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11日,掛完省紀委打來的電話后,張二江感覺不妙,當即寫下兩封信,并叮囑親戚,如果他在兩天內沒有回來,就把信分別寄給湖北省委兩位主要領導。
電話里,湖北省紀委工作人員通知張二江去匯報工作。當時,他是湖北省天門市市委書記,在信中自稱“楚中良將”。
2010年冬,張二江帶著20箱書走出湖北省琴斷口監(jiān)獄。一位監(jiān)獄管理人員在臨別之際對他說,“老張啊,你都在這里待了快10年,可還是一身朝氣?!?/p>
“不然呢?我該啥樣?”張二江回道。
出獄這年,他56歲。9年時間過去,盡管朝氣還在,但他已是沒有政治光環(huán)的普通人。他開了新浪微博,在一張近乎禿頂?shù)恼掌?,張二江對自己的介紹是:自由主義新儒家學者。
張二江喜歡書法,他說這樣可以使人靜心(圖 / 李曉磊)
歸來
重獲自由后,大學同學資助張二江在武漢開了一家茶館,兼賣土特產?!皼]事的時候能經??匆娝谛^(qū)里鍛煉身體,后來才知道他以前做過大官?!币晃唤洺R姷綇埗泥従诱f。
今年6月初,他在茶館接受了央視《面對面》采訪。鏡頭里,張二江自己下廚,并介紹一道菜的做法。這些菜都是他在外面吃到后,回茶館自己琢磨出做法。
茶館現(xiàn)在的生意只能保本。“半天連喝茶帶吃飯,一人一百元?!睆埗f,他平時就在這里會會朋友,練練字。茶堂上掛著他寫的一幅字——“仁義禮智信”。
當年出事后,張二江曾經以“五毒書記”、“一百零八將(女人)”出名。盡管在貪腐官員中,他的級別并不高,但因為這些桃色傳言,反倒名聲不小。
到底有多少女人,這可能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事情。在央視《面對面》的采訪中,主持人董倩多次問起跟女人相關的話題,他總是一副無奈的表情,擺擺手,“再解釋也沒有用,只是徒增笑料,不提了,都過去了?!?/p>
事實上,他出獄后第一次接受《南風窗》記者張學榮采訪,就明確作了解釋——12人?!拔页姓J我有私德問題,因為和愛人婚姻不順,她很早就去了日本,我們的婚姻實際上早就不存在了,所以我自己私下里有個女朋友,在任期間也和除女朋友之外的女性發(fā)生過關系,但數(shù)字不是107,而是12?!?/p>
武大校友、《中國青年報》前副社長謝湘從報紙上看到張二江的男女情事時,非常驚訝。盡管她從來不相信“會有這么多”,但也從來不向張二江求證。她怎么也想不到,張二江日后會主動跟她提起。這或許是他心中最為憤憤不平之事,“畢竟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卻把他說得那么不堪。”
2012年,武漢大學原校長劉道玉八十大壽,學生們在珞珈山大酒店為他舉辦壽宴。盡管近二十年未見,但在宴會上,張二江還是一眼認出謝湘。他們曾是武漢大學78級學生會的主要成員。
宴會結束后,張二江執(zhí)意要送謝湘出門。走在酒店的林蔭道上,張二江主動提起了“女人的事”。他希望同學們相信他,“現(xiàn)在挺好的,一切都過去了?!?/p>
4年前采訪過張二江的張學榮說,歸來的張二江依然有書生氣?!皬乃霆z后的表現(xiàn)就看得出,很多貪官出來就是認錯,他不是。”
9月19日,張學榮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狀態(tài):“因為幾年前做過一位‘貪腐’入獄官員出獄后的首個采訪,最近被不少媒體同行找到。往事如夢,人世間,哪來那么清晰的界限,人性的復雜,善與惡從來都是孿生兄弟?!?/p>
張二江跟張學榮描述失去的9年時,只用了一句話:就當是出了一次遠差。
4月10日,武漢,湖北省紀委公布了當?shù)?位官員落馬的消息,張二江看到這些新聞,并沒說出什么話(圖 / 李曉磊)
北上
央視采訪之后,張二江基本閉門謝客。當年大學畢業(yè)后不愿北上的張二江,卻在此時選擇了去北京求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大學同學告訴本刊記者:“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要好好做學問,要實實在在地拿點東西出來?!?/p>
1978年,他就讀于武漢大學歷史系,在校期間還當選第20屆學生會主席。
大學期間,張二江學習成績不錯,也熱心參與公共事務?!八麄兪俏錆h大學有史以來最活躍的一屆學生會,因為他們讀書之前就經過社會的鍛煉,對于創(chuàng)建創(chuàng)新的校園文化,協(xié)助學校進行教學改革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眲⒌烙裾f。
張二江深切地知道知識改變命運的重要性。上大學前,他當過6年兵,還做過郵遞員。他是南下干部子弟,年少時,父親在“文革”中受打擊離世。在校期間,他模仿愛因斯坦的“奧林匹克科學院”,在武漢大學創(chuàng)辦了快樂學院。劉道玉當時是快樂學院的名譽院長。這批同學日后都成了商界、學界的佼佼者,唯有創(chuàng)辦人張二江一度淪為階下囚。正是這批同學在他出獄后資助了他。
其實鮮有人知道,張二江也是通過新聞制造影響力的高手。當年,還是學生的艾路明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暢游長江,背后的策劃者正是張二江。日后到了丹江口市工作,張二江把這種方法也用在工作上。
為提升城市影響力,張二江邀請了當時很火的綜藝節(jié)目《正大綜藝》到當?shù)嘏臄z。謝湘在電視上看到他帶領大家一起唱歌,覺得他是一個很有開拓精神的人?!跋胗凶鳛?,想要影響力,這是最容易的一個方式?!?/p>
大學畢業(yè)時,中國百廢待興,各行各業(yè)都渴望這批大學生,多數(shù)同學都向往北京,張二江卻覺得“還是要改變,要從政”,于是,他去了湖北省直機關。
1988年,張二江調到鄂西北的縣級市丹江口市任市長。1993年,歷史系世界史著名教授吳于廑在武漢逝世。張二江丟下工作專程參加追悼會,他見到了劉道玉。
劉道玉囑咐張二江,既然有一個改革的舞臺,就要潔身自好,身體力行,好好珍惜。張二江點頭,說,“一定謹記校長教誨?!?/p>
他終究還是沒做到。10年后,劉道玉從報紙上知道張二江犯了事。“我感到十分意外,一個人如果不潔身自好,不嚴格要求自己,在物欲橫流的環(huán)境中,隨時就會栽跟斗?!眲⒌烙裾f。
1993年,張二江在丹江口市開始制造假GDP。歸來后的他,想起這一年和老校長的談話,不知是否會有別樣感受。
《十堰統(tǒng)計年鑒》顯示,丹江口1992年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為8.2284億元。1993年,這個市的GDP猛然躥到16.1161億元,比上年增加了近8個億。1995年的GDP達到了38.5502億元,比上年增長35.2%,丹江口宣布“全面脫貧”。1996年,張二江被提任十堰市市委常委、丹江口市市委書記。此后丹江口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繼續(xù)年年上升,1998年獲湖北省“十強”縣市稱號。
1999年,媒體刺破了這個GDP泡沫?!赌戏街苣穲蟮溃笔榇诉M行了一場統(tǒng)計數(shù)字“擠水”運動,丹江口一地在運動中擠“水”總量占全省的5%。2001年,有關方面作出權威統(tǒng)計,丹江口市2000年國內生產總值比1998年縮水近50%,僅相當于1995年的水平。丹江口在獲“十強縣市”稱號兩年之后,又申請重新列入國家扶貧開發(fā)重點縣市。此時,從“數(shù)字政績”中獲益最大的張二江已經調省直管市天門市任市委書記。
互聯(lián)網
歸來后近一年,張二江注冊了微博。2011年9月7日,他發(fā)了第一條微博:有人思考“終級(極)關懷這個問題嗎?
盡管那張近乎禿頂?shù)念^像下的自我介紹是“自由主義新儒家學者”,可追捧他的人廖廖無幾。在143位粉絲里,只有3位在他的第一條微博下作了評論,其中兩條說他寫了錯別字,另外一條則質疑他:你怎么能提前出獄呢?
他關注的24位粉絲里,多數(shù)是媒體和文化名人。但其中的一個關注——“性福情感生活”也引人遐想。
2002年,因犯受賄罪、貪污罪,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判處張二江有期徒刑15年。因“五毒書記”之名,他成了當年反腐的標志之一。十幾年過去了,反腐依然是關鍵詞。按照這個服刑期限,他應該到2016年12月28日才能獲得自由。
湖北省監(jiān)獄管理局回應了網友的質疑:張二江減刑4次,合計減刑6年一個月,全都是按法律規(guī)定和程序辦的。
張二江明顯對網友的質疑感到委屈。6月3日,他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傳統(tǒng)文化斷滅至今,好人挨罵,好人還不能分辯。任何制度的社會,會反對人向善?會反對蒙冤或部分蒙冤好人繼續(xù)向善?能不顧常識相信一個工作不可能不煩忙的人會有那么多‘情況’?戾氣重啊。我分辯兩句:五毒是吹、嫖、賭、貪、賄。領導有話:起碼沒有‘吹’;我發(fā)話,若有過賭,依法追溯判刑,若沒有,這次仍在這樣說的人,準備吃官司?!?/p>
這番言詞被外界解讀為“狂人”。
歸來后,張二江本可以選擇低調行事,沉默生活。但他考慮了8個月之后,還是決定接受張學榮的采訪,對往日的過錯做一個充分說明,卻沒想,遭到了互聯(lián)網時代的慘罵。
這也是他比較陌生的時代。盡管在監(jiān)獄里,他接觸了電腦,卻從來不曾連接這個時代。服刑期間,監(jiān)獄給他配了一臺電腦,他可以用來寫書。他的一位同學則不定期的帶一些書籍給他。監(jiān)獄9年,他總共完成5本書稿。監(jiān)獄方面也允許他吸煙、喝酒,只是帶進去的酒需要經他們特殊處理——把玻璃瓶換成塑料瓶。
盡管遭到慘罵,但他還是不甘心一直以“壞人”的身份生活。事隔兩年后,他再次選擇接受媒體采訪。那一次他選擇不說,只是讓記者用鏡頭記錄他普通的生活,卻沒想,輿論依然沒有放過他。直到最后一次接受央視采訪,他終于妥協(xié)?!八◤埗┙淮覀?,不管是哪個媒體找,都不會接受采訪?!睆埗囊晃焕贤瑢W說。
選擇閉關求學,也跟劉道玉的一次探監(jiān)有關。2008年國慶節(jié)后,劉道玉在監(jiān)獄方面安排的酒店見到張二江。15年沒見,劉道玉明顯感覺張二江老了很多。在酒店一樓的衛(wèi)生間,他們有了以下對話。
“看來,你(張二江)這輩子從政是無望了,經商恐怕也為時已晚,但你可以發(fā)揮自己專業(yè)知識的長處,不妨在做學問上下點功夫,干出一番成績。”
“校長,我也是這么想的,我一定會努力,絕不會虛度時光的?!?/p>
閉關求學,這是他對老校長劉道玉的承諾。
“我現(xiàn)在只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做一個好人,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權力雖然是個好東西,但對于我來說,也已是陳年往事,沒有懷念的必要了。”張二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