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4日，西爾萬?拉普瓦（Sylvain Lapoix）騎著自行車，去了巴黎11區(qū)的“La rubrique à bulles”的漫畫書店。那是他在巴黎最喜歡的漫畫書店，他曾在那里做了人生第一次公開簽售。
他是一名記者，也是一名漫畫師。
今年1月7日，他坐在電腦前，從推特的實況直播上得知《查理周刊》報社受襲。他曾經(jīng)在《瑪麗安娜》雜志（Marianne）共事過的漫畫師提紐（Tignous），不幸成為了包括主編在內(nèi)的5名受害者之一。
“當時我癱坐在電腦前，之后3天幾乎都沒動彈。太可怕了，我一度覺得自己要發(fā)瘋了。”
他沒有想到的是，類似的事在十個多月后再度發(fā)生。這次的死亡人數(shù)是129人。
當他從自己鐘愛的漫畫書店走出來時，離巴黎恐襲剛剛過去了不到24小時。書店不遠處，是伏爾泰大道上修建于1864年的帶有異域中國風情的巴塔克蘭劇院。11月13日晚，1500人左右正在里面欣賞“死亡金屬之鷹”樂隊的演出，突然四下響起了槍聲。Facebook上一個叫Benjamin Cazenoves的人在11點整發(fā)出求救信號：“我還在巴塔克蘭劇院。一樓（注：中國的二樓）。受傷嚴重！突擊救援快來吧，里面還有人活著。他們朝所有人開槍，一個接一個。一樓，快??！”
89人在襲擊中喪生，一百多人嚴重受傷?！妒澜鐖蟆肪W(wǎng)站打出標題，“巴黎襲擊：巴塔克蘭劇院‘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事發(fā)第二天，站在劇院街對面的西爾萬卻感到，要是和街邊抽煙的家伙攀談兩句，生活好像與從前也沒啥大不同。當然，能看到遠處的警戒標志，能看到成群的攝像機、記者，但也不過如此。氣氛是有點奇怪，路過的人會被攝像機的數(shù)量驚嚇到，但再往奧伯坎普夫（Oberkampf）路走去，就能看到披薩店里、酒吧里都有人在享受生活；有人在街上走動，帶著孩子，帶著寵物；有人在跑步鍛煉身體。劇院所在的11區(qū)有一家酒吧已經(jīng)恢復了營業(yè)。女老板在事發(fā)當晚被迫關門，發(fā)生襲擊的地方離她的酒吧近在咫尺。不過她重新開張了。
同一天，西爾萬去商場買東西，排隊付款的人群有一種莫名的緊張，人們彼此張望，對一點點無意的磕碰會比從前更小心翼翼地道歉。隊伍里的西爾萬突然收到了一條消息，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前面的姑娘定定地看著他，問他怎么了。
地鐵貼紙上面寫著“拾起藝術吧，我的公民們！”同《馬賽曲》里的“拿起武器吧，公民們”只差一個字母
你的故事有正能量吧
11月14日，將近24小時沒有出門的我終于重新走進了巴黎的夜色。法蘭西島西南隅非常寧靜，道路空曠得隱隱讓人緊張，能看到頭頂盤旋的兩架直升飛機尾翼閃爍的燈。住處離珀西醫(yī)院不遠，這家軍事醫(yī)院在巴黎襲擊發(fā)生后被用于臨時安置重傷者，用直升機運送。
城鐵RER C號線的車廂里，空無一人。
習慣性地找最偏僻的角落坐下，想了想，換到了門口靠近通道的座位。直到戰(zhàn)神廣場-埃菲爾鐵塔那一站，才上來了第一批除我以外的乘客，一起上來的還有3名持械的警察。一群講英文的外國游客支支吾吾地問警察離巴黎圣母院還有幾站。警察表情輕松地回答，隨后這3個年輕小伙子靠窗坐下，開始愉快地談論起晚上的食物：“你要放一點奶酪才行……”“吃過那家越南餐館么？我覺得比那家印度的好?！彼麄兊拈L官突然通過手機視頻開始連線，詢問他們在做什么?！笆裁炊疾辉谧觥薄昂伲悴荒芨@么說！這樣顯得你工作不認真！”然后一陣輕笑。
在共和國站（République）換乘的時候，看到地鐵站墻壁上貼著塊牌子。湊近看了看，大致內(nèi)容是說，這些塑料椅子是1986年由Ou?duire公司制造的，用了哪些材料和技術等等。這是一座對記錄歷史有著尊重的城市，重視到幾乎偏執(zhí)的地步。
前一晚襲擊發(fā)生的地點之一便是共和國廣場。奇怪的是，我卻感覺這一站好像是當晚一路上上下車人數(shù)最多的地方，好像又真像政府說的那樣，巴黎人并沒有害怕。
西爾萬一見面就說：“這兩天不停有記者找我，重復問我同樣的問題，說實話有點受夠了?！彼麕е黠@的黑眼圈，采訪過程中忍不住不停打哈欠?！坝幸馑嫉氖牵渲邪ê芏嗉抑袊襟w，大概有五六家。我很好奇，你們?yōu)槭裁磿ξ腋信d趣？”
我笑了：“大概是因為你的故事比較有‘正能量’吧?！?/p>
事發(fā)當晚，西爾萬在推特上看到襲擊地點附近有人在求助，希望找到可以暫時躲避的去處；他又看到另一些人發(fā)出推文，表示愿意接納避難的人去自己家，于是創(chuàng)建了“敞開大門”的關鍵詞，把尋求幫助和提供幫助人的人聯(lián)結起來、短時間內(nèi)成為推特的熱門關鍵詞。事后，人們在“敞開大門”的公共頁面下紛紛留言。西爾萬看到過這么一條推文：看到人們敞開大門，為陌生人提供避難所，這讓我重新建立了對人性的信心?！斑@真的讓我很感動?！?/p>
11月13號晚上，29歲的保險客戶經(jīng)理瑪麗昂和朋友們在11區(qū)福伯?圣安東尼街附近的餐館吃著飯，突然收到了朋友的短信，問她在哪兒，并告訴了她正在附近發(fā)生的事。她馬上和大家沖了出去，大街上人們在瘋狂地奔跑，警察大喊大叫。兩小時內(nèi)，她和大伙兒輾轉(zhuǎn)在不同的躲避點，等時間一點點過去。有人告訴她推特上有“敞開大門”的行動，她掏出手機，通過關鍵詞聯(lián)系上了從事市場咨詢工作、三十多歲的喬爾。10分鐘后她和朋友們來到了喬爾家，他7歲的兒子已經(jīng)入睡。喬爾給他們提供了咖啡和食物，瑪麗昂和朋友們在桌前訴說了剛剛經(jīng)歷的景象，他們共同感到疑惑：我們究竟是怎樣走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法國怎么會變成這樣？
瑪麗昂說她其實并沒有看到交火，只看到了人群的恐慌。這一切當時正在身邊發(fā)生，自己卻渾然不知。她在恐怖襲擊發(fā)生后幾乎沒有再出門活動，“白天還好，一到晚上，一點點動靜便能讓恐懼爬上你。我知道這是不正常的，我會盡快試著找回原來的生活。我覺得這是我們能給那些野獸展現(xiàn)的最好東西?！?/p>
巴黎一大22歲的Nadia當晚在巴黎的另一個角落參加聚會。同樣受到“敞開大門”的號召，她和朋友們在大公寓里接納了十幾個尋求避難的目擊者，把房間變成了地上鋪滿床墊的青年公寓?！皻夥掌鋵嵐止值?，大家不自覺地互相看來看去。我們本來想放一點聚會的音樂調(diào)節(jié)一下，但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不行。沒人有心情玩樂?！比欢诙煸缟?，這群年輕人陸續(xù)離去時，仍舊在房間的一張桌子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感激和祝福。
受到襲擊的巴塔克蘭劇院所在的11區(qū)，是巴黎人口密度最高的區(qū)域，人員構成也相對混雜。但同時，劇院、餐館、酒吧應有盡有，有包括歐洲商學院（ESCP）在內(nèi)的多所學校，是年輕人出行的常選地之一。
一周前，距巴塔克蘭劇院大約4公里處，曾經(jīng)培養(yǎng)出路易?巴斯德、米歇爾??？隆讨?蓬皮杜、羅曼?羅蘭等名人的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內(nèi)，正在上演一出名為“建立陣線”（法國極右翼政黨名為“國民陣線”）的免費公開政治戲劇，通過反諷的手法討論身份極端主義。網(wǎng)站介紹上，有這樣一段以極右翼政黨口吻撰寫的臺詞：“我們要奪回我們的國家。尊嚴沒有了，對于努力的追求沒有了，法國沒有了。沒了參照，沒了根源，持續(xù)涌來的移民，身份認同的危機。這么多并不是所有政黨都愿意直面的問題。只有‘極端政黨’是體制外的，他們系統(tǒng)之外的。”
11月16日，法國巴黎，埃菲爾鐵塔亮起國旗色悼念巴黎連環(huán)恐襲案遇難者
“我們不害怕，我們要繼續(xù)生活?！?/strong>
西爾萬在11區(qū)度過了青年時代。“18到31歲期間，我在那里居住、工作、娛樂。”他家附近有一個叫作Omar的清真寺，因奉行宗教極端主義而聞名。據(jù)他說，這座清真寺里的禮拜活動往往非常具有攻擊性。該寺的伊瑪目（注：清真寺領拜人、教長）穆罕默德?哈馬在2012年由于言行激進被法國政府驅(qū)逐出境，遣回了突尼斯?！肮怀鹨暪埠蛧鴥r值觀，倡導暴力圣戰(zhàn)，支持反猶主義言論，將使用暴力和對婦女進行體罰合法化”，時任內(nèi)政部長、現(xiàn)任法國總統(tǒng)瓦爾斯在公告里這樣形容他。
這座清真寺離《查理周刊》所在的編輯部，只有不到一刻鐘的行程。
1月份，《解放報》的記者菲利普?布洛什（Philippe Brochen）在槍擊事件后前往采訪，他看到不遠處一個戴著頭巾安靜乞討的穆斯林老婦，和門口一個留著絡腮胡的男子。這個胡子上帶有一抹“明亮的黃色”的青年對記者的問題回復道：“這兒幾乎從來沒有警方監(jiān)察，他們清楚自己該做什么?！?/p>
11月14日，人們在Belle Equipe餐廳襲擊地點為遇難者獻花祈福
菲利普形容，這名男子的眼神“黑暗而躲避”，這讓他想到了一天前發(fā)生在勒芒市和波爾拉努韋爾市的清真寺受襲事件，不知道對方是否因此感到恐懼。
離讓-皮埃爾?丹博街上的這座清真寺幾步之遙的對面，是一個猶太會堂。因為猶太原教旨主義者經(jīng)常出沒而同樣成為法國極端宗教活動的標志場所之一?！坝腥さ氖?，很多去這個猶太會堂的人并不住在我那個街區(qū)，去那個清真寺的也不是街坊鄰居。因為同住在街區(qū)的猶太人和穆斯林，他們天天在商店里碰面，互相打招呼，不同的社群之間并沒有緊張的關系。街區(qū)里的人們另有一種團結。” 西爾萬這樣說道。
他說街區(qū)的生活多年來并沒有很大變化，只不過“老酒吧越來越少，這挺遺憾的?，F(xiàn)在都被收購了，成了一些漢堡店，我不是太喜歡?，F(xiàn)在要在巴黎找到一碗洋蔥湯——地道的巴黎菜，甚至比吃上一個漢堡都難。” “出門還是有地方可逛、可以品嘗真正美味的紅酒。不過現(xiàn)在喝啤酒的比喝紅酒的多……”
當我問起這么多年來法國人對外國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他還是用了“今非昔比”這個詞。他在巴黎郊區(qū)長大，80年代上小學的時候，班上同學有十幾種不同的國籍，大家在一起的時候看不出有什么差異，根本不懂什么是“不一樣”。至于如今，他說：“瑪麗?勒龐（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的黨魁）的上臺、那些排外的言論、伊斯蘭恐懼癥，隨著文明的沖突、國際地位的更替愈演愈烈……有一種種族主義的言論是這樣講的：因為新移民的國籍問題，穆斯林、阿拉伯人的人數(shù)要超過法國人了！”
——但穆斯林也可以是法國人。
——當然了，而且生活在法國的大多數(shù)穆斯林都是法國國籍的?！澳滤沽秩藬?shù)超過純正法國人”的說法狗屁不通，因為“純正法國人”是不存在的。但這些言論是有生長土壤的，那便是恐懼感，并且是可以理解的恐懼。其實不過是，當人們丟掉工作之后，就會懷疑社會是否給每個人都準備了足夠的崗位。一個餓著的人，會怕別人搶掉他手上最后一塊面包，哪怕他怕的那個人可能并不是最后去搶他食物的人。人會自發(fā)地去尋找對自己構成威脅的目標，這是站不住腳的恐懼，卻有人把它往錯誤的方向引導…….真是太可怕了。我對此并不樂觀，我看到的是精神的倒退。
西爾萬說：“制造一個無比愚蠢的觀點只需要10秒鐘，但要證明這是錯的，卻往往要花上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的時間，有時甚至都不止?！?/p>
他有一個要好的女性朋友，同《查理周刊》的遇害者之一相識，“一個非常進步、開放和聰明的姑娘?！睒寭羰录l(fā)生后，她因為精神受到創(chuàng)傷，一度在醫(yī)院接受心理康復治療。她告訴西爾萬，自己現(xiàn)在感到異常難堪，當她走在路上的時候，看到阿拉伯人，她不自覺地會害怕。“她是那么一個寬容、開放的人?！?/p>
當西爾萬還是漫畫師時，經(jīng)常受邀參加各類文化節(jié)和圈內(nèi)聚會。他說他聽到過的一些觀點令人擔憂?！八鼈兩踔羴碜允苓^良好教育的、懂得主動搜集信息的人。這些人同樣流露出對穆斯林、對阿拉伯裔人生活方式的懷疑。這真是令人難堪。但這不過是我個人的印象，說明問題也就只能到這個份上。最讓我擔心的，是統(tǒng)計結果顯示出的令人驚訝的社會思潮總體趨勢。”
9月份的時候，一張死在希臘海灘上的敘利亞男孩的照片被全球媒體競相轉(zhuǎn)載。隨后不久，英國做出政策調(diào)整，宣布接納兩萬敘利亞難民，法國表示將接納兩萬四千名；而德國，僅是9月份，接納難民數(shù)量便達到了二十多萬人次。
巴黎恐怖襲擊后，法國警方在一具開槍者的尸體旁發(fā)現(xiàn)了一本敘利亞護照。法國司法部隨后表示，該護照是“偽造”的。16號早晨，法國檢察院卻宣布 “法蘭西體育場（巴黎恐襲發(fā)生地之一）開槍者之一——即發(fā)現(xiàn)偽造敘利亞護照的那具尸體的指紋，與2015年10月登陸希臘、通過難民注冊的某人相符?！?/p>
西爾萬說：“他們逃出來是正常的，逃離不幸和死亡是正常的。重要的是要讓這些人能安全地生活，在法國或者在別處。另外的確，我覺得真正要做的，是幫助他們把自己的國家變得適宜居住。”
巴黎恐襲發(fā)生之后的3天內(nèi)，在法國的廣播里、電視上、報道文章中，人們不斷接收到這樣一個信息：“我們不害怕，我們要繼續(xù)生活?！?/p>
我在駕校上課的時候，一向話癆的教練這天卻把廣播音量開大，一路幾乎沒說話。電臺里，法國內(nèi)政部長卡茲諾弗（Bernard Cazeneuve）語氣堅定：“法國沒有害怕！”教練突然打破沉默，表情嚴肅地問我：“你覺得呢？”我想了想說，多少還是感覺到了社會的不安，這樣的話聽上去顯得有點自我安慰。他說：“你說得沒錯?！?/p>
采訪過程中，我問西爾萬這次的事會不會改變民眾對難民的態(tài)度。他遺憾地表示，“敞開大門”行動只是一個微觀現(xiàn)象，而眼下法國社會整體彌漫的言論、一些人的做法，令人擔憂。
他說他很同意這樣一條推文：“你們還不懂么，敘利亞難民們正在逃離的事情，就是正降臨在我們身上的事?！?/p>
巴黎恐襲發(fā)生后，美國士兵在投向ISIS的導彈上寫：“來自巴黎的愛”。總統(tǒng)奧朗德對世界宣布：法國進入戰(zhàn)爭狀態(tài)。11月16號，在索邦大學舉行的紀念活動上，有位姑娘帶領眾人唱響了《馬賽曲》：“拿起武器，公民們（Aux armes, citoyens ）！”但在我采訪回來的地鐵上，有位年輕人趁地鐵停靠的片刻，往窗玻璃上貼了一張紙：“拾起藝術，我的公民們 （Aux arts, mes citoyens ）！”兩句話的法文，只相差一個字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