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坤住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黃埔村以東,遙遠且荒蕪。
他早早站在街道口等我們,穿過香蕉林和小水溝,拐進看不到盡頭的小巷,扭頭一問:“你猜我住哪棟?”他頭發(fā)微卷,雙目有神,面露微笑,像任何一個慈祥的老人。我看了看他的腰,之前一篇文章寫他干瘦到“幾乎掛不住皮帶”。其實還好。
王道坤住在一棟四層樓的別墅,客廳擺著兩臺電影放映機,現(xiàn)在依然能動,右邊是《東方紅》,左邊是《望鄉(xiāng)》——他最愛的栗原小卷主演的片子。這只是他一千多部收藏中的兩部。往上三層樓,每個房間都裝滿電影膠片,一進門便是膠片特有的醋酸味,熏得人想往外跑。膠片加起來重好幾噸,他一直瞞著房東,怕房東知道了擔心房子被壓垮。
你很難理解,一個60歲的老人,在可以樂安天命的年紀,竟然花了多年時間折騰老舊的膠片,且在可見的時間內(nèi)會一直折騰下去。他說:“已經(jīng)沒有人會像我這么做了,但我就想這么做。”
杭州人
多年以后,面對波瀾不興的西湖,王道坤總會想起,那些夏天在農(nóng)村的小院,父母津津樂道城市美好的光景。蚊子聲嗡嗡不絕,西瓜味甜膩綿長。
1962年干部下放,王道坤一家去了湖北一個鄉(xiāng)村,父母本是電工,不識種地,父親成了企業(yè)管理員,母親繼續(xù)做電工。村里是沒有電的,父母說要有電,把電線拉過去,于是有了電。父親管送電,成了資產(chǎn)階級電工,母親的聲音開始出現(xiàn)在高音喇叭里,成了廣播員。村民覺得城里人有思想,父親就成了村支書,母親成了婦女隊長,兼職赤腳醫(yī)生。后來文化娛樂開始了,又成了一個演員。夏天晚上,他們家成了一個八卦場所,父母與村民們分享城里人的生活,王道坤聽著想著,自認“與鄉(xiāng)下孩子還是有區(qū)別,好像血統(tǒng)不一樣”。即便是玩泥巴、偷地瓜、放牛、釣魚,他都比別的孩子學得快、干得好。
政策允許后,王道坤回了杭州工作。他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看西湖。明明走到西湖邊了,問路人,西湖在哪?路人一指:這就是了。他徹底傻了,這和自家的池塘有什么兩樣?
王道坤有些幻滅。同樣幻滅的還有階級認知,父母常說工人階級如何高尚,他發(fā)現(xiàn)其實只是工人服高尚,工人服帶著符號,脫了和農(nóng)民一樣。在城里工作久了,才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都是被拔高的。工人煉鋼煉鐵,農(nóng)民犁地犁田,行業(yè)不一樣,哪能相互領(lǐng)導。越是思考,自小形成的邏輯越是混亂,世界越是怪異糊涂。沒有尋求的東西,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看個電影,看個戲,看個書,你只覺得非常需要一些地方,需要看見賣衣服的店鋪、理發(fā)店、電線桿,除此之外你需要什么都不清楚?!?/p>
這么在浙江過了好幾年,王道坤成了杭州人,滿腦子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哪怕是上街開出租車,皮鞋也擦得锃亮,白襯衣上身,西裝筆挺。他說自己是個詩人,在搖滾青年的80年代,他寫的詩上過《青年文學》,兩組,兩三百行,幾百塊稿費。即便后來進了報社,在一堆文化人里頭,他的詩也是“敢掛到墻上讀的”。
時至今日,他仍會在入睡前讀一兩首詩。他也一直記得“如果我看到秋風起來,梅花就落了一地”之類的句子,要命的詩,太能把人軟弱的地方打中。
出口
混沌的日子里,電影好像成了情緒唯一的出口。
第一部電影還是在鄉(xiāng)下看的,8歲還是9歲,名字已經(jīng)不記得了。10歲“文革”就開始了,《小兵張嘎》很難看到,《地雷戰(zhàn)》也是很難得的,西片更少。幾個村子跑來跑去,一部電影百看不厭。都是革命的、打仗的。現(xiàn)在他收藏膠片,鑒定證書到手一看,那會兒的一些片子都放到500場、1000場,膠片壽命200場就應(yīng)該報廢了。
即便在那時候看,銀幕上也是有云霧模糊的。鄉(xiāng)親才不管,白布上有人在晃就行了。有塊白布掛著,就是一個期待已久的節(jié)日。一場電影生產(chǎn)隊得出16塊——那會兒有時連買袋化肥都是欠錢的,盡量一年放個一場兩場。他們幾個生產(chǎn)隊、幾個村子到處跑??赐瑯拥钠樱窗撞忌蟿又娜?。“片子不豐富,很單調(diào)。不能想象的艱苦和簡陋,人過著赤貧的生活。什么叫赤貧?赤貧大概是一年能吃到兩回豬肉,這我都經(jīng)歷過。貧得像毛澤東時代,紅色的貧,真的是這樣一點都不夸張?!?/p>
第一年參加工作工資16塊,第二年18塊,第三年21塊。到食堂買飯,兩毛錢是好菜,他舍不得,只買三分錢,米飯加青菜。最節(jié)約的時候是買一坨飯,用鏟子鏟一個方塊,加一塊霉豆腐,泡著開水吃掉。一個月八九塊。攢下的錢發(fā)狠買雙布鞋,三塊五。再攢段時間,買 雙滌綸襪子。
看電影反倒是沒那么省,雖然看之前仍然會糾結(jié)挺久。印象最深的是《生死戀》,震撼。怎么資產(chǎn)階級國家會拍出這么好看的電影呢?資本主義社會都是腐朽社會啊。但《生死戀》不腐朽,即便三角戀愛也拍得很有情操。栗原小卷一襲運動白衣,半袖上襯,飄逸短褲,微笑著說,對不起,球太高了?!昂荜柟?。我覺得找女朋友就應(yīng)該找這樣的。幫助你成長。”王道坤看了七八遍。到現(xiàn)在,他仍然沒有找到《生死戀》的拷貝,吉林有個收藏家有缺本,8000元,可惜不完整。
買賣
王道坤愛上了花鳥市場。古玩店、陶瓷店,從廢舊貨物里淘東西,每次出差一定會在當?shù)鼗B市場晃悠。
淘東西得看運氣。王道坤運氣還不錯,經(jīng)常能淘到好的。有段時間他什么都收,看到一個電影機器,旁邊兩個膠卷,第一個放出來沒聲音,老板以為是壞的,讓他把膠卷和機器都拿走了。買回去才發(fā)現(xiàn),第一卷是個默片,講的是周恩來、江青接見伊朗王室,是伊朗隨行記者拍的。第二個也是伊朗拍的——《伊斯蘭教是怎么回事》。第二卷一放,聲音就出來了。
從那以后,他開始收藏膠片。
收藏多了,精品不少。卓別林系列,省電影公司沒有,廣東也沒有一個廠家有。外國的片子,數(shù)王道坤最多。中國電影110年,4萬多部電影,王道坤收藏了一千多部,太多好電影找不到來源。
中國第一部電影《定軍山》只能買到復制的,他不要。《魯迅傳》沒有?!肚鍖m秘史》倒是有兩套。“文革”時期的片子大多都發(fā)紅了,原色的太珍貴,沒五六萬一卷拿不下來。一卷膠片七八分鐘,一部片子8卷,抱起來二三十斤。全部收齊少說也得四五十萬。
膠片買賣并沒有標準價格,給多少全看王道坤的承受力。佳士得卓別林拍價42萬,但拍不出去。海報拍了兩萬八,也是少數(shù)?!八且粋€小眾的群體,價格很難定,你要的話你就想辦法把它搞過來。”
討價還價的時候也有,紀錄片《毛主席八次接見紅衛(wèi)兵》大概3萬一盤,王道坤說貴了,只愿出萬把塊,對方不答應(yīng)。他按下不提,過段時間打一次,又過段時間再打,一年打三次,等到對方有一天缺錢了,就說,給你吧。
賣家習慣成套賣,王道坤看上一部《大獨裁者》,對方非得讓他連帶著把另外9部一起買了。長此以往,一些片子七八部,堆在房間里,比人還高。收藏成了專業(yè),就得以藏養(yǎng)藏,開個淘寶店把多余的片子賣出去,一年能處理掉十萬元左右的膠片,賺來的錢再去買新膠片。
王道坤收藏的片子里,一部分是新聞剪報,把一個事件拍成膠片到農(nóng)村去放,中央開會了,第幾次會召開,讓農(nóng)村知道發(fā)生了這么個大事;一部分是科教片,講如何科學種田,大壩怎么建起來;也有講人物的,魯迅、林彪……高官、革命家。剩下就是西片和一些國產(chǎn)電影。
保存
2000年,王道坤從《南方周末》辭職,花了一年時間研究電影,一個國家一個國家看,一個導演一個導演看,網(wǎng)上能搜到的都看完了。搬到新洲的時候,處理了四五麻袋VCD。
經(jīng)過這些積累,他對世界電影、中國電影有了相對系統(tǒng)的了解,等到收藏的時候才發(fā)覺,有些東西價值并不是太高。真正有意義的收藏,基于經(jīng)濟,更基于文化。“膠片收藏最開始就是一堆東西,你沒有目錄,那你有了目錄以后,你的目錄一定是跟別的倉庫的目錄不一樣的,那它的價值完全不一樣?!?/p>
膠片是一個工業(yè)產(chǎn)品,塑料片基的寬度和承受影像的形狀是不同的,電影放的場次多少,片子斷掉的接頭有多少,缺口有多少,都變成膠片質(zhì)量評估的標準?!澳莻€時候電影公司都有專業(yè)的評估員來進行評估,有多少缺口,甲乙丙丁。他們都要分類的,粗糙地分一下,多少場次?,F(xiàn)在到專業(yè)收藏的地步以后,我一看就知道是甲乙丙丁,也知道是怎么一個成色,知道這個電影膠片值多少錢?!?/p>
最開始的時候,王道坤看到膠片就覺得很心動,現(xiàn)在克制多了。有時候甚至能報出在哪個廠生產(chǎn)、洗印。閉著眼睛一摸,是國產(chǎn)膠片還是進口膠片就能報出來,就像打麻將一樣。
根據(jù)王道坤的經(jīng)驗,國外的膠片薄且耐拉,國產(chǎn)膠片厚而易紅。國產(chǎn)膠片哪怕沒播放過,放20年拿出來,也會自然氧化。進口膠片放了多年再拿出來,還是顏色鮮艷?!坝羞@么多的門檻,有這么多的數(shù)據(jù),有這么多的資訊支撐你,你才能有甄別的,不然你搞不懂它,就是一堆垃圾?!?/p>
膠片的保存并不簡單,一個膠片一個原盒子,上面一個膠片盒子蓋著,電影放久了盒子都癟了,蓋不嚴會漏氣。有的地方磨損生銹,銹跡斑斑,和塑料基之間相互氧化,時間長了膠片會變得和糖漿一樣,散發(fā)出劇毒氣體。梅雨天潮濕,水珠在盒子上會氧化生銹,膠片粘住了,要拿個好的片膠把它倒出來,倒出來搖的時候它就“咣咣”響。拿出來給錘掉銹跡,就“咚咚”響。還得戴個手套,這個東西不能再生,壞一個就少一個。
王道坤時常戴著口罩,穿個拖鞋在陽臺邊敲銹。手風機要買一箱,打包好了晾干,噴完了正面噴反面,噴完以后再把片子倒進去,鐵盒也要噴,裝盒子里,一部電影總算讓它安居樂業(yè)。
外國的片子,數(shù)王道坤最多。中國電影110年,四萬多部電影,王道坤收藏了一千多部,還有太多好電影找不到來源(大食)
修復
有的膠片損壞了一段要剪掉,再接起來,得用專業(yè)的接片機,十萬八萬又出去了。每年都得拿出來放,不放也得搖一遍,再除銹、打磨。
16mm的電影片是一個扁扁的盒子,有四片加四本,它可以卷很多,一卷可以放半個小時。35mm的,一大盤八公斤才放9分鐘,11本就100分鐘。
04、05年,王道坤花了兩年時間把一千多部電影全部整理出來,倒片就花了一年半。片子剛收來的時候就是一堆破爛,還散發(fā)著熏人的味道。冬天時間久了,手常常裂了口子,把指甲剪了又不好做事,指甲里面都是污垢,每天洗手成了艱難的事?!霸趪鴥?nèi)像我這么愛惜膠片的,是比較少的。如此愛惜,分門別類。”
有一部關(guān)于聶耳的黑白電影,講聶耳如何謀生、作曲,因為保管不當,兩年沒有倒,2015年拿出來中間一塊已經(jīng)凝結(jié)了。
王道坤痛心疾首,“沒法了。如果它黏著我可以接,我們保留片子,有八片,其中有一片壞了,有一格好的也要把它留下來貼上去,哪怕不連貫了也要把它接上去。如果不接,我要專門把那些剪斷的、破損的保存下來。將來我要用個本,把那些膠片啊,做一個格式,可以翻,像個相框一樣,還有用兩塊玻璃夾一塊,標注上哪個電影里面的……我覺得沒有人會干這個事,我會干這個事。”
國家檔案館正在做修復電影的工作,按批量、按類別。這么一對比,老百姓收藏簡直就是一個笑話,王道坤認為自己就是個票友,“正兒八經(jīng)講,40歲70后的人不會有人干這個事的,只有我們跟那個年代的關(guān)系要深一點。對數(shù)碼時代來說,它就是一堆工業(yè)垃圾。但是對于它本身來講,電影百年就是地球人的一個生活的見證、情感見證、時間見證。電影是基本上與文化事件、政治事件關(guān)聯(lián)的?!?/p>
據(jù)他觀察,收藏電影的人都是跟他年紀差不多的,經(jīng)歷過赤貧的生活,一個電影曾是他的全部,影響到一輩子的價值觀和言行。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膠片和人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在這個時代。它在什么樣的時間地點怎樣和人發(fā)生關(guān)系,老電影是一種儀式,它的端口對接我們的記憶。”王道坤說。
墻上放著黑白的影片,聲音嘈雜,畫面發(fā)紅,還因質(zhì)量問題發(fā)出呲啦呲啦的噪音。電影機緩緩轉(zhuǎn)動,發(fā)出機械特有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膠片的醋酸味,王道坤坐在機器旁,直勾勾盯著墻上的畫面,眼里放著光,在漆黑的房間里亮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