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DJ在臺上不停用厚毛巾擦汗,左耳的耳機已經浸透,他的開場曲目帶有馬賽人圍攻獅子時戰(zhàn)舞的節(jié)奏,偶爾加入幾段極端的人聲采樣,類似情侶爭吵時的咆哮,跟消防車外出救火時的鳴笛在一個振頻上。
舞池里,人們開始聚集,這是兩點后的高峰期,演出剛剛開始,他們盡可能禮貌地騰挪出屬于自己的舞動空間,還要確保手上的香煙不會把女孩的露背裹臀長裙燙出個洞。禁煙令在此處已經失效,黑暗中一個個紅色的光點忽上忽下,黑衣安保隔幾分鐘就拿手電筒把全場的地板照一遍,這是他們惟一能做的——以免房子被點燃。
男孩偶爾擊掌應和著音箱里噴出的節(jié)奏,試圖展現出男子漢應有的氣概,而弗拉明戈的擊掌比這變化更豐富,也更響亮。每當音樂被推起來的時候,女孩都會嚎叫一番,假裝融入了這個現場,然后低頭繼續(xù)耍手機,這讓你有一種沖動,想過去貼著她的身體,把肌膚的溫度傳遞給她,讓肌肉的抖動把她從表演性的社交行為里解放出來,與音樂合一,而不是配合頭腦中的某個標準。
看著滿屋子的年輕肉體,我想起我20歲時還是個封閉的怪小孩,每天上My Space寫疼痛的博客,跟人賭錢打實況足球,還被遠距離戀愛的女友狠狠地劈了腿。惟獨不一樣的是那里的銳舞派對,場內不賣酒精飲品,只有水,因為酒精跟一顆顆藥丸比起來就像石器時代的物品。音樂的高潮往往來得更晚,但持續(xù)更久,從早上5點直到中午12點,每個人的穿著都是自己內心最古怪的部分,有蝴蝶仙子,還有從頭到腳包裹著粉紅色皮革的假裝隱形人。
那個時候二次元就已經出現,東瀛風的白人妹子梳著春麗的辮子,腳上踩著旱冰鞋,熒光元素是主視覺的重要組成部分,每個人的身上、嘴唇上、頭繩上、書包上都泛著赤橙紅綠青藍紫的光。跳著跳著,會有女孩上來跟你擁吻,她說在你的臉上看到了宇宙的合一意識,她想要走進那道光的頻率。思考不復存在,但又不至于變成古羅馬浴場式的集體淫亂,因為音樂統攝著集體意識,它的不間斷循環(huán)特質剔除了多余的欲望,人們在大汗淋漓的舞動中通過解放僵硬的肢體,重新找回了生命本來的韻律。
虹虹從加州來,也是20歲的年紀,學藝術,后來轉成了數學,想跟大數據打交道。她抗拒一切第一次見面的人,盡管她會展露出楊千嬅般的微笑,而且有問必答,可你能感受到她骨子里的較勁和封閉。每晚她都會失眠,在心理醫(yī)生那里填了一大堆問卷之后(身邊還有其他人填著填著哭了起來,或者動用了暴力),醫(yī)生判定她有輕度焦慮癥。
在人群密集的這個現場,她的焦慮反而被稀釋了,不知道是音樂的治療作用還是現場毒氣室般的環(huán)境。她說對抗焦慮的辦法是創(chuàng)造焦慮的環(huán)境,就像待在龍卷風的暴風眼里,一切反而平靜了下來。做音樂對她來說也是如此,她喜歡電子音樂,還在各大音樂節(jié)露過臉,專輯一上網站就被頂到主頁。有人說這是兩個高級基因的產物,她的父親在她這個年紀已經用歌曲給全國人民洗了一遍腦,后來娶了大仙兒一樣的母親,住在胡同里鼓搗出仙人下凡的音樂。
父親也玩電子,但臺下往往就幾個打瞌睡的人,他也不在意,就活在自己的精神王國里,什么場景革命、品牌個人化、粉絲經濟、跨界IP大融合他聽都沒聽過,他只知道潛龍勿用、見龍在田、終日乾乾、或躍在淵、飛龍在天、亢龍有悔和群龍無首,這是他從《易經》里學到的宇宙大道。飛龍在天的年紀他已經過了,現在他更愿意關注自己內心的小孩,單純從自己的內心出發(fā)去表達,以觸摸到“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的境界。
每次表演完,虹虹在的時候都會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一塊兒回家,長大后個子高了,腳幾乎蹭著地走完全程。她從后面摟著父親,他們像一對風中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