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觀念,留下人
當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白俄羅斯女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消息傳來時,國內(nèi)社交媒體開始流傳一篇《阿列克謝耶維奇是誰》的文章。
阿列克謝耶維奇是誰?這個問題不僅中國讀者好奇,歐美文學界同樣好奇。實際上,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著作只有3本被翻譯成英文。在獲得諾獎之前,她最重要的認可來自于德國。2013年,她的新書《二手時代》獲得了德國書業(yè)和平獎,并被翻譯成德語,但這本書至今還沒有英文版和中文版。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獲獎不免引來一些爭議。爭議首先來自于她的身份。她的父親是白俄羅斯人,母親是烏克蘭人,如今這兩個國家與俄羅斯的關(guān)系都挺糾結(jié)。阿列克謝耶維奇本人在前蘇聯(lián)長大,成為記者和作家,然而她的所有著作無一例外都在質(zhì)疑過去。
她曾用5年時間寫成了《戰(zhàn)爭的面孔不是女性的》,采訪記錄了數(shù)百名參加過“二戰(zhàn)”的蘇聯(lián)女兵——她們經(jīng)受的苦難,她們在戰(zhàn)后被忽視的現(xiàn)實。這本書在1981年出版,立即被定性為“給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抹黑”,她本人也因此丟掉了工作。
她又寫了《鋅皮娃娃兵》,記錄1970年代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的10年。由100名參與過戰(zhàn)爭的士兵,以及他們的遺孀和母親的故事組成。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筆 下,當年的年輕人被理想主義蠱惑,到阿富汗參加戰(zhàn)爭,然而現(xiàn)實卻是無比殘酷和丑陋的。他們拖著殘廢的肢體回到蘇聯(lián),承受著周圍人的嘲笑,既沒錢,也沒房,與生活格格不入。
“你應(yīng)該跟觀念作斗爭,而不是跟人。觀念使我們的世界變得如此不友善和可怕?!边@是阿列克謝耶維奇寫作時揮之不去的想法。
《鋅皮娃娃兵》同樣給阿列克謝耶維奇帶來很大的麻煩。她因此流亡海外多年。她在意大利、法國、德國和瑞典都旅居過。2013年,她冒險重回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定居,因為她覺得自己只能在祖國、在白俄羅斯寫作。
“在那兒,我能聽到街上、咖啡館里和鄰居家人們所說的話。我總是在豎著我的天線聆聽,如果我不聽到這些聲音,我寫的書的調(diào)子就不對。”
記錄未來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國際聲譽奠定于1997年出版的《切爾諾貝利的祈禱:面向未來的紀事》。2005年,這本書在美國出版,當年獲得了全美書評人協(xié)會獎。她在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fā)生爆炸后不久就趕到了現(xiàn)場,當時現(xiàn)場有幾十上百名記者聚集在那里。
“這些人的書會很快寫出來,”阿列克謝耶維奇在多年后的一次演講中回憶,
“而我知道,我的書要寫很多年?!?nbsp;
實際上,直到事故發(fā)生4年之后,阿列克謝耶維奇才開始動筆。這4年里,她的家人就生活在核污染地區(qū)。她的母親因此雙目失明,在這個地區(qū)長大的孩子中有近三百人得了甲狀腺癌。
寫作《切爾諾貝利的祈禱:面向未來的紀事》耗費了她10年時間。她一直試圖理解這場災難,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自己正在記錄未來。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看來,切爾諾貝利的災難是比龐大的社會主義帝國坍塌更嚴重的災難。因為血液成分和遺傳密碼改變了,熟悉的風景消失了,而人類的視力和鼻子都還不能覺察到這個新敵人——核輻射。人們的言語和感受也未能調(diào)整來適應(yīng)發(fā)生的事情。
切爾諾貝利改變?nèi)伺c時間的關(guān)系。人類以前所有關(guān)于大災難和小災難的概念都變得不足以描述──人類凝視宇宙的深坑。時間停頓在死寂的土地上,變成它一直是的東西——永恒。
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曾說,當人們還沉浸在事件的驚駭之中時,沒人能夠足夠理智而客觀地看待它。阿列克謝耶維奇則一直等到災難幾乎已被人遺忘時才拿出這本書,而正是這時間沉淀下來的冷靜,賦予了這本書不同尋常的光芒。
阿列克謝耶維奇始終自覺地記錄著宏大時代背景下的個人命運。她的最新著作《二手時代》便把目光聚焦在了蘇聯(lián)解體后的俄羅斯。她依然沿用口述史的方式,講述蘇聯(lián)解體二十多年來,尤其是普京治下的俄羅斯生活。她寫到寡頭、銀行家的勝利,工人、勞動者的失敗,她寫到彌漫在整個社會中的虛無氣氛。
在西方世界與俄羅斯交惡的今天,一些評論家認為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獲獎不乏政治方面的考量,因為她的作品批判了蘇聯(lián)解體后的俄羅斯。
實際上,在5位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俄語作家中,只有肖洛霍夫與當局的關(guān)系相對融洽。其他4位獲獎?wù)摺褜?、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和布羅茨基,獲獎時不是正在流亡之中,就是被當局禁止參加斯德哥爾摩的頒獎。
在獲獎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阿列克謝耶維奇直指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為“占領(lǐng)”,普京的新聞發(fā)言人隨后反駁說:“阿列克謝耶維奇顯然沒有足夠的信息來準確評判烏克蘭局勢?!?nbsp;
藝術(shù)不能理解很多關(guān)于人的事情
阿列克謝耶維奇是一名記者,也是一名非虛構(gòu)作家。非虛構(gòu)作家獲得諾獎并非沒有先例,如羅素、丘吉爾都曾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但那都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了。
在菲利普?羅斯、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這樣的大牌小說家還在“陪跑”的情況下,將諾獎授予一個相對不知名的非虛構(gòu)作家,出現(xiàn)爭論和質(zhì)疑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
阿列克謝耶維奇曾說,如果在前蘇聯(lián)時代,她也會成為一名小說家。但是在今天,當人和世界變得如此多面和多樣,藝術(shù)中的文獻也變得越來越令人感興趣,而藝術(shù)本身則常常變得無能。
“文獻使我們更貼近現(xiàn)實,因為它捕捉并保存原原本本的東西。在與紀錄性材料打了20年交道,以及根據(jù)這些材料寫了5本書之后,我宣布,藝術(shù)不能理解很多關(guān)于人的事情。”阿列克謝耶維奇說。
她對尋找一種文學體裁的渴望,讓她捕捉到了身處歷史事件核心中的個人的生活和聲音。
“我一直在尋找一種足以匹配我對世界的看法、傳遞我的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生活的文學體裁,”她說,“我進行著各種嘗試,最終選擇了一種可以讓人為自己發(fā)聲的體裁?!?nbsp;
每寫一本書,阿列克謝耶維奇都要花去至少三四年時間,接觸五百至七百個受訪者,記錄與這些人的談話。她的書常常覆蓋幾代人的故事:從那些募集1917年革命的個人回憶開始,貫穿歷次戰(zhàn)爭和斯大林主義的古拉格,一直到當今時代。
瑞典皇家科學院常務(wù)秘書長薩拉?丹尼斯說,阿列克謝耶維奇創(chuàng)作了“一部情感史——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以說它是一部靈魂史”。
阿列克謝耶維奇用一個個普通人的真實故事,構(gòu)成了一部宏大的歷史敘事。如果說在歷史長河中,每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都被湮沒了,那么當這些聲音聚集在一起就會顯得格外清晰。
“人與事件──他們能相等嗎?”阿列克謝耶維奇曾經(jīng)自問,“一個人講述的事件構(gòu)成他或她自己的生命,但很多人講述的事件構(gòu)成歷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