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rèn)識邱鴻很偶然。2001年某天,我站在“東十三”的高坡上,一個男生拎著飯盒遠遠晃來,大聲唱著《庭院深深》,一時失手,飯菜撒了一地。旁邊人說:“邱鴻,你不吃送給我吃,干嘛倒地上,真浪費。”原來他叫邱鴻。不知何時我們熟絡(luò)起來。邱鴻人特瓷實,惟一不足就是愛鉆牛角尖,經(jīng)常和同學(xué)爭論得臉紅脖子粗,直到對方閉嘴。我們都認(rèn)為,邱鴻不去新加坡參加大專辯論賽,虧了。
2004年碩士畢業(yè),我們都留校工作。他去公管學(xué)院做輔導(dǎo)員,我則在機關(guān)做“刀筆吏”。我們從石牌顛簸到小谷圍島,邱鴻望著遠處的山巒自言自語:“這是一塊肥沃的熱土,可以有所作為?!彼∵M405,我搬進304,工作之余,我們一起喝茶、散步。愛較真的邱鴻遇到不愛較真的我,相處倒是融洽。我那時郁郁寡歡,不愿多說一句話,通常是邱鴻高談闊論,我洗耳恭聽。有時茶涼了,話題正熱乎。對我而言,聽他“吹水”,增長了不少見識。
邱鴻是個書癡,手不釋卷。他介紹我讀余英時,買齊了三聯(lián)出版社的《余英時文集》,指著《朱熹的歷史世界》,“這本有新東西,值得一看”;他有時捧著《長恨歌》,“王安憶與諾貝爾文學(xué)獎距離很近”;他偶爾拿本李澤厚的《美的歷程》,“活著的華人,學(xué)問最好的兩人:余英時和李澤厚?!甭犓扑]得多了,也忍不住買了幾本,果然所言不虛。
邱鴻帶的班級獲了獎,獎金不菲,他興沖沖找到我,“晚上去喝一杯。”在北亭村大榕樹下,三杯稻花香下肚,邱鴻嚎啕大哭。他哽咽著說自己的身世:母親生下他不久便離家出走,不知所蹤;父親剛愎自用、性格暴躁;自己多年思母,心情難過。我勸慰他:“我和你一樣,喪父之痛,至今未泯?!蔽覀兡且辊笞恚葦嗥?。打那以后我才知道:他是內(nèi)心很苦的人。
邱鴻對個人問題諱莫如深,問他有無心儀的女子,他總是笑而不答。他經(jīng)常更換QQ個性簽名,什么“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命里有時總須有,命里沒時莫強求”……我笑他,生活不是李清照,要實打?qū)嵾^日子的。他醬紅著臉,低頭不語。一次他說:“一個女生不錯,可惜保研到南開了?!蔽艺f:“怕啥,連魯迅、沈從文都可以追女學(xué)生,你怎么不可以?不要說去南開,就是去北開,也可以追嘛?!鼻聒櫺π?,事情還是不了了之。
2013年,上級抓我去搪官差,整天東奔西跑。一天,接到好友于林平電話,說邱鴻腦子毀了,在樓下嚷嚷“有人要殺他”。學(xué)校趕忙通知他父親來廣州,沒打岔,直接送到芳村治療。數(shù)月后,邱鴻滿面紅光地回來了,神采奕奕。他父親說:“堅持服藥,一點沒事兒?!鼻窀该χ霞也疬w的事兒,很快回去了。
病后的邱鴻,不再喝茶喝酒,心態(tài)也好多了,經(jīng)常聽到他在樓上唱歌,唱許冠杰,也唱羅大佑,還有那首《庭院深深》。我想,他應(yīng)該走出來了。
一個深夜,樓下保安“咚咚”敲門,說邱鴻犯病了。我趿拉著鞋下樓,瞅見邱鴻捧著桶泡面正在吸溜,還喊餓,滾燙的面被他直接吞下肚。保安說他不僅停藥,還忘記吃飯,瘦得皮包骨頭。學(xué)校連夜又把他送去芳村。
幾個月后,我正在惠州開會,又是于林平打來電話,說邱鴻死了?!霸趺此赖模吭趺磿滥??”一問三不知。生如此漫長,死卻只是一個消息。后來確切消息證實邱鴻死于敗血癥。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