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鯨鯊之旅讓我從內(nèi)格羅斯島的杜馬蓋地出發(fā),橫穿海峽,來到十公里外的里洛安碼頭。
這里的海水是藍綠色的,清澈見底。走在上岸的石橋上,能看到趴在海底巖石上的紅色海星。碼頭很小,很曬,沒人愿意在此逗留。從這里往北二十多公里才是鯨鯊出沒的奧斯洛布,我可以隨便搭一輛沿海岸線往北開的大巴。不過,從碼頭到公路還有一公里左右的步行距離,這就成了當(dāng)?shù)厝说闹赂恢贰?/p>
在拒絕了幾個摩的和面包車司機包車的邀請后,我被一對淡黃色頭發(fā)的北歐情侶攔住了。兩個人都是一副典型的背包客裝扮——大背包,人字拖,一雙臟兮兮的徒步鞋系在背包后面。兩個人看上去都有點沮喪。
“你要去奧斯洛布嗎?”留著維京海盜胡子的男人問我。
在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他開門見山地說明了攔住我的原由。原來他們打算包車,但價格太貴,因此想找人一起分擔(dān)——共享經(jīng)濟的北歐背包客版。
“面包車司機告訴我,這里沒有去奧斯洛布的大巴,我們只能包車,”他說。
我告訴他,最多再往前走五百米就是公路,隨時都會有向北開往宿務(wù)的大巴,招手即停。
“你確定嗎?”
“常識告訴我是這樣。”
“包車2000比索,如果你愿意,可以只出600?!?/p>
我在腦海中計算了一下——多走五百米,然后坐大巴,最多只要60比索。不過我最終還是同意了共擔(dān)車費——他們看起來都像是大學(xué)生,可能是第一次來東南亞。
面包車司機走了過來。我對他說,三個人1000比索。他做出一副思想在激烈斗爭的神情,但我知道——20公里,140塊錢——他已經(jīng)掙得足夠多了。果然,思想斗爭的表情還未凝固成型,就瞬間轉(zhuǎn)為暗自竊喜的微笑:“上車吧!”
我們把行李放到車后,鉆進面包車。一駛上公路就看到了開往宿務(wù)的大巴。我沒說話,但聽到北歐情侶操著斯堪的納維亞方言,熟練地咒罵了一聲。
奧斯洛布是一個海邊小鎮(zhèn),只有幾家旅館。結(jié)果我和北歐情侶訂的旅館是同一家。他們是挪威人,來自卑爾根,那是小小的挪威第二大城市。總的來說,生活非常安靜,或許還有點無聊。所以他們喜歡看犯罪小說,喜歡熱帶,對菲律賓的印象也很好:“夠熱、夠亂、充滿活力?!彼麄兏嬖V我,兩人曾去蘇格蘭的奧本出??催^鯨魚,花了超過250歐元,而在奧斯洛布,觀鯨的費用也就40歐元,合人民幣不到300塊錢。
“而且你還有機會和那大家伙一起游泳!”
我們在旅館辦了入住,老板是一個英語很好且說話干練的菲律賓女人。她告訴我們,漁民第二天有節(jié)日慶典,所以每天早上6點到12點的觀鯨活動,要推遲到上午10點開始。
她又對我說,10點鐘海上已經(jīng)極度暴曬,既然我訂了兩晚房,不如改到后天早上6點再去。挪威情侶只住一晚,而且他們也喜歡曬太陽,所以依舊第二天10點去觀鯨。
巧克力山
2
嚴格來說,奧斯洛布還沒怎么開發(fā)。除了觀鯨,很少有外國游客跑到這里。這里缺乏成熟的旅游項目和基礎(chǔ)設(shè)施,因此反而有一種菲律賓小鎮(zhèn)的真實之感。
海邊有一座西班牙殖民時代的教堂,全部由白色大石頭壘砌而成。教堂外面的馬賽克玻璃下,立著一個圣母瑪利亞的壁龕,擺著很多新摘的鮮花。瑪利亞穿著淡藍色披肩,戴著白色頭巾,雙手合十,一臉凝重——因為幾個菲律賓女人正在壁龕下生火,白色壁龕的底部已經(jīng)被火苗熏成了黑色。不遠處,有一座教堂的廢墟,屋頂坍塌,只剩下白色的石頭骨架。如果沒猜錯,這座教堂可能就是剛才那些菲律賓女人的祖母們生火時不慎燒毀的。黃昏中,我看到一個西班牙人的雕像,面對著大海。這位傳教士手持十字架,留著大胡子。很多年前,正是此人把天主教帶到了奧斯洛布,興建了教堂,并且獻出了生命。
走回鎮(zhèn)中心,集市外已經(jīng)擺起燒烤攤。我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一家像樣的餐廳?;蛘哒f,那種餐廳也許干凈但必定昂貴,以游客為主要客群。倒是有一家披薩屋,不過大門緊鎖,使得燒烤攤成為惟一的可選項目。
兩個挪威人也出來覓食了。他們一臉愁苦地逡巡著,似乎被燒烤攤的衛(wèi)生狀況和煙熏火燎嚇住了。他們商量了幾句,有點猶豫不決,最后還是拐進了集市,買了一把香蕉就走了。我聽天由命地坐下來,點了烏賊、大眼鯛和烤茄子沙拉,又去馬路對面買了啤酒。我對正在奮力揮扇的燒烤攤主說:“要全熟的!”在菲律賓吃燒烤,這可能是最有效的消毒方式。
然而,燒烤出乎意料地好吃。鯛魚和烏賊顯然都是早上剛從海里打上來的,只要稍微撒點鹽就非常美味。茄子烤過以后很糯軟,配上洋蔥和番茄碎,十分爽口。啤酒也很涼。我不由得為正在剝香蕉皮的挪威情侶感到了些許遺憾。
回到旅館,我看到挪威情侶的房間亮著燈,而院子里只有兩對新來的俄國中年夫婦。謝頂?shù)恼煞虼┲笱濕茫l(fā)福的妻子穿著吊帶衫。不用說也能猜到,他們正在喝啤酒,而且喝了不少。小圓桌上已經(jīng)擺了六七個空瓶。旅館的酒吧是半自助式的,啤酒任君自取,退房時統(tǒng)一結(jié)算。這確保了俄國人可以喝到爽,也確保了賬單會很好看。
俄國夫婦們一直喝到大半夜,然而第二天早飯時間依然神奇地出現(xiàn)在了餐桌旁,不愧是“戰(zhàn)斗的民族”。他們胃口很好,要了煎蛋和香腸,破例沒有喝酒。健康的挪威情侶則在一旁“嘎嘣嘎嘣”地嚼著全麥餅干。9點半鐘,他們坐上旅館叫來的面包車走了,然而不到中午就回來了。
俄國夫婦一進門就直奔啤酒,“咕嘟咕嘟”地喝起來。挪威情侶的表情則照例是標準的北歐式沮喪。他們有點激動地告訴我:鯨鯊今天根本就沒出現(xiàn)!他們被騙了!在無遮無擋的海上漂了一個小時!終于在小船快要到達燃點之前放棄了!
“怎么回事?”
挪威情侶解釋說,由于漁民每天黎明時在海上投喂鯨鯊,鯨鯊大概已經(jīng)形成了生物鐘。它們在清晨時分到達固定海域,吃到臨近中午離開。但是今天早上漁民有慶典,沒有按時出海投喂。挪威情侶估計,鯨鯊發(fā)現(xiàn)沒人,盤桓了一陣子就游走了。等他們冒著大太陽來到海上,當(dāng)然什么都看不到。
“鯨鯊的智商很高,當(dāng)然不會永遠在那里傻等,”挪威情侶說。我表示贊同。
鯨鯊的爽約極大地傷害了游客們的心靈。據(jù)說,現(xiàn)場一度極為混亂。大家都認為自己被耍了。他們不遠萬里來到奧斯洛布,就是為了一睹鯨鯊芳容,結(jié)果白跑一趟。有幾個美國游客甚至揚言將此事鬧上Facebook,讓所有喜歡鯨鯊的朋友一起抵制騙人的奧斯洛布漁民。漁民們只好返還了觀鯨費用,承諾第二天一定讓大家看到鯨鯊。不幸的是,挪威情侶已經(jīng)訂好之后的行程,只能遺憾地和鯨鯊失之交臂。
洛博克河谷
3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就坐車前往觀鯨海灘。和我一起出發(fā)的是那兩對俄國夫婦。他們都換上了泳衣,袒露著胸毛和雪白的臂膀,像四只大海豹。
觀鯨海灘上已經(jīng)來了十幾個等待看鯨鯊的人。七八個漁民搖著單槳小船出海,在鯨鯊可能出沒的海域投食。大海一片平靜,微微泛著白光,看不出一絲有鯨鯊的跡象。我們付了錢,聽一位女性工作人員提醒注意事項,包括不能觸碰鯨鯊,在鯨鯊過來時為其讓路,不能抹防曬油,以防鯨鯊誤食等。
太陽完全跳出了地平線,海面和天空霎時變得明亮。我換上泳褲,拿上潛水鏡,隨漁民登上一只小船。我們一路搖到鯨鯊出沒的海域,只見之前在這里投喂的漁民已經(jīng)一字排開。一只鯨鯊從水里伸出布滿斑點的背鰭,接著露出半個巨大而扁平的腦袋,吞食著漁民拋灑的魚蝦。這只鯨鯊足有八米長,布滿斑點的黑色脊背,像一艘小型潛艇。但漁民說,這只是幼年的鯨鯊,成年后的鯨鯊可以長到20米,重達50噸。
和屬于哺乳類動物的鯨魚不同,鯨鯊和鯊魚一樣屬于魚類,用鰓呼吸。之所以叫鯨鯊,是因為它們是世界上最大的魚類,體型與鯨魚接近。鯨鯊以浮游生物、藻類、磷蝦和小型自游動物為食。它們沒有鯊魚那樣鋒利可怕的牙齒,而是通過吸水的方式,將食物和水一起吸進來。就在嘴巴關(guān)閉與鰓蓋打開之間的短暫瞬間,浮游生物被鰓與咽喉之間的過濾器官困住,水則被排出。這種獨特的構(gòu)造,使得鯨鯊無法對人類造成致命的傷害。漁民后來告訴我,確實有游客被鯨鯊?fù)踢M嘴里,但被阻擋在過濾器官后,又被噴射了出來。
在這一片小小的海域,聚集了十來只鯨鯊。當(dāng)我潛入水中,不時就會看到一只鯨鯊從身邊游過。它們的身體幾乎一動不動,就能產(chǎn)生一股向前的力量。身體兩側(cè)還跟著“搭順風(fēng)車”的銀色魚群,就像威風(fēng)凜凜的帝王身邊,總要有侍從似的。
鯨鯊的眼睛很小,有點邪惡,嘴又扁又長。肚子是白色的,身上的斑點閃著奇特的光。它們游過來時沒有一點聲音,嘴一張一合,對周圍有人也毫不在意。其中一只鯨鯊擦著我的身子游了過去,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皮膚。還有一次,我在做深潛時,踩到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只足有15米長的鯨鯊,正從我身下抄底游過,而我一腳踩到的正是它的脊背。它游了過去,沒有理會,沒有害怕,沒有扇動一下巨大的尾鰭,把我打飛出去,而我雖然知道鯨鯊并不危險,卻仍不免心有余悸,逃命似的浮上了水面。
在網(wǎng)上搜索奧斯洛布,會看到一些水下照相機拍攝的游客與鯨鯊的合影。人們與鯨鯊親密接觸,有的甚至騎到鯨鯊背上。這也就是為什么奧斯洛布的觀鯨活動備受爭議。在動物保護主義者看來,這些海里的大家伙實際上已經(jīng)淪為了人類豢養(yǎng)的玩偶。它們滿足于不勞而獲的生活,不再懼怕人類,甚至在遷徙的季節(jié),也情愿留在這里。
然而漁民則告訴我,鯨鯊帶來的旅游收入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有錢修整房屋,添置家具,供養(yǎng)孩子……旅游業(yè)或許不能解決這里的一切問題,但的確有好的一面:他們以前捕獵鯨鯊,現(xiàn)在則保護鯨鯊——至少不再動刀子。
斗雞場
4
“奧斯洛布的觀鯨項目是韓國人發(fā)明的,你知道嗎?”在去阿爾高(Argao)的大巴上,坐在我旁邊的首爾人說。他單眼皮,戴著棒球帽,一副罩耳式耳機掛在脖子上。他去宿務(wù),而我在中途的阿爾高下車。
“真的嗎?”我問道。
首爾人告訴我,是一個常年在奧斯洛布潛水的韓國人,有一天隨漁民出海時發(fā)現(xiàn)了鯨鯊。他喂了它一些魚蝦,卻發(fā)現(xiàn)那只鯨鯊第二天再次出現(xiàn)。他又喂了它一些魚蝦,此后連續(xù)幾天都來喂。鯨鯊漸漸在附近聚集,于是韓國人告訴漁民,可以組織游客觀鯨,這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奧斯洛布的觀鯨活動就這樣開始了。
“了不起,”我說。雖然發(fā)自內(nèi)心,但可能聽上去沒那么熱情。首爾人戴上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許此前他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在阿爾高北邊的港口下車,與首爾人揮手告別。在這個荒涼的港口,我要搭乘正午時分開往薄荷島的渡輪。薄荷島近些年聲名鵲起,直追長灘島。這主要得益于附近的海洋生物正在慢慢恢復(fù)。這里不僅能看到海豚和大海龜,還有著名的巴里卡薩大斷層。在那里,珊瑚礁原本像大陸架一樣向海中延伸,卻突然消失不見,形成了深達一公里的海底斷崖,成為各種熱帶魚類的棲息之地。
不過在旅游業(yè)主導(dǎo)薄荷島之前,這里也是非法捕魚的屠宰場。除了裝滿炸藥的漁船,為了滿足某些亞洲國家吃活魚的癖好,漁民還得在珊瑚礁上撒氰化物。魚群中毒后會漂浮在水面上,漁民再將這些麻醉的魚撈起來。然而,氰化物也會滲入并殺死珊瑚礁,導(dǎo)致魚群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遭到破壞。一旦珊瑚礁沒了,魚就沒了,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不過讓漁民放棄誘惑,扔掉毒藥和炸藥包的,還是游客開始光顧薄荷島。從這個角度講,是那些背著大氧氣瓶、一擲千金的潛水愛好者拯救了薄荷島。
奧斯洛布海邊教堂
5
“阿洛納海灘?去阿洛納海灘嗎?”
一下渡輪,摩的司機的吆喝聲就從四面八方涌來。到處是潛水俱樂部的阿洛納海灘,正是魚類愛好者的樂園,而我要去的是離海很遠的洛博克。
快要散架的吉普尼,在散架前把我扔在了洛博克鎮(zhèn)中心。要問洛博克有什么,答案是幾乎什么都沒有。這里只有一個小小的廣場,幾家賣雜貨的小鋪,還有一個幾年前在地震中倒塌、至今仍在重建的西班牙教堂。除此之外,洛博克還有一條河。從薄荷島內(nèi)陸高山上流下來的泉水,和雨水匯集到一起,沖出了一個亞馬遜叢林感的河谷。我訂了位于河谷深處的一家旅館,打算與世隔絕地住上幾天。
從鎮(zhèn)上走到河谷并不容易。我走進一家雜貨鋪,買了一瓶礦泉水,順便問老板到河谷最近的路怎么走。老板是一個精瘦的中年人,留著兩撇胡髭,正坐在一堆落著塵土的雜貨中間發(fā)呆。聽了我的問題,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我,然后問我是不是中國人,好像只有中國人才會跑進一家雜貨鋪向他問路。我只好告訴他,我是。他摸了摸胡髭,露出微笑。
“我父親也是,”他說。
如果在相聲里,這可能會是一個包袱,但我當(dāng)時沒什么開玩笑的心情。老板告訴我,他的父親是福建移民,姓汪,叫什么已經(jīng)忘記了。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頁,用圓珠筆寫下了自己的姓。我這才搞明白,他其實姓黃。
“你會說中文嗎?”我試著問他。
“我會說福建話?!?/p>
仿佛為了證明給我看,他開始掰著手指,用磕磕絆絆的福建話數(shù)數(shù),從一數(shù)到十,用了三分多鐘。我一邊焦急地等他數(shù)完,一邊怪自己為什么跑這里來問路。
“那么,很高興認識你?!钡人麛?shù)完了,我決定趕快告辭,不再問路。
可他沒接話,好像還在回味福建話美妙的韻律。過了一會兒,他才終于回過神來,問我:“你想不想看公雞打架?”
“行啊,”我隨口說,知道他指的是斗雞。
“每個周日下午都有,我們可以一起去。”
“怎么去?”
“周日下午1點,來這里找我?!?/p>
我沒再問路,決定靠直覺走到河谷。實際上,沿公路走上兩公里,就出現(xiàn)了旅館的指示牌。按照指示牌的說法,從一條岔路下去,走500米就是河谷。
路是完全沒修過的破石頭路,到處是爛泥,如果沒有行李箱,倒是頗有野趣。等我總算走到盡頭,卻發(fā)現(xiàn)是一座懸崖。俯身望去,浩蕩的河水就在懸崖下面奔涌。我又發(fā)現(xiàn)一個指示牌,順著箭頭指引的方向,看到一段坡度幾乎有45度的臺階。那臺階彎彎曲曲,一直延伸到河谷最深處。
早知道是這樣,我可能不會來這里,但當(dāng)時已經(jīng)別無選擇。等我汗流浹背地下到旅館前臺,我突然明白為什么這家旅館在喜歡隱居的小圈子里頗有名望了:你必須有足夠的勇氣才能進來,但你絕對需要更大的勇氣才能出去。
我拿到鑰匙,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棟吊腳小木屋。木屋就在河邊,掩映在一片椰林中。河的對面是一座山峰,好像一堵拔地而起的山墻,覆蓋著茂密的熱帶植物。木屋里只有一張床、一個蚊帳、一盞臺燈。沒有電視,沒有網(wǎng)絡(luò),甚至收不到手機信號。我要在這里度過兩周,惟一能打發(fā)時間的只有伊恩·弗萊明的那本《絕美之城》。
6
住在河谷地帶的一大好處是可以劃皮劃艇。每天清晨,我換上泳褲,走到河邊,把旅館的皮劃艇推到河中。清晨的河谷彌漫著淡淡的薄霧,兩岸的叢林里傳來各種各樣的鳥鳴。微風(fēng)拂過下垂的椰樹葉,好像一只看不見的手,彈奏琴鍵。
我偶爾會看到劃船上學(xué)的菲律賓孩子。姐妹倆,姐姐十來歲,妹妹七八歲,都背著色彩鮮艷的小書包。我和她們打了聲招呼,姐姐就放下槳,和妹妹一起向我招手。直到湍流把小船的方向沖彎,她才趕忙拿起槳,重新調(diào)整船頭。
河水是墨綠色的,漂浮著細小的枯枝,但仍能清楚反射出周圍沒有名字的山峰。中午之前,河上幾乎沒有風(fēng)。我在平滑如鏡的河面上劃槳,看到藍色尾翎的翠鳥鳴叫著飛過。往上游劃不到一公里,有個小小的瀑布。水流變得迅猛,因此我調(diào)轉(zhuǎn)了船頭。整個下午,我都呆在小木屋外的露臺上看書。偶爾抬頭看一下露臺外的菠蘿蜜樹,盤算著美味的果實,何時才能墜落。
每天午后,河上會有水上餐船經(jīng)過。餐船是從洛博克鎮(zhèn)開過來的,供應(yīng)自助餐,有樂隊演出。那是一天中惟一能聽到的“噪音”。樂隊唱的大都是披頭士、理查德·馬克思這樣的英文老歌。只有一次,我聽到傳來的歌聲是《甜蜜蜜》。
在河谷隱居的第二周,大雨開始光顧,將整個河谷和山峰都封鎖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中。大雨過后,河水不再平靜。湍急的流水席卷著泥沙和樹枝,一起沖向下游的入海口。大雨時下時停,除了呆在木屋里,沒有別的事可做。不過下雨的好處是,燠熱的空氣終于涼爽下來,而且還吹落了一只椰子,滾到我的門前。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享用了一頓椰肉。
第二周的一天,我才終于鼓足勇氣,爬出了河谷。我租了一輛摩托車,去看薄荷島的名勝——巧克力山。在電影《哈利波特與火焰杯》中,哈利波特騎在掃把上飛行,其中一段鏡頭就是飛過巧克力山。
巧克力山由1268個圓錐形小山丘組成。每到旱季,山上的植物由干枯轉(zhuǎn)為褐色,如同一排排巧克力。我去的時候不是旱季,山上依舊蔥綠。站在觀景臺上,震撼之處在于視野所及都是繁茂的植物,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幾乎沒看到什么人類的痕跡,仿佛自地球出現(xiàn)之日起,巧克力山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
一百多年前,菲律賓的森林覆蓋率高達90%,而如今這個數(shù)字只有不到25%。站在巧克力山上,我可以想象菲律賓一百年前的樣子。那時,從呂宋島到棉蘭老島,從巴拉望島到萊特島,整個菲律賓群島大概都是眼前這樣的景象。
大片的積雨云正朝我的頭頂方向移動。雨燕在耳畔盤旋追逐,發(fā)出大雨將至的警報。遠處的小山包已經(jīng)在白色的水汽中消失,只留下淡淡的墨色輪廓。我沒穿雨衣,急忙騎上摩托車往回趕,但還是被大雨阻在半路,上下淋個濕透,像只落敗的公雞。既已淋透,也懶得再找避雨的地方。
7
離開薄荷島前,我去看了場“公雞打架”。這才明白,落敗公雞的命運遠比我凄慘——它們要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命。
在菲律賓,斗雞是一項國民運動,兼具娛樂和賭博的功能。幾乎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斗雞場(cockpit),洛博克也不例外。我打了輛摩的前往,為了耳根清凈,沒去找黃姓店主。
斗雞場在附近的村子里,門口站著幾個吞云吐霧的小哥。還沒進去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砉u此起彼伏的啼叫。斗雞場的格局有點像鄉(xiāng)土版的羅馬斗獸場:一塊圍著護欄、鋪著沙土的斗雞臺,四周環(huán)繞著一層高過一層的木質(zhì)看臺??磁_上有賣啤酒和飲料的小販,她們是這里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斗雞臺后面是候場區(qū)。斗雞的主人捧著自家的斗雞坐在那里,用抹了橄欖油的手為其梳理羽毛。主人們的神情嚴肅,有著大戰(zhàn)將至的緊繃感。手中的斗雞看上去威武兇悍,縮著爪子,憤怒地左顧右盼,不時向?qū)κ著Q叫示威。這時,主人就會用力撫摸羽毛,讓它們鎮(zhèn)靜下來——因為過早的亢奮只會損傷元氣,真正的血戰(zhàn)還在后面。
候場區(qū)也有木欄圍著。很多觀眾倚在欄外,凝神觀察每只斗雞的成色,好決定之后怎么下注。我發(fā)現(xiàn)黃姓店主也在其中。他正拿著本子,小心記錄著什么。那本子就是他在雜貨鋪里寫出黃姓的本子。他一抬頭看見了我,面露吃驚之色。
“你怎么沒來店里找我?”他問。
“我知道你肯定在這里,”我撒了個謊。
他看上去很滿意,拉著我往看臺走,說離比賽開始還有半小時。我要請他喝啤酒,但他拒絕了,表示“下注前要保持清醒”。于是我們坐在那兒,看著工作人員在黑板上寫下每場比賽的對陣——32只斗雞,16場比賽。
大概是為了填補半小時的空白,黃姓店主打算跟我聊聊中國。他記憶中的中國是另一個時間維度上的中國。
“毛澤東還好嗎?”
我發(fā)現(xiàn)他很認真,不是在開玩笑。
“去世了。”
“去世了?”他看上去有點意外,“周恩來呢?”
“也去世了。”
意外變成了迷茫。就像在大霧里開車,突然迷失了方向。
“那蔣介石呢?”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去世了。你說的這些人,全都去世了四十年了。”
聽了我的話,黃姓店主很久沒有開口,仿佛與故國所剩不多的精神聯(lián)系——除了他死去的、已經(jīng)忘了叫什么名字的父親——就這么瞬間崩塌了。
好在第一場比賽開始了。兩位斗雞主人分別捧著斗雞上場。在裁判的監(jiān)督下,他們要讓兩只斗雞先互相啄幾下對方,好挑起彼此之間的敵意。與此同時,埋伏在看臺各個角落的工作人員開始揮舞手臂,扯開嗓門大喊:“下注!下注!下注!”
你所要做的,就是向離你最近的工作人員喊出你下注的對象。因為這一切只能在短短的半分鐘內(nèi)完成,斗雞場內(nèi)就像炸鍋一樣。人們緊盯著兩只雞,做出最后的選擇,然后投注。我感到自己不是在斗雞場,而是在大蕭條之前的紐約證券交易所。
“你不下注嗎?”我問黃姓店主。
他搖搖頭,說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好,但表示可以幫我下注?!把鹤筮叺馁€100贏70,押右邊的賭100贏100?!?/p>
我掏出100比索,押在了右邊那只叫阿莫斯的雞身上。
裁判一聲令下,兩只斗雞被放在沙土地上。剛才還沸騰的斗雞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左邊的佩德羅和右邊的阿莫斯身上。只見兩只斗雞一上來就撲打翅膀,騰空撞向?qū)Ψ?,同時狠命錛啄。場內(nèi)雞毛亂飛,伴隨著一片撲騰聲、咯咯聲以及受傷后的哀嚎聲。這是一場血戰(zhàn)到底的較量。每被啄一下,就相當(dāng)于拳擊場上被對方的重拳擊中。阿莫斯的雞冠被啄掉一塊,鮮血直流,佩德羅的體力也消耗不少。
終于,阿莫斯選擇逃竄——那是它最后一點力氣,也是一切動物的求生本能。佩德羅追了上去,雙方爆發(fā)了最后一場疾風(fēng)驟雨般的互啄。我看到阿莫斯的鮮血灑在沙土上,像一只泄氣的皮球,癱倒不起。佩德羅也身受重傷,力氣耗盡,勉強支撐的腦袋,猶在打空拳似的啄著地面。
裁判走過來,同時拎起佩德羅和阿莫斯,然后松手,看它們還能否站立。它們現(xiàn)在就像兩攤沒用的爛棉花。
佩德羅獲得了勝利,但已奄奄一息。阿莫斯的腦袋長長地耷拉下來,已經(jīng)死了。
我問黃姓店主,死了的斗雞會怎么處理。他說,有人會埋掉,有人會吃了。吃的人越來越少,因為斗雞全都打過激素,吃多了會得癌癥。
“贏了的呢?”
“養(yǎng)三個月傷,然后再來比賽?!?/p>
一時間,我不禁為斗雞的命運感到悲傷。一生出來就打激素,每隔三個月就要進行一場血腥的較量。不幸的直接死在場上,僥幸活下來的不過是再活三個月,然后面對下一次決斗,下一次死亡。
場內(nèi)又響起了新一輪的下注聲,但我沒再投注??戳巳膱龊?,我對黃姓店主說我準備走了。他點點頭。
我剛起身,他卻叫住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掏出記錄斗雞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頁。
“我想起我爸爸的名字了,”他對我說。
然后拿起圓珠筆,把名字一筆一劃地寫在了“黃”字后面,再用福建話念道:“黃喜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