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戲迷爺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遲煥東(濟南) 日期: 2018-01-03

沒想到,這四五天竟是與爺爺一起度過的最后時光。他離開這個世界時,只有我和小姑沒在身邊,這成為我終生的遺憾。

接到爺爺病危的電話是在早春一個清冷的午后。雖然早知道他的病情隨時可能不可收拾,放下電話還是慌了神。正在大學(xué)宿舍的我連滾帶爬下了床,抓起一件衣服就走,快到公交車站才發(fā)現(xiàn)沒帶錢,不得不折返。當(dāng)時真有點“方寸大亂”的感覺。

兩年前,爺爺剛動完手術(shù),我和兩個叔叔去青島看他。一坐在病床邊,他就迫不及待講起了手術(shù)的經(jīng)歷:“一覺醒來就結(jié)束了,一點也不痛苦?!闭f這些話時,老人家就像個孩子。然而,當(dāng)時的我和爺爺都不知道,他患了癌癥,大姑從北京請來最好的專家,切開患處才發(fā)現(xiàn),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散到無法手術(shù)的地步了,只好原樣縫上,接了一根管子輸出膽汁。

當(dāng)晚我留下來陪床。睡覺時,看到我躺在臨時買的折疊椅上,爺爺很是心疼。也許因為太累,他一會兒就睡著了,夢中時不時會低聲呻吟,我知道那是他的刀口在疼。爺爺每次呻吟我都會坐起來看看,每隔一段時間還要起來把袋子里的膽汁倒在一個瓶子里,以便第二天醫(yī)生檢查,順便問爺爺喝不喝水,上不上廁所,他總是搖頭說“不”。就這樣,一夜無事。

中午,聽從病房回來的姑姑說,爺爺脫水了,似乎是因為昨夜排了一千多毫升膽汁卻沒有補充水分。我聽了很是愧疚。那時我才知道,他說“不”,其實是不想麻煩我;不喝水,是怕要半夜叫我起來扶他上廁所。

在青島待了幾天,幾乎每天都會扶他從病房門口到西側(cè)墻邊散步,還有墻根椅子上的談心,這成了我們祖孫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剛動完手術(shù)不久,酷愛京劇的他就急切地要找戲友唱戲,但在家唱了兩句,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清越的嗓音不在了,沒被病魔擊倒的他竟哭得稀里嘩啦。聽爸爸說,爺爺學(xué)戲?qū)儆凇巴祹煛薄D菚r隔壁老孟家請了當(dāng)?shù)赜忻膸煾到趟麅鹤泳﹦?,但孩子“不是那塊材料”,屢教不會。反倒是一墻之隔的爺爺和六爺爺學(xué)得津津有味、有模有樣,“種子”就這樣種下了。

聽過爺爺唱戲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副好嗓子,年近七旬還讓很多年輕人望塵莫及。小時候最喜歡聽爺爺唱《珠簾寨》,其中“嘩啦啦啦,打罷了頭通鼓,關(guān)二爺提刀跨雕鞍……”幾句,一句高過一句,爺爺總能游刃有余。他那時偶爾也教我一兩段,但由于我的漫不經(jīng)心,半途而廢了。直到考上大學(xué)的那個夏天,爺爺不能再唱戲了,才想到要跟他學(xué)點什么。我一板一眼地學(xué)了一段馬派的《淮河營》。后來跟六爺爺湊到一塊,爺爺總是讓他為我操琴唱這段戲。爺爺是在讓我替他唱??上姨挥眯模瑳]能學(xué)到他最經(jīng)典的幾段言派戲。

動完手術(shù),爺爺又活了兩年多,我也一度以為他可以一直奇跡般地活下去,但那個電話還是來了。從學(xué)?;氐郊乙咽峭砩?點多,直接去了醫(yī)院,兩個姑姑也回來了,奶奶、媽媽、二叔、四叔都在。

當(dāng)天晚上,爸爸和二叔沒有同意我陪床,大概怕出現(xiàn)緊急情況難以應(yīng)付。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媽媽就來到病房,爺爺?shù)木窈枚嗔耍劾锊灰娏俗蛉盏臏啙?,還高興地問我為什么回來,我只淡淡地說回來看看他,他倒也不追問。

接下來的四五天,他總是上午精神好,下午又變得嚴(yán)重。他無法翻身,經(jīng)常要求我們把床搖起來讓他斜倚著。我知道,那肯定是他真的很難受,否則,按爺爺?shù)钠?,他是寧可自己忍受也不愿麻煩別人的人,即使麻煩的是自己的兒女和孫子。

沒想到,這四五天竟是與爺爺一起度過的最后時光。他離開這個世界時,只有我和小姑沒在身邊,這成為我終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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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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