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風(fēng),“雷龍”翱翔在喜馬拉雅山脈之間,雙翼刺破云層,掠過狹窄的山口,有驚無險地降落在帕羅山谷(Paro Valley)局促的機場跑道上。
來自世界不同角落的人們鉆出機艙,興奮地踏上不丹王國的領(lǐng)地,有人甚至急切地揪著同一航班的紅衣僧人合影留念——這里是世界上惟一以藏傳佛教立國的國度;惟一幾乎沒有夜生活的國度;惟一以“國民幸??傊怠?span style="color: #a5a5a5;">(Gross National Happiness)來衡量自身成功程度的國度。
這個隱藏于雪峰和河谷之間的小國,被媒體貼滿了近乎神圣的夸張標(biāo)簽:最后的香格里拉、最接近幸福的地方、凈化靈魂之地、重啟人生的極樂凈土……
我選擇用一種平和的態(tài)度來感受這個傳說中的雷龍之國。眼前這片和西藏林芝機場幾無二致的景色,讓我忍不住庸俗地猜測:如果沒有長期的閉關(guān)鎖國政策,如果它不是惟一未和中國建交的亞洲國家,如果5年前梁朝偉、劉嘉玲沒有在這里舉行婚禮,如果兩年前英俊的國王沒有迎娶他的“灰姑娘”,如果沒有如今每人每天250美元的最低消費額度,不丹王國還會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嗎?它是貨真價實的世外桃源,還是注定被消費主義腐蝕的最后一片處女地?
不丹沒有“百姓”
不丹式的迎接儀式如下:互相問候,低頭,戴上白色哈達,雙手合十表示感謝,把行李交給司機,把自己裝進車里。
最初,我們的不丹導(dǎo)游似乎有些放不開,沒有預(yù)告行程,沒有搞活氣氛,甚至沒有自報家門,佛像般坐在副駕座上遲遲不開腔。這和我之前了解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據(jù)第二次到不丹的一位英國游客說,不丹人可是出了名的熱情開朗,恨不得把每個窺視的路人都請進家門。
我只好主動請教導(dǎo)游的大名。
“我叫財旺?!睂?dǎo)游回頭看著我們認真回答,又淡定地扭回頭去直視前方——尚算標(biāo)準的普通話,卻惜字如金。如果不是穿著不丹的傳統(tǒng)服飾,我會以為他是個不敬業(yè)的西藏導(dǎo)游。
我們一行人通力合作,終于像擠牙膏一樣從財旺嘴里套出一些有趣的不丹常識:
導(dǎo)游和司機的工作服是不丹的傳統(tǒng)服飾。男裝稱為幗(Gho),是一種連身及膝短袍,配以長筒襪;女裝稱為旗拉(Kira),以長袖短外套搭配直筒長裙。
除了本地的宗卡語,不丹民眾基本上會說兩種外語:英語和尼泊爾語,還能聽懂藏語。
2005年前后,手機、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才在不丹境內(nèi)普及。一些年輕人熱衷美國的摔角真人秀,經(jīng)常因此受傷送醫(yī)。
1974年之前,不丹甚至都沒有自己的貨幣。不丹人認為錢是引發(fā)貪欲的東西,夠花就行。但在年輕人中,這種觀念不再流行,他們離開家鄉(xiāng)到城里打工,有的甚至?xí)鰢泻⒋蠖嘧鳇c小生意,女孩大多當(dāng)保姆。
這個佛教國家也有作奸犯科之徒,以前監(jiān)獄里盜獵者居多,現(xiàn)在則以偷竊者為主。
不丹有自己的軍隊,但總?cè)藬?shù)不過區(qū)區(qū)5000人,少于僧侶人數(shù)。
不丹有70%的民眾是佛教徒,25%是印度教徒,還有少量民眾信奉苯教和基督教。
佛教徒不能殺生,所以不丹境內(nèi)的肉店都是印度人經(jīng)營的。
不丹的國土面積相當(dāng)于一個海南省,分為4個地區(qū),20個宗(Dzong,相當(dāng)于縣),202個格窩(Gewog,相當(dāng)于村鎮(zhèn))。
每個宗都有一個宗堡,供政府機關(guān)和僧人共同使用。它可以一站式解決不丹人的各種問題:生活上有困難,找政府;精神上有困擾,找僧人。
不丹法律規(guī)定,全國森林覆蓋率必須在60%以上,目前其森林覆蓋率為72%。
在建國一百多年來的五任國王中,第三任國王是不丹現(xiàn)代化的先行者,第四任國王則是不丹現(xiàn)代化之父。2008年第四任國王宣布讓位并實行民主選舉時,有民眾甚至失聲痛哭,請求他收回成命。
他一口氣娶了四姐妹做皇后。不丹平民也可以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雖然法律上采取一夫一妻制。
現(xiàn)任國王英俊而英明,皇后美麗而端莊,是不丹民眾心目中最受歡迎的佳偶,只要有墻的地方就有他們的合影。
只有不丹皇族才有姓——旺楚克(Wangchuck)。平民只有名沒有姓(不丹沒有百姓這個概念),他們只有五十多個名字可供選擇,出生之后由僧人指定兩個作為全名。
我們導(dǎo)游的全名是旺財·多吉(Tshewang Dorji,意為長壽、金剛)——我在Facebook上輸入這個名字,找到了至少50個同名的不丹人。
我們的交流漸入佳境,卻被一段耳熟的旋律打斷:“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里/我的夢里/我的歌聲里……”旺財拿起手機接聽。
掛了電話,財旺又在我們的輪番轟炸下緩緩“自曝”。這個來自東部鄉(xiāng)村的28歲青年可謂不丹精英,曾被公費派往韓國留學(xué)(雖然不丹推行11年免費教育制度,但只有1%的不丹人能享受全額公費留學(xué)待遇),在韓國KBS電視臺實習(xí)過,又在成都學(xué)了4個月漢語。他有6個弟弟妹妹,其中一個弟弟剛被公費送往印度學(xué)醫(yī)。為了保護家族的佛塔,他在家鄉(xiāng)蓋起一座造價不菲的小樓。
“為什么選擇回到不丹?”
“在韓國和中國都太忙,壓力太大?!边@位青年才俊的微笑里似乎有一絲同情。
廷布,街邊的學(xué)生 圖/姜曉明
簡單才是最不簡單的
高海拔給了不丹和藏區(qū)一樣飽和度極高的色彩,強烈的紫外線給了不丹人和藏區(qū)人民一樣黝黑的皮膚,大小各異的五彩經(jīng)幡一樣在風(fēng)中獵獵翻飛,虔誠的信徒一樣沿著蜿蜒山路五體投地去朝圣,但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丟棄了“不丹不過是西藏的表親”的想法。
一旦你開始認真審視,便會發(fā)現(xiàn),即使有著千般相似的表象和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不丹依舊不是任何地方的翻版,它是它自己。不丹如同宇宙里一顆遙遠的小行星,按照另一套終極規(guī)律慢條斯理地運轉(zhuǎn)。
這套規(guī)律在我看來叫“簡單”:不丹星球的自助餐品種不會引發(fā)你的選擇困難癥,也不至于餓著你;不丹星球的商店沒有你爭我斗的花哨招牌,童叟無欺的店家讓你無需貨比三家;不丹星球的世俗建筑都是直線條的白色石墻搭配斜線條的橘色屋頂;不丹星球的酒店只有兩個檔次——貴和不貴;不丹星球的車主不需要紅綠燈或交通崗;不丹星球的人過著自給自足的農(nóng)耕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深信“向內(nèi)求”的力量……
我們的司機柯桑是一位典型的不丹星球人,如果不是因為幾年前“游客隕石雨”的來襲,他此刻也許正和兄弟姐妹們在農(nóng)田里忙活,或是在箭術(shù)場上和其他箭手一拼高下。28歲的他已經(jīng)是個駕齡9年的老手,雖然只有高中學(xué)歷,但在和游客接觸的過程中掌握了流利的英語,溝通起來毫無障礙。
“你喜歡這份工作嗎?”
“當(dāng)然喜歡,這份工作很輕松,每天只要工作5到7小時。每天我都能看到不同的美景,和不同的人聊不同的話題?!?/p>
“收入還滿意嗎?”
“沒什么可不滿的。有些東西是沒法用錢換來的。”
“你會一直當(dāng)司機嗎?”
“必須的。這可是金子般的生活,有什么理由放棄呢?我會一直干到70歲!”
金子般的生活?我很難想象國內(nèi)會有司機這么形容自己的工作。在這個不丹星球人身上,我看到了金子般的生活帶給他的“正能量”:不管要起多早,多繞幾座山頭,多搬幾件行李,他都有自己樂呵呵的理由。
“難道你不想嘗試別的工作?比如導(dǎo)游什么的?”
“不想!當(dāng)導(dǎo)游太復(fù)雜了,而開車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笨律9麛嗟鼗亟^了我的建議。
我不知道他對簡單的熱愛能否代表大多數(shù)不丹人,但我意識到,這種簡單其實并不簡單: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事,你都必須建立完善穩(wěn)固的內(nèi)部體系,才足以抵御外界的紛擾,找到和這個世界相處的最佳平衡點。
在旺地(Wangdue)附近的一個村莊里,一對不丹老夫婦用真實的生活場景呈現(xiàn)了同樣的簡單。他們有一幢總面積100平方左右的兩層木樓,閣樓用來儲備糧食,底層住人,家具只有必需的幾款:佛堂下的藏式貼金木柜、巨大的雜物柜、老款玻璃門衣柜,還有一個可以當(dāng)小床的老式箱柜。沒有沙發(fā),客人可以隨意坐在地板或坐墊上。墻上除了歷任國王和15位高僧大德的畫像,便是男主人的各式獎狀——退休前,他是個盡職的交通警察,現(xiàn)在他是個自得其樂的木匠。女主人是位家庭主婦,務(wù)農(nóng)之余操持家務(wù)。屋內(nèi)惟一算得上華麗的部件只有佛堂。但他們看起來和他們說的一樣無憂無慮。
不入虎穴,焉得仁波切?
在不丹這片不乏神話的國土上,建筑是歷史和傳說最穩(wěn)固的載體——不丹最神圣的佛寺虎穴寺(Taktshang Goemba)便是極好的例證。在山腳下仰望這座隱匿于云霧和猙獰山石之間的“懸空寺”,你就能明白為什么會有蓮花生大士降妖伏魔、騎著飛虎降臨此地的傳說了。
虎穴寺如王者般不可一世地凌駕于懸崖之上,林間曲折得似乎沒有盡頭的土路讓缺乏運動的人看著就腳軟(你也可以選擇騎馬上山,但下山還是要靠自己),可對虔誠的不丹人來說,卻是小菜一碟:僧人們?nèi)缏钠降兀t袍翻飛魚貫而過。即便是矮小瘦弱的老人、拖家?guī)Э诘闹心耆?,都輕松地趕超你。他們的姿態(tài)和表情如此輕松愉悅,在坡地上擺開陣勢開起野餐party,在山腰的觀景平臺上有說有笑地換上傳統(tǒng)盛裝——這些場面和我想象中的艱辛朝圣頗有區(qū)別,看起來更像合家歡度假。
蜿蜒的山路時而隱沒在密林中,時而被巨石一劈為二,人和馬匹共用狹窄陡峭的通道,激起些許塵土。沿途經(jīng)幡層層疊疊地隨風(fēng)飄揚,有些甚至橫跨山谷,掛在那些看似人類不可能到達的地方。
“這些經(jīng)幡是你們用箭射到對面山上去的嗎?”聯(lián)想到不丹無處不在的箭術(shù)比賽,我不禁有此一問。
“不是,是一邊走路一邊繞上去的。經(jīng)幡離天空越近,就越能將心愿帶給神?!贝藭r財旺的語氣變得鄭重而崇敬。
經(jīng)過充滿艱辛和儀式感的兩個多小時的跋涉,我們終于抵達山頂。在莊嚴的法號和誦經(jīng)聲中,“不丹麥加”神跡般從云霧中顯露出壯麗的真容。不丹人相信,在虎穴寺禪坐一分鐘,抵得上在其他寺廟修行數(shù)月。
除了為不丹人民帶來佛教信仰的蓮花生大士,不丹“國父”夏遵·阿旺·朗杰(Shabdrung Ngawang Namgyal)也曾在此修行。這位高僧抵達之前,不丹雖然已經(jīng)信奉佛教,但各個教派同當(dāng)?shù)氐牟柯鋭萘Y(jié)合,造成各據(jù)一方的混亂局面。1616年,這位偉大而智慧的領(lǐng)袖戰(zhàn)勝了各方挑戰(zhàn),打敗了外部勢力的數(shù)次入侵,在精神上統(tǒng)一了不丹。他編纂法典,重整山河,發(fā)展水利,提倡商業(yè),改善民生,被不丹人民尊為“法王”。
虎穴寺山口的燃燈房 圖/達達ZEN
我們沉浸在各自的冥想中,向來淡定如佛的財旺突然急匆匆地趕來:“宗薩仁波切來了!”
顧不上多問,我們跟著財旺,和一群消息靈通的信眾一起疾走了幾步,果然在一個角落里看到了穿著紅色僧服和羽絨馬甲的宗薩仁波切。
我們勇敢的攝影師走近他,用英語和他打招呼,告訴他我們是從中國來的,我們的同事還對他做過深度跟訪。
宗薩仁波切聞言,熱情地和我們握手,又仔細看了看一身不丹裝扮的攝影師:“唷,原來你不是不丹人呀?”
攝影師趕緊搖頭,和財旺相視一笑——攝影師身上的土布格子短袍和黑色長筒襪是財旺一手置辦、親手為他穿上的。
“嘖嘖。你穿了內(nèi)褲嗎?”宗薩仁波切發(fā)問,帶著一臉標(biāo)志性的壞笑。
“穿了穿了?!?/p>
“真的?我來檢查一下。”宗薩仁波切不依不饒,作勢要撩開他的短袍。
攝影師羞澀地閃避,周圍的人們哈哈大笑,包括向來缺乏表情的財旺。
宗薩仁波切很快被人群卷走了。以我們世俗的眼光來看,這位仁波切不像宗教領(lǐng)袖,更像一個入世的明星——拍電影、出書,戴著假發(fā)和胸罩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招搖過市——然而在不丹人心中,這位仁波切雖然離經(jīng)叛道,卻極具魅力、功德無量。他在全世界用獨樹一幟的方式弘揚佛法,還在印度為不丹的比丘尼(俗稱尼姑)提供了佛學(xué)院——目前不丹沒有女性佛學(xué)院。
我們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盤著發(fā)髻、穿著中式古裝的中國美女,她是跟隨宗薩仁波切來到虎穴寺修學(xué)的7名中國學(xué)生之一。同行的一位學(xué)者抓住機會,一連問了她好幾個問題,最后拋出一枚重磅炸彈:“仁波切會回答你們關(guān)于雙修的問題嗎?”
“他很有智慧,會根據(jù)學(xué)生的根器來回答。對根器駑鈍的學(xué)生,他會回答3個字——空行母?!?/p>
“瘋僧”引發(fā)的不丹四大怪
和所有稍微做過功課的八卦人士一樣,我們對不丹最著名的“瘋癲圣僧”朱卡庫拉(Drukpa Kunley)念念不忘。在史實夾雜傳說的令人頭大的藏傳佛教體系中,這位“不丹濟公”無疑是我們最容易進入的切口。
財旺帶我們穿過一片風(fēng)光如畫的梯田、用卡通陽具裝飾外墻的民居,來到切米拉康寺(Chhimi Lhakhang)——為紀念這位怪咖喇嘛降伏惡魔而建的寺廟。如今這座寺廟被當(dāng)?shù)厝艘暈闃O其靈驗的送子觀音廟。
配合寺廟里的鎮(zhèn)妖塔、壁畫和財旺的講解,我們像看電影般進入了朱卡庫拉的傳說:這位來自西藏的喇嘛自幼在嚴謹?shù)淖诮谭諊虚L大,受到諸多高僧教誨,25歲開悟,帶著弓箭開始云游。他倡導(dǎo)打破所有社會習(xí)俗,鼓勵信眾以開明的態(tài)度傳授佛法,甚至通過酒肉聲色的途徑傳教。時至今日,他的傳說演化為“不丹四大怪”: 國獸塔金(Takin,即羚牛);國術(shù)射箭;陽具門神;夜獵(Night Hunting)習(xí)俗。
相比于科學(xué)理性的解釋,不丹人更愿意相信塔金這種羊頭牛身的動物是朱卡庫拉施展法力,用牛和羊的骨頭創(chuàng)造出來的。
受到朱卡庫拉用箭傳授智慧的傳說影響,不丹男人都極愛射箭,以至于這項運動成為官方認可的國術(shù)。在核武器都不稀奇的21世紀,弓箭這種早已無用的冷兵器被演繹成增長智慧和武能的工具,大約也算不丹的一大創(chuàng)舉吧。
朱卡庫拉以強大性能力降妖伏魔的傳說,使得不丹人相信,陽具擁有辟邪的魔力,因此幾乎每家每戶的外墻、門楣上都有陽具造型的壁畫和裝飾物(另一種委婉的解釋是,不丹文化認為嫉妒是不妥當(dāng)?shù)?,以陽具裝飾門窗能夠阻止別人窺視,避免攀比和嫉妒)。
不丹東部——旺財?shù)募亦l(xiāng)——盛行夜獵習(xí)俗,最具發(fā)言權(quán)的財旺對此卻一笑而過。也許是因為這種習(xí)俗現(xiàn)在飽受質(zhì)疑吧。根據(jù)第二手資料,可以推斷夜獵類似于一夜情或走婚:年輕男子如果能在白天獲得心儀女子的青睞,入夜之后就可以偷偷潛入她家“履約”(你懂的)。如果男方留下過夜,那他就有責(zé)任娶女方為妻。這一切都因為朱庫卡拉,他是不丹男人爭相模仿的對象,而傳說中的他恰好風(fēng)流成性。
帕羅宗的清晨 圖/達達ZEN
放下傳說,回到現(xiàn)實中的不丹,我們發(fā)現(xiàn)不丹人雖然會在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觀念之間左右搖擺,但并未迷失自我。孩子們和姑娘們在“大柱”壁畫和巨型木雕前依舊一臉坦然,稍具商業(yè)意識的工藝品店主甚至?xí)樽约覊ι系摹按笾碑嬌祥L睫毛的大眼睛,招徠好奇的潛在買家。
在帕羅,我們滿以為這個不丹最繁華的城鎮(zhèn)之一會有豐富的夜生活,便要求見識一下當(dāng)?shù)厝藧廴サ囊沟辍X斖盐覀儙У搅艘粋€“Live Music House”。進地下室一看,心當(dāng)下就涼透了:這不是我們上世紀80年代的小歌廳么?昏暗的燈光下,兩個穿著旗拉的年輕女孩在簡陋的舞臺上跟著背景音樂輕聲哼唱,一邊做著疑似當(dāng)?shù)匚璧傅男》葎幼鳌K齻兌饲f的服飾和矜持的舞蹈看起來更像一種神秘的宗教儀式。臺下的觀眾不多,除了3位好奇的西方觀光客,就是六七個當(dāng)?shù)匦』镒?,心不在焉地喝啤酒聊天?/p>
“我們到了廷布會看到高級一點的夜店嗎?”
“高級不了多少,頂多是兩個演員變成4個吧?!必斖0椭劬π?。
“可廷布是你們的首都??!”
財旺懶得接茬,只是不停用手指頭向我們比劃:從2到4!
Hello,不丹“中南?!?/span>
1914年,《國家地理》雜志的一篇報道《云中城堡》,首次為世人揭開了不丹王國的神秘面紗。一個世紀過去了。這些聳立于云間的雄偉莊嚴的城堡——宗堡,依舊是外來人了解不丹文化最直觀也最重要的鑰匙。
它們大多建于扼守交通要道的山崖上、最珍貴的河谷平坦地帶,或城市的核心地區(qū),將世俗和宗教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置身其中,你便能明白政教合一的字面含義:在高大院墻的圍合中,中心高塔“烏策”(utse)將宗堡劃分為兩大區(qū)域。一側(cè)的庭院是佛殿和僧人住房,另一側(cè)庭院則屬于政府官員及差役。高聳的中心塔是喇嘛高僧的居所,體現(xiàn)了宗教的崇高地位。宗堡既是不丹人世俗生活的中心,也是宗教生活不可或缺的重鎮(zhèn)。雖然虔誠的不丹人家中都設(shè)有佛堂,鄉(xiāng)野間處處有供人祭拜祈福的佛塔,但在重要的節(jié)日,只有寺廟和宗堡的廣場才是神祇和凡人最佳的溝通場所。
在20個宗堡中,帕羅宗堡(Rinpung Dzong)、廷布宗堡(Trashi Chhoe Dzong)和普納卡宗堡(Punakha Dzong)是最重要的3座。按照帕羅-廷布-普納卡的游覽路線,你可以逐漸接近不丹的皇權(quán)和神權(quán)核心。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它們分別是不丹的“埃菲爾鐵塔”、“中南?!焙汀疤珡R”。
建于1644年的帕羅宗堡恐怕是不丹最知名的宗堡——作為不丹建筑的典型代表,貝托魯奇的電影《小活佛》和梁朝偉、劉嘉玲的婚紗照都曾在這兒取景。沿帕羅河谷向東南行駛一個多小時,便能抵達不丹的心臟廷布。
和天然寧靜的帕羅相比,廷布算得上繁華喧囂,更具現(xiàn)代氣息,但也更粗糙擁擠——你能看到鋼筋水泥和玻璃墻組成的樓房(最高的樓房只有6層,不丹法律規(guī)定世俗建筑的高度不得超過宗教建筑)、全不丹惟一的交通崗(純屬擺設(shè));跨國品牌有且僅有星巴克和麥德龍;尚未發(fā)育完全的廣告招牌行業(yè)開始迫不及待地用粗陋的技術(shù)招引人們的目光……如果不是因為廷布宗堡和降旗儀式的存在,我簡直要懷疑它不過是個努力模仿皇城的大村鎮(zhèn)。
感謝外冷內(nèi)熱、心細如發(fā)的財旺,我們趕在廷布宗堡的政府人員下班前,隔著低矮的圍欄觀看了不丹特色的降旗儀式。除了常規(guī)的儀仗隊,不丹的降旗儀式還多4位成員:一位紅袍高僧,3位穿著不丹古代宮廷服飾的年輕女子。這或許是世界上最具穿越劇氣質(zhì)的降旗儀式吧。
儀式結(jié)束后不久,穿著幗和旗拉的公務(wù)員們(他們的工作服也是不丹傳統(tǒng)服飾,不同的是他們肩上多了一條“大圍巾”)從欄桿的某個缺口魚貫而出。財旺拿出一條“男公務(wù)員同款白色粗布大圍巾”,鄭重地圍在腰間和肩膀上,又替穿著幗的攝影師圍上一條。這是在干啥?
“公務(wù)員下班了,我們可以進去參觀了?!蔽覀兡涿钪H,財旺宣布道。
“你們?yōu)樯兑獓鷩??”我邊走邊問?/p>
“這相當(dāng)于領(lǐng)帶。為了表示敬重,穿傳統(tǒng)服裝進宗堡必須穿全套?!?/p>
難怪之前財旺要求我換掉身上的旗拉——我的著裝不夠正式,少了一條“女公務(wù)員同款繡花大圍巾”。
這里是不丹中央政府和最高僧團所在地。和帕羅宗堡相比,它更巍峨大氣:主體建筑共7層,每層4-6米高,被近10米的高墻包圍著。走在桃李盛放的庭院,似乎能聽到數(shù)百年歷史的回響。高大的烏策照例將庭院分為南北兩部分:紅衣僧人們在偌大的北院不急不緩地走過,對每個經(jīng)過的游客回以友善的微笑;而南院則是現(xiàn)任國王和政府機關(guān)的辦公區(qū)域,因為到了下班時間,這兒只有十幾名游客。
出了高墻,財旺朝圍欄外的河邊隨手一指,說:“那邊是國王住的地方?!痹谀瞧屯葜?,我只能看到幾個帶著金頂?shù)拈偕蓓敗N疑扉L脖子,希望找到想象中戒備森嚴的深墻大院,但只發(fā)現(xiàn)了一道象征性的低矮圍欄,一只貓正敏捷地鉆過去。
“你們的國王真住這兒?這也太低調(diào)了吧?”
“會嗎?”財旺波瀾不驚地說,“國王和我一個朋友還是小學(xué)同學(xué)呢?!?/p>
廷布宗春色 圖/達達ZEN
至圣之地
在我們離開不丹前,事實再次向我們證明了這種小國寡民的低調(diào)。我們在機場停車時,財旺突然指著前方的一輛車說,那輛車屬于國王的一個遠親,理由很簡單:看車牌號,以BHU開頭的都是王室成員使用的,最末的3位數(shù)則體現(xiàn)了車主和國王的血脈親疏,數(shù)字越小和國王關(guān)系越近,比如,國王的弟弟妹妹使用的號碼是002、003……
這就是不丹。沒有大張旗鼓的護送車隊,沒有鳴笛讓道的特權(quán),王室用車和民眾用車的區(qū)別只體現(xiàn)在車牌號的3個字母上。如果非要舉出一個反例,恐怕就要到普納卡宗堡了,因為那兒有一座只有國王和國師才能進入的佛塔,連王后都不行。
作為不丹的舊都心臟,普納卡宗堡比廷布宗堡更顯莊嚴神圣。穿過一條55米長的廊橋之后才算正式進入普納卡宗堡。它是三進庭院,比其他宗堡多出一進,前院里一棵壯碩的菩提樹和一座巨大的藏式佛塔令人肅然。財旺輕車熟路地帶我們穿過一段幽暗的通道,來到后院,豁然開朗,陽光大好。一大群紅衣僧人正從對面的大殿里蜂擁而出,在白色的院墻間掀起一陣陣藏紅色的浪花。
我們脫鞋,推門,潛入,生怕打擾了還在收拾法器的僧人們。殿內(nèi)豎立著54根雄偉的巨柱,全以技藝精湛的鍍金鏤花、雕刻銅皮包邊。大殿供奉的的圣像分別為釋迦佛、蓮花生大士和不丹“國父”夏遵法王。圣像前面,分別是國王的寶座和國師的法座(他們本人不在的時候,僧人就用他們的照片代替)。大殿的角落里有個上鎖的巨型鐵柜,據(jù)說里面收藏著珍貴的不丹佛教手稿、佛教名人名冊和蓮花生大士的巨幅唐卡。
出了大殿,左側(cè)一座高大的鎏金佛塔頗顯神秘。財旺說,這兒便是供奉夏遵法王法體的地方,只有國王和國師才能進入的至圣之地。
有那么一瞬,宗堡里濃重的宗教氛圍突然擊中了我——那是一種傳說和現(xiàn)實交疊的奇異感,一種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當(dāng)我從宗堡里出來,看到河邊放牛的農(nóng)婦、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時,我恍然意識到,這片土地或許是小國寡民的最佳圖釋。在不丹,俗世和神權(quán)、日常和神圣的直線距離不過100米。這100米和我在不丹的6個日夜相加,所得到的總值,也許就約等于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卻未能親眼得見的所謂理想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