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飛鳥尚啁啾,何況悲笳出塞愁。
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遺跡為誰留。
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
行路至今空嘆息,巖花澗草自春秋。
——歐陽修《唐崇徽公主手痕和韓內(nèi)翰》
崇徽公主是唐代名將仆固懷恩的幼女。仆固懷恩為唐朝平定安史之亂的功臣之一,后來遭到中央猜忌,于是聯(lián)合回紇起來反唐,準備攻占長安,在進軍途中暴卒。他死后,唐代宗憐其有功于唐,收養(yǎng)其幼女,即為崇徽公主。
據(jù)《資治通鑒》記載,仆固懷恩在世時,就已將兩個女兒嫁去了回紇,“為國和親,蕩平寇敵。”這兩個女兒中,一女是光親可敦,嫁給了回紇的登里可汗,另一女則不知所嫁何人。光親可敦去世后,登里可汗指定崇徽公主為繼室。國勢衰落的唐朝不敢怠慢,便將崇徽公主遠嫁回紇。
悲哀的是,即使有了崇徽公主的和親,仍然不能停息回紇對中國的騷擾。留在長安的回紇人,在市中橫行無阻,于光天化日之下強搶婦女,令居民閉門不敢出?;丶v人還搶了長安令邵說的馬,最后唐朝也因為憚于回紇的軍事實力而恕免了犯事者。
唐代宗大歷四年,崇徽公主遠嫁回紇,路經(jīng)陰地關的時候,用手在石壁留下了痕跡,這個手痕為后世所詠唱。唐代詩人李山甫的《陰地關崇徽公主手跡》說:“一拓纖痕更不收,翠微蒼蘚幾經(jīng)秋。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寒雨洗來香已盡,澹煙籠著恨長留??蓱z汾水知人意,旁與吞聲未忍休。”此詩句句激憤,字字含悲。然而國家大勢,很難因個人感情發(fā)生運移。安史之亂之后,唐朝元氣耗盡,衰敗已是定勢。
不過,正如杜牧的“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所說,即使現(xiàn)實殘酷,卷土重來的精神卻不可無。清人趙翼在《廿二史札記》里認為,明末書生誤國,因為他們不懂得權衡天下大勢,而是憑意氣用事,未能先與后金和解,全力去對付中原亂軍,從而腹背受敵,最終導致明朝滅亡。這番議論有其道理,但也只能說明,明末書生更多是方法上的失誤,對于積極防備敵人、奮勇征戰(zhàn)的精神,則不能有所指摘。歐陽修此詩所希望喚起的,就是這么一種精神。
在冷兵器時代,如何應對北方騎兵,是中原文明的一個重要議題。北宋政府在面對西夏、遼國的侵擾時,極度被動,引起了許多士人的不滿。歐陽修就是其中一位,他怒于當權者的不爭,這一首《唐崇徽公主手痕》雖然說的是唐朝的故事,但不無指向宋朝的意味。
此詩所寄寓的感慨,比李山甫的更深沉,尤其是第三聯(lián),敘述與議論結合,憤怒說出玉顏的遭遇,同時以強烈的質(zhì)問語氣,撕開肉食者的面紗,露出其卑懦可鄙的嘴臉。那些享受著高官厚祿的人,不去努力謀求增強國勢,反而讓弱質(zhì)女子遠赴夷蠻之地以救國,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令人痛心的事情了。
在這首詩里,前半部分的感情每句遞進,到了第三聯(lián),作者將積郁在心中的悲哀與怒火,痛快地表達了出來。末聯(lián)一轉(zhuǎn)而沉著,“巖花澗草自春秋”,歷史令人憤慨,現(xiàn)實呢?
唐人寫詩不重議論。大概因為議論入詩是一步險棋,畢竟詩不是文,尤其是近體詩,篇幅短,沒有足夠的字數(shù)空間讓你建立綿密的邏輯關系,若是作者的議論不精警,往往使得作品缺乏遠意。宋詩為后人詬病的一個地方,就在于許多拙劣的議論影響了詩作的質(zhì)量。
不過,歐陽修的“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卻是極佳的議論,這兩句扣住了歷史與現(xiàn)實,此外若是結合歐陽修的身份來讀,更會感受到一股震動人心的力量——這首詩作于宋英宗嘉祐四年,其時歐陽修52歲,在宋朝的名位已經(jīng)很高。
朱子贊揚歐陽修的這首詩說,“以詩言之,第一等好詩。以議論言之,是第一等議論?!壁w翼也說,“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此何等議論,乃熔鑄于十四字中,自然英光四射?!边@些評價,都非常精到。其實,“肉食何人與國謀”說的又何嘗只是宋朝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