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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千源向我走來的時候,攜帶著一股不明出處的痞氣。他迅速選定了座位,確定了采訪與拍攝的先后順序,他的理由是,先聊一會兒可以從早起中醒神,再換身衣服好出鏡,這個安排聽起來也并不無理。不過很容易讓人得出一個冒失的印象。
他穿了一件熒光綠的緊身運動衣,讓健壯的上半身更加顯眼。中戲的同學過去都嘲笑他腿短而腰長,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可以把這一點變成優(yōu)勢,在時尚雜志上露出訓練有素的腹肌和胸肌。其實他從小就有運動的習慣,尤其熱愛運動會,辛苦歸辛苦,也算趕上健身現(xiàn)在日益流行,“難的都是好事,不天天跑步鍛煉,不天天好好養(yǎng)生,到醫(yī)院打兩針,沒褶了,簡單是簡單,但最后是誰倒霉,咱也不知道?!敝矶藖碓绮汀Х群腿髦?,他立刻吃喝起來,用的也是一副鏡頭之外的吃相,為了吃飽,而不是為了好看。三明治里的菜葉掉了,用手撿起來,再塞進嘴里。隨后他甚至想嗑點瓜子助興。
除了電視劇里常見的東北人嘮嗑的典型形象,眼前的場景在王千源既往的影視作品中幾乎找不到參考。他演過的無數(shù)配角,結巴、娘娘腔、女婿、路人等等,不論在生活還是戲劇中都只是必要的點綴,不具備這樣的氣勢,而為數(shù)不多的主角之一、讓他拿到東京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的電影《鋼的琴》里的陳桂林,騎著自行車,穿梭在黑黢黢的廠房,為女兒手造了一架鋼琴,更是近年中國電影中少見的銀幕形象,同時具備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氣味。像一系列不適配的螺釘與螺母,這些角色很難組裝到現(xiàn)在的王千源身上,甚至有點完全沾不上邊。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的言談不像其他成熟的明星那樣散發(fā)著表演性,畢竟在媒體的視野里,很少能見到一個在采訪中如此認真地吃著三明治的演員。
采訪演員時,常常需要探索演員與角色的關系,二者之間可以排列組合出各種方程,盡管解出最終答案幾無可能,但這個過程也因此富有趣味。此前對王千源的采訪,多數(shù)源于他的某部作品,請他快速地描述一下自己的角色和演出心得,比如怎么揣摩一個生于明朝的刺客,在扮演民國文人聶紺弩時他讀了什么書。就連在電視專訪節(jié)目里,他也不怎么講述自己。嘉賓是他的老同學、比他更早為人熟識的女演員朱媛媛,她繪聲繪色的表達似乎更得編導的青睞,而片子里的王千源主要負責附和、傻笑,像是自己故事里的配角。
這種情況通常發(fā)生在一個演員還沒有成為明星的階段,也就是說,觀眾對于角色、作品的興趣大過他本人,盡管王千源的妻子也是一位所謂的“圈內(nèi)人”?!耙涣牧哪愕乃缴睿俊边@通常是用來窺視明星、攫取猛料的最后幾個問題,被我臨時用來當作閑聊的開場。
“行啊,那我就好好給你講講?!彼荒ㄗ?,作勢要起范,“你愿意看門道,我給你講門道。你愿意看熱鬧,我給你說熱鬧。”他顯然具備識破這些無聊玩笑的能力。
電影《繡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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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僅僅是在成功學的意義上,《鋼的琴》是認識王千源的起點。事實上這部備受好評、屢得大獎的作品(2010年),并沒有給他的事業(yè)帶來“一炮而紅”式的影響,但確是演員王千源和他的角色迄今為止最為接近的一次。一個原因是他第一次擁有那么多鏡頭來表現(xiàn)一個人物,另外也因為,他們擁有共同的在東北生活的經(jīng)歷。
“小學的時候,我曾經(jīng)看過繁榮過的沈陽。印刷廠的大門一開,哇,那些男男女女,春心蕩漾。男人留著小胡子,騎著破自行車,車前面掛著飯盒鐺鐺地響。后面的女人,愛漂亮的已經(jīng)洗完澡,把衣服換了,邋遢的、狼狽的,還穿著工作服就下班回家了??此齻兯χ鴿皲蹁醯念^發(fā),我就感到一種特別新鮮的生命力,跟沒上過化肥的西紅柿一樣。”
電影里的故事就發(fā)生在一個東北鋼鐵廠,以走向衰落的新中國重工業(yè)基地為背景,事業(yè)與家庭都遭遇挫折的男人,成為那個時代的隱喻。這個過程與王千源的童年同步,他也經(jīng)歷過工廠倒閉、一家?guī)卓跀D在一間房子里的窘境,而他自己經(jīng)常曠課,考試不及格,被老師教訓,“讓父母操碎了心”。這些受挫的情緒自然進入了電影——那種“害羞”,重新揭開并且審視自己童年生活中的失意。
他在表演中設計了許多細節(jié),呼應角色與時代之間的關系。這也許會讓學者和影評人感到振奮,他們對電影文本和符號所作的分析,難能可貴地,在中國演員這里得到了證明。
影片尾聲處,造好的鋼琴從機床緩緩降下,王千源用手去接這架鋼琴,手掌沒有自然彎曲,而是伸直向前。這里借鑒了毛澤東、希特勒的手勢,是對曾經(jīng)輝煌過的鋼廠以及父母一輩對國家的貢獻所表達的致敬。而另一個類似指揮家的手勢,來自于他本人和劇中角色對舊東北的共同記憶——年輕時誰沒風流過,誰都想成為命運的指揮?!靶哪恐校也怀姓J我是個失敗者。我輝煌過,有白襯衫的時候我也天天洗,皮鞋也天天擦,好幾個人追我呢……你永遠想要成為人生的主人,而命運總是不滿足你,廠子不是你的,青春不是你的,最后愛情也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你的,你還是你自己嗎?”
接下這部電影,本身就像是青春期的后遺癥。當時他已經(jīng)和另一部電視劇簽約,那是姜偉導演在《潛伏》之后的新作《借槍》,看上去是一次更可能成功的機會。王千源的比喻是,“像是生命里的另一張存折?!苯Y果就在等待開拍的一個多月里,《鋼的琴》導演張猛來了,“穿一件破皮夾克,嘚嘚瑟瑟,在一個寒冷的、漆黑的冬夜。”張猛是他的師弟,也是沈陽老鄉(xiāng),他的劇本一下就把王千源打動,勾起他小時候去工廠翻墻偷花、逮蛐蛐的記憶。在王千源東北味、大白話的敘述里,偶爾蹦出一些過于文藝的詞語,透露出他平時讀書和觀影的趣味,比如,雪漿和煤灰混雜而成的車轍,刨冰鏟雪時產(chǎn)生的愛情,以及廠子里男歡女愛的聲音。
電影拍了一半,沒錢了,這種文藝青年在燒烤攤上就著涼菜和啤酒做出的決定,果然遇到了風險?,F(xiàn)在回憶起來,他好像絲毫沒有糾結或者猶豫,頂多覺得驚險,是必要的意氣,一口氣列了好幾個理由,來論證這個決定的合法性——
“每個人有命,電影它也有命,一首歌從王菲嘴里唱出來,那就是好命,是富家子弟,從我嘴里唱出來就是貧民窟,它肯定紅不了。張猛的命就掐在我這兒,而姜偉那邊,戲還沒開拍,所有的損失還能折算成金錢,我可以還給他。”
“我們算個賬,陳凱歌要拍,肯定不會找你,姜文要拍,肯定不會找你,張藝謀要拍,肯定也不會找你。只有像張猛這類導演,半死不活,但很有激情,自己兜里那點錢,也只夠找咱們。第二點,他們不找我拍,因為年齡等原因,這次錯過了我可能一輩子也拍不了,人生前半生想表達的東西,就表達不出來。第三點,就算是他拍不完,我跟張猛已經(jīng)說了,你也別愁,你家里有房子,我家里也有房子,大不了咱就把房先抵出去,或者先賣了,把這事干完了。人生就干那么一次爽事兒,就跟見義勇為似的,就干那么一回。我這一輩子,也能和孩子吹牛逼:‘你爹啊,不是拍電視劇的,以前也牛過?!?/p>
在拖欠了王千源工資很長一段時間后,這部電影終于回報給他一座獎杯?!鞍パ?,這下值了?!边@樁意外之喜,讓《鋼的琴》成了他“人生的小高潮”,那座獎杯成了成年禮。他現(xiàn)在覺得,那時的表演并不能代表自己最好的水平,與此同時,“得完獎了又能怎樣,我不還一樣?”對待演戲和人生,甚至背景里浮現(xiàn)的社會變遷,王千源的半程總結是,“但凡你不能解釋的問題,我統(tǒng)一把它稱作命運?!?/p>
電影《解救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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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的衰落是發(fā)生在王千源青春尾巴上的事情,等他掙扎著從職高、從小裁縫的命運里跑出來,考進中央戲劇學院的時候,他才“洗心革面”,進入了新的時代帷幕里。這個時候,東北成了往事,不會太多地想起,直到在《鋼的琴》中重新啟用這段記憶。
改革開放初期的中戲還是一塊表演藝術的圣地。雖然大家也是像“流氓”一樣吊兒郎當?shù)鼗烊兆樱奶炝牡胶蟀胍?,但同學們系統(tǒng)地接受專業(yè)訓練,認真對待演戲。陳建斌、劉燁、秦海璐、黃志忠等等,都是王千源同時期在校的校友,還有章子怡,“年輕的時候,也是梳兩個辮子,在操場里溜達來溜達去?!蓖跚г聪駥W裁縫一樣學表演,聲、臺、形、表都是布料,捏合起來才是服裝的成品。
后來演戲,就是用同樣的方法,把體驗和感受拼接在一起。演契訶夫的話劇《天鵝之歌》,他一個人住在劇院里,搬個凳子站在上面,拿條長槍,抽著煙,哼著歌,硬去想象一個過氣演員的艱辛。演一個結巴,他連著兩個月說話打磕巴。演《鋼的琴》,他每天穿條綠色的毛褲,在酒店里晃悠,幻想在筒子樓里見到秦海璐的情景,“兩邊都是鍋碗瓢盆,那邊拿個菜筐弄菜葉,這邊還養(yǎng)著雞。”
他理想中的表演狀態(tài)是“胸有成竹”,像中國水墨畫,眼中無竹,心中有竹。高倉健、橫路敬二、郎雄、李雪健,都屬于這個級別“牛逼得要死”的演員。不過,他們的境界不僅靠技術,也依賴時間?!皼]結婚的人演結婚,一定是假的,中年時可以演困惑,未必就能演老年?!痹谶@個方向上,王千源才走到半路。
那時的演藝圈能給他這樣的時間,循規(guī)蹈矩地體驗生活,沒有票房、片酬的誘惑。“那時候聽話,讓干什么干什么,讓演什么演什么,也沒有那么多想法。”就這樣,一系列諸如賣黃碟的小商販、下鄉(xiāng)的法官、偷腥的農(nóng)民出現(xiàn)在他的履歷里,幾乎跟惡作劇似的,“天天都是這些?!?/p>
新電影《解救吾先生》再次發(fā)生了變化。這是新世紀標準的大制作,閃亮的明星組合,在資本和商業(yè)的規(guī)則里,所有人的時間都嚴絲合縫,白紙黑字寫上合同。拍攝時間一個多月,簽完約就試裝,準備進組,上來就是激烈的對手戲,“跟特種部隊似的”。他像是剛從一場赤身肉搏的體力活里解脫出來,此前積攢的力氣,一下子都派上了用場。“能把這活兒干成這樣,我也是頂?shù)教炝耍透蹅z砍價買菜似的,我已經(jīng)到嗓子眼了,不能再給你便宜了,再便宜我就吐了。”
如你所見,王千源擅用比喻。他說人像東北的酸菜,腌在缸里的時候不知道是什么樣,等時間過去,才知道是什么味、成了什么形、是不是被石頭壓出了痕跡。而演戲像釀酒,“亂七八糟”的角色都接著,往里攪和,在一個桶里封著,最后才能聞到香氣。
小時候他被父母帶去看戲,站在側幕,或者調(diào)音臺燈光臺附近——位于舞臺和樂池之間,幾乎就是《天鵝之歌》里面提詞員的位置,看舞臺劇《吝嗇鬼》、《白卷先生》。在廠礦里的露天體育場看電影,《巴黎圣母院》《簡愛》《紅孩子》《搭錯車》,后來上學看到《老人與?!罚l(fā)現(xiàn)男演員演得厲害,“那堅毅的臉,每一根皺紋就像一根魚線,能緊能松。”往記憶里找,這人正是小時候看過的在《巴黎圣母院》里演卡西莫多的安東尼?奎恩。
他在《解救吾先生》里演綁匪,一個大反派,但王千源覺得人無好壞,只有輸贏,“有的蟲子被風吹到地溝,不可能成為標本,而有的剛好趕上一滴松樹油落下來,結果成為琥珀?!甭犞?,又是他說的命運。
電影《鋼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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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很容易滑向“當年勇”的深淵,用王千源的話說,“這些都是你(的事業(yè))后來稍微好了一點,回想起來挺牛逼。”好在他的講述整體上沒有怨氣,沒有致力于提供一個越挫越勇、大器晚成的版本,也可能是這種情緒已經(jīng)慢慢平息。但任何形式的梳理,都很難擺脫一種潛在的線性發(fā)展觀的前提,在這個故事里,王千源認定了要在演員這條路上走下去,不管面對怎樣的環(huán)境。
過程中的許多曲折因此得到了解釋。在職業(yè)高中學裁縫,四十多個人的班里就6個男生,他跟著去買拉鏈和扣子,光著膀子,掛個皮尺,用熨斗和縫紉機,每一針,每一個拐角,最后翻過來的弧度都不同,他說這練就了耐心和細心。大學畢業(yè)分到兒藝,演遍了動物和植物,然后才會演人。在學校旁邊開過一家飯館,別的同學開始在外面演戲,他卻在給學校送盒飯,心里難受過不去,上了單車腳一蹬,一路向南鑼鼓巷的胡同里開進去,在煙攤老板、學校門衛(wèi)面前嬉皮笑臉地寒暄,像是迪倫?馬特那出《老婦還鄉(xiāng)》的反面,4年來學到的表演以這種形式回報給了老師。他的后見之明是,所有這些經(jīng)歷都有助于后來的表演。
事實上他的起點并不低,參演的第一部大制作電影就是陳凱歌的《荊軻刺秦王》(1999年),他剛畢業(yè)不久,震驚于這個劇組竟然有人專門負責燒開水。據(jù)說那場戲一次就過了,他得到的角色擁有正面特寫,并且要聲淚俱下地說完一段完整的臺詞。陳凱歌來與他握手,表示滿意。盡管他們之后沒有繼續(xù)合作,但這次演出為王千源帶來了許多機會,孫周、葉鴻偉、楊亞洲的戲陸續(xù)找上門來。他合作過的名導演越來越多,霍建起、滕華濤、許鞍華、吳宇森等等,他依然是戲里的配角。
他把這些演出作為檔案存儲起來,像是電腦里的程序,以后只要按一個鈕,就能調(diào)出一段經(jīng)驗。在《繡春刀》里第一次演武打片,在《黃金時代》里第一次演過去時代的文人,再加上那些數(shù)不過來的小人物,每個人的眼神、動作、發(fā)聲的位置,都是可供排列組合的單元。“下回哪個導演發(fā)燒了,哪跟筋沒搭對,讓我演蕭軍,稍微建設一下語言,也能搭上?!短捷啞窇蛏贈]關系,我就讓你們看看,我也能演軍人,有天哪個導演缺心眼了,讓我演黃曉明的角色,我也拿把沖鋒槍給你們看看,咱們是怎么掃射的?!?/p>
“咱接著等,沒事兒,反正我也不退休,咱就干唄。機會來了,我就不會浪費?!彼斎辉诘却龣C會,等待中國電影市場成熟的那一天,同時他也知道,他自己并不掌握決定權?!坝行┦悄銢_戲的時候,有些是你攢角色的時候,就跟那零錢似的,不一定一下就能買個棒棒糖?!彼f,演一場好戲,那都是造化,是老天爺幫你。
《解救吾先生》上映之后,很多女觀眾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為他的肌肉和冷酷而尖叫,怎么看他怎么像是個天生的悍匪??蛇@的確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反面角色之一,他在銀幕上多數(shù)時候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和角色之間不可通約的落差,在他的理解中,就是演員的個性?!盀槭裁慈嫉靡粯??跟均碼似的,今天給你打個號B2,這一生就是B2了?!币豢诠室獠粯藴实钠胀ㄔ捯脖凰x予了意義,“你要細聽,陳建斌操的是新疆口音,唐國強老師有幾乎聽不出來的青島口音,哪個人看劉德華的戲,挑他的香港口音?”從集體時代長大成人的王千源,終于擁抱了“個性”——這種新的備受推崇的人生意義。
其實他自己選擇的那張皮質沙發(fā)看起來只能局促地裝下他的身體。當他脫掉亮黃的球鞋,開始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騰挪四肢和軀干,幾乎就像在進行一場迷你表演。手放在腿上,或搭在椅背,單腿耷拉在沙發(fā)的把手,再把雙腳盤起,雙手抱頭仰了過去……我驚訝于他在不自覺中完成的各種積木一樣的肢體組合,也像是電腦里的代碼走馬燈似的閃現(xiàn)。而此時并沒有攝影機對準他,他的狀態(tài)和電視節(jié)目中把手掌夾在兩腿之間的哆哆嗦嗦判若兩人。在這些不斷變換的姿態(tài)中,我仍在仔細分辨那股痞氣的來源,可惜依然沒有更多明確的線索。他到底是王千源本尊,還是一個演員?這種“強悍”的氣質,或者說個性,要么和幽默感一樣,是東北男人內(nèi)在的一部分,要么只是一個嶄新的角色在一個演員身上留下的必然的殘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