的悲劇英雄,無論成功、失敗都有自己的完整人格,成功者里有不少人是這樣的,尤其現在有了網絡和許多新的產業(yè)以后,一些普通人的夢想能夠不受那么多干擾地實現,這些人,我不敢刻薄。我自己是個庸碌的人,對于那種活了一世、有所堅持的人,我起碼有一點敬意,這個是應該的。

人物周刊:寫作當中也沒有得到一些東西?

賈行家:快樂?

人物周刊:對。

賈行家:還是有一點釋放感的,但這種釋放感也不是不可替代,要是有一個好的電子游戲你讓我打通關以后,我覺得釋放感有一點像?,F在沒時間玩游戲了,不是真的沒時間,是我害怕。比如,我特別想去玩《俠盜獵車5》,但我會每天在上面耗費三四個小時,能連續(xù)玩一年,對我來講太奢侈了。我對自己的放縱還有一點下限。但是和游戲什么的還不完全一樣,那個畢竟是別人做的東西你鉆進去玩,寫作也能幫助我認識一下自己,雖然我對自己的評價就那么回事,但也自以為在這方面有那么一點點自如,寫之前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寫完了一看,只是自己和自己比的話,不是一無可取,好像有一些不可替代的東西。對很多的中年危機者來說,最好都能有一個這樣的出口。

人物周刊:你有中年危機嗎?

賈行家:我不太有,中年危機是那種有訴求的人,他急于確定自己在族群當中位置的人,如果我們還原到猴子的位置,他雖然肯定不能做猴王了,但還是很焦慮。這種男人也好辨識,就是愛折騰的那種人,我還不太有。我發(fā)現很多人其實可能是自以為有兩個余錢,他就喜歡玩什么古董,抄經,喜歡搞一個那種很難看的桌子喝茶——如果真的喜歡喝茶也罷,但好像就是為了給人看,他需要的是一個真正的出口,我挺強調這個出口。理想的狀態(tài)是不需要出口,可以把自己充起來,真正的高人就是這樣,不衫不履或者衣冠楚楚,都是一樣的,因為他的內在始終完整,外物不能增加和損害什么。我們普通人好像做不了,總是有一個漏氣的地方,充實不起來。

人物周刊:所以你的寫作,剛才用了一個詞是釋放。

賈行家:有一點點是釋放,就是我不是輻射的那種釋放,有時你也說不出哪個地方憋著一點什么,寫的也不是憋著的東西,寫著寫著就忘記了。有人說寫作是他的惡習,我還稱不上。可能很長時間不讀一點什么,不寫一點什么,就會覺得好像有那么一點缺憾,特別是讀書,讀書會勾起寫作的欲望。不是說受啟發(fā)或妄想和別人比一下,就是勾起一些想法,這個想法好像值得記下來。我估計每一個喜歡寫一點東西的朋友都是這樣的,寫作在中國,真的是一個純出口,十萬加公眾號才能以此謀生,其他的大部分寫作者,基本就是純個人的愛好。這種現狀逼得咱們把一個過去據說可以謀生的行業(yè)變成了一個愛好。

人物周刊:剛才說到《他們》現在做一些修改是嗎?有的人不悔少作,你看這些過去寫的東西是一種什么感受?

賈行家:說不悔少作,境界至高的我覺得是季羨林。季羨林少年時候是一個憤青,很多話很蠢,但是他了不起在“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原原本本地在別人都說他是大師的時候還原出來,這就是高人和智者。包括巴金也是這樣,后來愿意做這樣的人。我這個《他們》,是幾年前寫的,咱們不說別的,錯字和病句就很多,能不修改么?

你想季羨林年輕時都那么蠢,我只能比他更蠢很多。最早的博客就有很多這樣的東西,但我無所謂,也沒人翻。那種東西也不能拿出來。我覺得現在比那個時候要收斂一些,就是文本上面,最重要的是情緒上收斂了。少年時想的是發(fā)泄,中年來講應該是交換,就是我把我的東西點到為止,點到你能理解或我希望你理解的程度就可以了,沒有必要把你這些東西傾注給別人,別人也沒義務接納。這個就是少年的時候就濃,中年的時候可能就要有所保留,到老年的時候就是枯瘦了,像周作人晚期就是只摘抄而不寫了,我覺得就是這個原因,他想傾訴的目的都不一樣了,這個也不敢叫長進,這個就是隨著年齡的變化就會有的改變。

人物周刊:所以你還是不打算再寫小說了?

賈行家:等我要是發(fā)了彩票那樣的邪財,可能會寫。當然寫了以后自己會先審核一遍值不值得給別人看。說實話,如果不把最世俗的東西安排好我不敢寫小說,真的是這樣,尤其到了這個年齡段了。年輕人平時學一樣,即使你沒有這個本領,你也想去試一試。但到了這個時候,我確實總要計算值不值,計算自己,顧念自己,總是要自私一些。

人物周刊:您說的值不值指的是?

賈行家:就是說我寫出來這個東西,我自己挺費勁的,別人看起來值不值。像《紅樓夢》,你寫出來一本《紅樓夢》過得多慘都值,實際上就是這樣。曹雪芹富貴了一輩子也寫不出來《紅樓夢》,他窮酸一輩子也寫不出來《紅樓夢》。他就是要先擁有后失去,然后把所有的東西體驗一遍他才能寫,一個人最后換來這么一本書,但是這本書好他就值,如果換了一本《九尾龜》就不是特別值,他要是換了一本咱們不知道名字的書的話那么肯定就不值了。我對自己的估計很不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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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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