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來訪者跟原生家庭的關(guān)系處不好。
“原生家庭”甚至變成了某種病態(tài)的代名詞。一個來訪者向我抱怨他和父母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從小時候一直打到現(xiàn)在。父母做的每件事都是他的反面教材:他們的一切主張都是過時的、保守的、有害身心的。
“他們非常摳門,什么東西都用最便宜的?!眮碓L者說,“現(xiàn)在他們還一跟我逛街就嘮叨。我跟他們不一樣,要買東西我就只買最好的?!彼哉J(rèn)為是代表先進(jìn)文化的一代。
我問他:“你是什么時候覺醒的?意識到要過跟他們不一樣的生活?!薄皬挠浭麻_始,我就跟他們不一樣。”我的來訪者驕傲地宣稱。
看起來,他小小年紀(jì),就變成了家庭里的反抗分子。我好奇的是,他是怎么發(fā)生變化的?是靈魂深處的自然覺醒,還是外部環(huán)境影響使然?
“沒錢也就算了。他們明明有錢,還要那么委屈自己,這不是有病嗎?”“你怎么知道他們有錢?”我問。
“我就是知道。”我的來訪者說,“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這種方式嚴(yán)重傷害了我的自尊。坐公交車,他們會為了我要不要買票跟售票員吵架,就為省幾毛錢!他們還會要求我故意彎著腰,裝得個子矮一點……”他滔滔不絕地抱怨。但是,被他輕輕帶過去的部分,才是重點。
“你怎么知道他們有錢?”我又問了一遍。
來訪者愣了一下:“他們自己說的吧。怎么了?”
“他們?yōu)槭裁催@樣說?”我追問。
“順嘴說的吧,”來訪者不理解我問他這些干嘛?!坝袝r候我媽媽會怪我爸爸,說他又拿了多少多少獎金,都不舍得給我買件新衣服。這時我就知道他們其實是有一些錢的。嗯,其實我媽媽自己也不舍得買啊……”
他說到了真正重要的部分。他變成今天這樣,來自父母潛移默化的灌輸。媽媽的抱怨,悄無聲息地從孩子耳邊滑過,作為生活的默認(rèn)設(shè)定。甚至于孩子都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但他從此知道,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是生活最理想的狀態(tài)。于是他才開始反抗。反抗的愿望,是從上一代那里繼承的。
“看來你父母也知道自己摳,而且也不愿意過成這樣?!蔽艺f?!八麄儾辉敢膺@樣?”來訪者無法接受,“不不,我看他們挺愿意的!”
我看著他,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猶豫?!耙部赡芾病眮碓L者嘟噥了幾句,不得不承認(rèn)了這個事實,“你這么說也有道理,至少我媽會抱怨我爸??赡芩遣辉敢?,但是,既然不愿意,為什么不改一改呢?而且,現(xiàn)在明明是我花自己的錢,買個貴點的禮物,或者帶他們出國旅行,他們都不領(lǐng)情!”
我說:“他們不領(lǐng)情,是因為他們不允許自己過得這么奢侈。但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他們是沒有被滿足的。他們也有一部分揮金如土的欲望?!?/p>
來訪者歪著頭:“是嗎?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
如果父母一代徹底認(rèn)同了摳門的生活方式,內(nèi)心絲毫沒有抱怨的聲音,孩子也就會安于這樣的生活,相信生活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F(xiàn)在他之所以不滿,因為他從小就認(rèn)定生活“不應(yīng)該”如此。這種認(rèn)識,往往是對父母的繼承,而不是反叛。某種意義上,孩子在替父母實現(xiàn)他們未曾實現(xiàn)、不允許實現(xiàn)甚至不允許承認(rèn)——但又真實存在于心底——的對生活的野心。
在心理學(xué)里,這叫“代際傳遞”。
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相信,自己生活中的前進(jìn)方向是生而有之、不言自明的。他們從很小的時候,甚至遠(yuǎn)在自己學(xué)會思考之前,就踏上了與父輩分道揚鑣的路,卻從未想過是誰指示給他們那個方向。這真是讓人唏噓的遺忘。
兩代人大部分的沖突,爭吵、仇視、相互決裂,都是換了形式的傳承。對原生家庭憤憤不平的年輕人,意識不到自己的反叛有多少來自于原生家庭的栽培。反過來,恨鐵不成鋼的上一代看不慣后輩的獨立,卻并不自知真正看不慣的,只是在孩子身上看到自己不敢面對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