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廖
已經(jīng)12點了,往常這個時候,廖勇軍應該在家吃飯了,可還遲遲未歸?!霸趶S里吃了吧。”鄧百花想,轉(zhuǎn)頭又睡過去。她剛倒完夜班,困。
今年5月,鄧百花剛換到深圳光明新區(qū)工作,兩班倒,早上7點到晚上8點,晚上7點到早上8點。說是雙休,來了大半年了,也只休息過一次。
她和丈夫老廖租了個單間,200塊一個月,有床有桌椅,拾掇拾掇,老房子里的電飯鍋拿過來煮一鍋新米,也就成了新家。老廖上班就在兩站遠的恒泰裕工業(yè)園五金廠,挺方便。在光明新區(qū),恒泰裕、德吉成、柳溪等幾個工業(yè)園緊挨著,打工人口眾多,都是外地過來的。
平日里都是老廖做飯。兩口子從湖南永州過來,每次都不忘帶一堆辣椒,吃完了就去市場上買點兒新的,可是味道差挺多。不過人在外地,哪能要求那么多。兩歲的女兒在老家給婆婆帶著,也不太哭鬧。每天老廖都會給女兒打個電話,聽見她在幾百公里外咿咿呀呀,干活兒也格外賣力些。
老廖以前做保安,巡邏看門,什么都做。聽說五金廠工資高些,帶著鄧百花就過來了。一個月累死累活也就三千多,比之前沒多多少。每個月拿到工資,一分不剩往家里寄,女兒不生病還好,一個月一兩千就能應付過去,如果生病住院,難免會捉襟見肘。還好鄧百花也踏實肯干,生了孩子沒多久就嚷嚷著要出來,工作雖然辛苦,但拼命加班一個月還能有四千多元進賬,家里局面不至于那么難看。只是苦了百花,一月一月晝夜顛倒,原本還算不錯的皮膚也一日差過一日,生了不少暗黃的斑。路上撞見熟人,不會說話的當面問:“哎,你四十多了吧?!眰囊彩前档乩锏?,難受一下又乖乖去上工了。哪個女人不愛美啊,可沒錢,連洗面奶都不敢買。
鄧百花快三十了才和老廖結(jié)婚,老廖和百花的表姐是同事,來深圳那會兒,表姐介紹他們認識,可飯局上沒看對眼,后來卻莫名其妙好上了。結(jié)婚后,三十歲那年女兒才出生。在她老家,算很晚了。
農(nóng)村孩子最怕沒書讀,鄧百花就沒怎么讀過書,初中都沒上。周圍的同學都出去打工了,她也跟著激動,親戚帶著她出了村、出了省,在臥鋪大巴上顛了好幾十個小時才到深圳,進了觀瀾鎮(zhèn)附近的通信廠,在對講機制造流水線上干活。她下半月才到,說好的300塊工資只給了90塊,那還是1997年,14歲的鄧百花第一次見到這么大一筆錢,花得一分不剩。多年后回想,那份激動還留著,買了啥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在深圳折騰了十幾年,卻一直在郊區(qū)轉(zhuǎn)悠,從觀瀾工業(yè)區(qū)到公明工業(yè)區(qū)再到光明新區(qū),人群越來越稀,建筑越來越矮,不變的還是工廠的轟鳴。從早到晚,從春到冬,只要兩口子還在一起,加上新出生的女兒,能時時從電話里聽到她聲音,也就滿足了。
2015年12月21日,于姓女子在深圳山體滑坡廢墟上尋找失去聯(lián)系的姐姐和姐姐的孩子
阿黃
阿黃的媳婦12月回家了,留下丈夫和婆婆在深圳。阿黃剛滿24歲,都說本命年日子難過,他一直不怎么信。
3年前村里親戚攛掇說深圳的湖南人多,愣是把他從浙江的制衣廠里引了過來。恒泰裕有個磚廠招司機,他順利上崗。
司機不比工人,兩班倒或三班倒,晝夜不分,作息混亂。阿黃早上六七點起床,到廠里看著工人把成堆的磚塊堆積到貨車上,滿載就出發(fā),目的地或是南山,或是蛇口……跑個兩三趟,一天的活兒也就搞定了,順利的話不過四五點。一個月能賺四五千元。
阿黃最怕回來晚,一過了6點,非得在廠門口的長鳳路塞半個多小時,十幾米的路愣是被幾十輛大卡車拉長到一百多米,抬頭望去一溜紅色剎車燈,龜速往前挪。車上載著高高的土塊,往山里走,也不知干嘛用,風一吹,塵土飛揚。
他來這兒3年了,天天如此。他可喜歡雨天了,每到下雨的日子,飛起來的塵土、落在地上的塵土,攪和著成了泥,踩上去軟綿綿、濕糯糯。一遇到這天氣,工業(yè)園區(qū)怕車陷進去,于是限行,他就能放假了。
放假的時候,阿黃就去附近的長圳逛街,買點兒生活用品。長圳雖然有恒泰裕缺乏的夜市和商肆,但東西太難吃。時間充足的話,他會走到公車站,倒騰一個多小時到光明新區(qū)的中心,雖然只是深圳的郊區(qū),可比夾在農(nóng)田和群山間的工業(yè)園現(xiàn)代多了——起碼路上有路燈,還能看見私家車。的士很少,但滿街都是摩的,所以想去哪兒都成。光明好吃的可多了,他最愛去一家宵夜檔吃帶毛的耗子,二三十塊一只,或燒或烤或煮,除了沒有湖南的辣椒,其他都好。
母親跟他一起住在廠里的宿舍,兩層樓,幾十個工人都住里面,平時聊聊天,關系還算融洽。他當司機在外面跑,老媽就留著看廠。廠里領導不在了,要接待了,老媽就上場,吆喝下,“客人您坐,客人您喝茶,客人您稍等?!焙咸每?,做事向來妥帖周到,一個月下來,老板滿意也會給個兩三千塊。多虧了老媽在家,平時阿黃也不用擠食堂,每天都有家鄉(xiāng)菜,大盤的紅燒肉,他可喜歡吃了。
這活兒無聊嗎?也不無聊。閑暇時和廠里工人聊聊天,回家有老媽的家鄉(xiāng)菜,過些日子再和媳婦生個孩子,人生大事也悉數(shù)了結(jié)大半,想想也算順利。
張清知
張清知長得可沒他名字那么書卷氣,黝黑發(fā)黃的臉,一看就是在太陽底下曬出來的,牙齒因為長期抽煙泛上一層發(fā)灰的黃,笑的時候一臉皺紋,很容易讓人想到羅中立的那幅《父親》。
來深圳兩年了,他至今還沒學會順溜的普通話。常年在外打工,原本的河南口音夾雜了不知哪兒來的方言,說起話來偶爾很難明白。不過恒泰裕嘛,又有幾個是本地人,文化程度也都不太高,彼此說話誰不夾幾句方言啊,聽得懂大概就行了。張清知倒也過得自在。
他安居在恒泰裕浴缸廠的保安室里,每天工作時間只有5個小時,從0點開始,他就得在廠區(qū)里轉(zhuǎn)悠,浴缸廠有4個廠房,他得一個一個一遍一遍看。名義上是巡邏,防火防盜??梢粋€浴缸廠,又有哪個小偷大半夜來扛一個浴缸?挨著點兒到凌晨5點就可以收工了?;胤块g第一件事就是睡他個天長地久,雷打不動。睡到12點就該吃飯了,廠里的食堂吃得還行,三塊五有菜有肉還有湯,在他老家河南,這個價格都不一定吃這么好。
下午沒活兒了,他就出門看看。恒泰裕旁邊有個城中村,雖不說萬事齊備,但該有的都有。買斤蘋果買袋梨,一個人在這兒夠吃一周了。工業(yè)園前面是整排整排田地,稻米蔬菜一應俱全,看著農(nóng)民躬耕的身影,他偶爾也會想起老家的老婆。
沒東西要買的時候,張清知就會去小賣部,讓老板幫他把手機連上店里的WiFi,蹲在那兒看劇。最近他在土豆上看《槍俠》,講的是上海槍王“黑羿”在國恨家仇面前一步步突破心理魔障,走上抗日鋤奸道路的故事。小小的屏幕槍林彈雨,噼里啪啦的很是刺激。晚上回去給老婆打了個電話,只能用自己的卡打,陌生的電話老婆從來不接。
這樣的日子一天接一天,竟也過了兩年,好像可以一直過下去。
2015年12月22日,深圳,救援人員在滑坡現(xiàn)場搜救失聯(lián)人員 圖/周巍
曉琴
曉琴12月剛來深圳,和男友一起,原本想在大城市打拼。她老家在四川眉山青神,山清水秀,可是太窮了。原本在一個酒店工作,后來鼓足了勇氣踏出了天府之國的大門。從恒泰裕旁邊城中村社區(qū)公告欄上的招聘啟事里找到了這份工作——品管,實際工作就是質(zhì)檢員。
公司產(chǎn)電容器,每天好幾批,每批次產(chǎn)品都不一樣。她要做的,就是依據(jù)每個批次的產(chǎn)品圖冊時刻巡檢,抽查產(chǎn)品質(zhì)量,長了或短了,暗了或亮了,都得打回去重新調(diào)整模具參數(shù)。合不合格記錄在冊。廠里的機器共18臺,她和同事們轉(zhuǎn)一圈差不多一小時,休息一小會,再接著走。有時產(chǎn)品雖然是同一批,但機器終究有誤差,模具難免也會動一下,先前還合格的,過一個小時就得重新調(diào)。每天她幾乎一刻不得閑,工作內(nèi)容挺沒技術(shù)含量,但至少能保證時間上的充實,比起在酒店里閑著無所事事要好得多。
品管差不多有10個,原本人更多些,還能分成兩班倒,據(jù)說今年效益越發(fā)不比從前,開始有人離職,等到曉琴來的時候,已經(jīng)撐不起兩個班了。于是縮減人員,調(diào)整工作時間,她也不必像前人那么辛苦,時不時晝夜顛倒。
曉琴早上8點開工,中午休息一個小時,下午休息一個小時,8點半能下班。在村子里走走,買些吃的或是散散步,算是打發(fā)了一天。回去的路上總是會在園區(qū)門口的轉(zhuǎn)角耽擱半個多小時,大卡車載著泥土突突往里沖,一輛接一輛,霸占了人行道,又看不到盡頭。她從來不知道那些車從哪兒來,運到哪兒去,用來干嘛??偸窃诓荒蜔┲兴⒅謾C等車流走完一波,迅速通過人行道回家,炒個菜和男朋友把晚飯解決了。
深圳和她想象的太不一樣了。下飛機后,男朋友在寶安機場接她,打了個車直奔住處,燈越走越少,樓越走越矮,田越走越多,路越走越爛。一邊走,司機一邊說:“你們?nèi)ツ莾焊陕铮敲雌?,不是你們我都不會去那兒,人又少路又荒,你們是來修煉的吧。”聽得曉琴心一顫一顫的?/p>
等到了男友租好的房子,曉琴都懵了,印象中燈紅酒綠的大城市,怎么到了自己這兒,就成了前面是田、后面是山的城中村?大晚上的燈也沒幾個,烏漆麻黑的樓,還不如老家的山好看。抬頭天上就孤零零掛著個月亮,老家的滿天繁星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出省,沒想到是這樣一副光景。她更不知道,再往北一點,就是東莞的地界了。作為東莞、深圳的交界處,光明新區(qū)看起來交通區(qū)位優(yōu)勢明顯,實則尷尬地夾在兩市之間。
也只有在周末的時候,她才能稍微感受到一些大城市的氣象。和男朋友花3個小時坐公車去布吉,逛街吃小吃,比起住處“買個土豆都是甜的”,街上的烤面筋至少還有些刺激味蕾的辣椒。平日在出租屋里,唯一能治愈悲傷生活的就只有淘寶了,幸好地方雖然偏僻,但遍布全國的快遞網(wǎng)終能夠把貨送過來,讓日子有些盼頭。
男友工資四千多,曉琴一個月也能拿三千多,房子不過500元,一室一廳,好過外面的單間,家具齊全,還包了寬帶。沒結(jié)婚沒孩子,兩個人的日子過得也還算舒適。
老曾
在12月20號之前,曾思福還算是人生贏家——老婆在德吉成工業(yè)園的一間工廠擔任副總經(jīng)理,孩子11歲了,上小學,一家人住在工廠分配的宿舍里,一個月350塊,三十多平米,樓上是岳父岳母。自己雖然在幾公里之外的羅田上班,但有一輛電動摩托,每早出門還能順便送孩子上學,家里還有輛汽車供全家人出行,一切都挺方便。
他是2011年搬到這里來的,之前也是遷就老婆的工作,在另一個山頭,朋友請過來,又有住的,就來了。公司在恒泰裕旁邊的德吉成工業(yè)園,宿舍有3棟,他的那一棟就在大門旁邊,二樓住著德吉成工業(yè)園各個工廠的管理人員,三樓到七樓是工人。樓下就有個籃球場,廠里的小孩經(jīng)常在這兒扎堆玩鬧。這里的生活設施也僅止于此了。剩下的地方,被三四十棟廠房占據(jù)。
2007年8月成立的光明新區(qū),是當時的四個新區(qū)之一,從寶安區(qū)劃出來,下設光明、公明兩個街道。低山丘陵眾多,人口八十多萬,但大多集中在公明,光明這一塊也就靠著恒泰裕、柳溪和德吉成幾個相鄰的工業(yè)園吸引外來務工人員。
2014年光明新區(qū)本地生產(chǎn)總值632.77億元,光明辦事處貢獻了96.31億元,大部分都是這幾個工業(yè)園的功勞。
老曾1994年就出來打拼了,一開始在東莞,2009年轉(zhuǎn)到深圳。剛來光明新區(qū)還覺得挺荒涼,但他一路都是從荒涼中過來的,工業(yè)區(qū)嘛,哪兒不荒涼。倒是來了以后,每天下午五六點,門口的大卡車就沒有停過,一直到早上。他閑來沒事打聽過,當?shù)厝烁嬖V他,2007年之前,這里是個采石場,把石頭采光了留下個大坑,下雨了積水,周圍的人又往里頭倒土,舊土還沒干呢新的又往里面倒,最后坑都塊被填平了。表面上風平浪靜,下面波濤洶涌。一百多米的落差,他還擔心過會不會有一天滾下來。
岳父岳母都七十多歲了,還好身子健康。孩子讀書用功,老婆和自己也工作順利。平時去柳溪公園逛逛,周末一家人開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開春了不遠處還有個草莓園能摘草莓,雖沒有大錢,但也沒災沒難。所謂人生幸福,不就是如此么。
2015年12月22日,深圳,每當救援人員探測到一個生命跡象,就將一面紅旗插在其上作為標識 圖/周巍
變故
2015年12月20日是個周日,老曾周末全家都休息,樓突然震動了一下,門外分明是一陣陣咚咚咚的下樓聲。他出門,外面一片霧靄沉沉,第一反應是,山上的泡沫廠炸了?樓房倒地的聲音傳來,老曾意識到一切非同小可,趕緊叫全家下樓往外跑,抓了毛巾捂著鼻子在灰塵里穿行。
曉琴睡到快中午,和男友慢悠悠買了菜準備回去做飯,一大群人奔出來,目之所及,黃沙漫天。她和男友有些懵:這是怎么了?
張清知睡得正沉,外頭有人大吼:跑!愣是把他叫醒了。手機錢包也來不及拿了,突突往外沖,出門就看到石頭沙子滾滾而來,路都被抬高了,像刀子一樣割過來,他拼命奔跑。
當司機的阿黃雖不用輪班,但也沒有周末,周日也得照樣出勤。20號那天,阿黃正準備開車,抬頭看到不遠的山體塵土躥得老高,轟隆隆地鋪天蓋地奔涌而來,他扭頭就跑。跑了好遠才發(fā)現(xiàn),老媽還在里面,出不來了。
12點多,鄧百花手機響了,老廖的弟弟打過來的,接起來聽到:“姐,你們那兒塌方了。姐夫沒事吧?”鄧百花懵了,愣愣地看著手機,腦袋空空的。屏幕還亮著,那是她生完孩子來深圳,老廖用那個月工資買的禮物,雜牌子,老是信號不好,網(wǎng)絡也卡,可百花喜歡,因為是白色。老廖知道她最喜歡白色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守在安置點不肯走,救援車一輛接一輛,但是沒有一個消息。她也想辦法穿過警戒線悄悄到現(xiàn)場去,滿目殘垣讓她淚水直往外涌。
同樣著急的是阿黃,老媽埋在了土堆里,家里的親戚能趕來的都來了,聚在一起商量對策,可是連現(xiàn)場都進不去。大眼瞪小眼,也沒心思吃飯。一天天耗著,干等。
張清知的保安室是他所在的工廠唯一被淹沒的建筑,死里逃生的他至今沒撫平驚慌的情緒。由于逃跑時太過匆忙,他遺落了手機沒法聯(lián)系家里人,借來的電話打回去,老婆一個都沒接。
原本對未來充滿期待的曉琴和男友一瞬間雙雙失業(yè),他們按照廠里的安排乖乖待命,再想辦法籌劃未來?;蛟S不久后,他們就會在另一個工業(yè)園區(qū)出現(xiàn)。
老曾的房子是德吉成工業(yè)園里唯一一棟沒垮的,可現(xiàn)場封鎖了,他沒法回去拿東西。兒子上學沒書看,老人生活用品也放在里面,老婆待業(yè)在家,自己也沒法正常上班,原本還算安定的生活成了一團亂麻。
12月25日,國務院深圳光明新區(qū)“12·20”滑坡災害調(diào)查組經(jīng)調(diào)查認定,此次滑坡災害由受納場渣土堆填體滑動引起,不是山體滑坡,不屬于自然地質(zhì)災害,是一起生產(chǎn)安全事故。
這場事故并沒有讓他們產(chǎn)生任何交集,但他們的命運是如此相似。他們的故事看起來陌生,卻又那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