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20歲時,姥姥就去世了,那時舅舅、大姨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姥爺常年忙得不著家,于是兩年后,母親草草嫁給了父親。年輕的父親除了腦殼活泛點、人品不錯外,實在乏善可陳,即使在當時的本地農(nóng)村,父母雙亡、無房無糧的父親也是下下之選。讓人唏噓的是,嫁到蔡家后,母親的磨難才真正開始。
婚后幾年,她接連生下我們兄弟三人,其時,計劃生育抓得正緊,一點陪嫁全被計生人員拉去充當罰款,只剩下兩口紅漆的樟木箱子和一個衣柜,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當時的困窘。面對如此境遇,母親著手的第一件事竟是指導沒上過一天學的父親認字識數(shù)。從此,只上過小學三年級的母親成了有模有樣的周老師,在她的教誨下,父親終于認識了湖北、廣東、深圳等地名,雖然拆分后就又不明所以,但這僅有的一點文化確實起到了睜眼看世界的作用。
每當日子難以為繼時,母親就到娘家化緣,幾乎每個農(nóng)忙季節(jié),大姨、姨夫都會走幾十里山路來幫忙。在舅舅的協(xié)助下,母親又在鄉(xiāng)村中學旁邊開起了村里第一個小賣部。做生意的母親確實是一把好手,對窮學生也言語溫暖,以至于多年后,走在深圳街頭,還有不少在廣東打工的當年學生向她問好。
1990年代,母親和父親一起到惠州搞起汽車運輸,也掙過不少錢,但汽運終究有風險,一次事故就足以資不抵債,父親還為此身陷囹圄。母親獨自回鄉(xiāng),從舅舅家拉來棉花加工成棉褥售賣。她用一根小竹竿,挑著棉褥走過了方圓百八十里的每一個村莊,愣是挑出了我們兄弟三人的學費和生活費。多少年后,我從電子地圖上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村莊名字,一次次想起挑著棉褥走在崎嶇山路上的母親,禁不住熱淚盈眶。
日子有時苦得讓人看不到希望,母親也會大哭一場,但哭過之后,又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忙碌起來,一直熬到父親出獄,全家團聚。再后來,父母重返深圳,開餐館,做保潔,不管讀書無用論如何甚囂塵上,她堅持培養(yǎng)了3個大學生,還蓋起了漂亮的樓房。為此,她整整10年沒回老家過春節(jié)。
去年5月30日晚上,父親從深圳打電話來,說母親突然消瘦很多,并且伴有間歇性頭痛。6月3日,母親請假從深圳回武漢,我?guī)酵瑵t(yī)院檢查,很快確診為肺癌晚期,已轉(zhuǎn)移至骨髓盆腔,化療也不再有意義。我托同學的姐姐轉(zhuǎn)院到湖北省腫瘤醫(yī)院,只奢望能減輕她一點痛苦。給她看病的主任醫(yī)生醫(yī)術(shù)精湛,還不時同她拉家常,鼓勵她樂觀面對。多少年粗糲地活著,一旦享有這樣的待遇,母親竟有些不習慣,不停表示感謝,叮囑我要好好感謝醫(yī)護人員。她也覺得這次的病不同以往,精神稍好時對我說,“要真的是不治之癥,就出院回家,不用花冤枉錢,反正你們兄弟仨已經(jīng)長大了,只有軍軍(我小弟乳名)沒結(jié)婚,這個家已經(jīng)不再那樣需要我了。”我們寬慰她是早期肺癌,再活5到10年沒問題,再說為了沒出世的孫子(當時我大弟媳已懷孕),也要積極配合醫(yī)生治療。聽到這些話,母親笑了。
多方打聽得知,印度產(chǎn)的易瑞沙對這種病可能有用,我們幾經(jīng)周折買了一瓶,母親服用后有些效果,但終究無力回天。6月25日早上,表姐夫開車將母親從醫(yī)院接回老家咸寧,父親和我們弟兄仨一起,到處敬神燒香磕頭,還請了巫師、教徒到家中做法事、禱告,都毫無效果。此時的母親已是油盡燈枯。臨終前兩天,母親不停說話,聲音清脆,邏輯清楚,內(nèi)容廣泛,用咸寧話安排家事,要我們起床去種玉米、栽油菜,又用普通話安排工作,凌晨5點強行要起床去為公司員工準備早餐。當時,我們都不認為這是回光返照,更愿相信奇跡發(fā)生了,甚至神跡顯靈,但母親還是在7月13日凌晨永遠離開了我們。
母親一生愛憎分明、聰明要強,但有兩件事她有苦說不出,一是因為宅基地引起糾紛,吃了虧卻不能據(jù)理力爭,因為對方是她視作長輩的二哥二嫂。比這更讓她痛苦的是我小家庭的不幸,為了讓我不至于太難做人,母親從不在我面前表現(xiàn)過多的憂慮。只有一次在醫(yī)院聊天,她嘆了嘆氣,對我說:“這輩子沒有一件事情值得開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