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 | 馬世芳 書生走江湖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鄧郁 實習記者 蔡陽 李玥嫻 王笑迪 日期: 2018-01-03

這位有“臺灣首席文青”之稱的書生,看起來循規(guī)蹈矩,但骨子里很有力量;不沖動,但有批判精神

前往位于臺北羅斯福路News98電臺的路,音樂主持人馬世芳走過幾千遍,也壓過了無數的斑馬線。
母親陶曉清被稱為“臺灣民歌之母”,馬世芳于是被戲稱為“民歌本身”。父親亮軒則是教授和作家,從小耳濡目染,令侯德健感嘆,父母給了馬世芳一對難得的“大耳朵”。機緣巧合,他正好做了聽與寫結合的職業(yè):廣播人和音樂推介。二十多年里,他持之以恒地介紹和推動臺灣民歌,普及西方搖滾樂,并率先在臺灣介紹大陸獨立音樂。
走過斑馬線的動作,被放在他主持的視頻節(jié)目《聽說》片頭里,似乎也是在向對他影響至深的樂隊致敬——1969年,唱片《Abbey Road》封面正是披頭士4人穿過倫敦艾比路的斑馬線。
對樂迷和同好,馬世芳有著天然的愛護,談笑自如。但周身又似乎存著一層看不見的網,就像視頻片頭里穿過斑馬線的那個男人,被衣服裹得緊緊的,每一步都走得結實而有控制力。
他說自己本是個怕生的人,但卻不怕在大庭廣眾面前講話:他會把沙龍上的麥克風當做是錄音室里的麥克風,把觀眾當成聽眾。他甚至會有DJ的職業(yè)病:“覺得要在必要的時候放出音樂,放投影時就會覺得好像應該要襯一下?!?br/>身上的休閑服很少跳脫黑白灰的色調。發(fā)型也和大學時沒太多變化——除了白發(fā)微露,但也早不拔了。雖然年過不惑,但面相和同齡的梁文道比起來,卻像差了一旬?!拔乙恢备f,他像很晚才發(fā)育的年輕人?!标惿蛉?。
他的心智,又完全是另一回事。臺灣文化人詹宏志曾形容,“馬世芳仿佛是一個老靈魂裝錯了青春的身體?!迸_大學姐、新經典出版社總編林美瑤也說,“他是比較‘老派’,雖然我大他一兩歲,事實上他比我們都沉穩(wěn),穿馬褂也不會違和?!?br/>親和而自矜,內向卻又狂野,寫得一手好文字,對天文物理亦充滿好奇;是典型的書卷人,也喜歡江湖感,有顆老靈魂還時刻關注著身邊的新世代。永遠在自省狀態(tài)的馬世芳,像一口一目無法了然的富礦。他卻說:“我真不覺得我成熟到配得起這個歲數?!?br/>甘蔗
“假如你是認真的樂迷,這里有很多厲害的歌。請你張開耳朵,準備收聽音樂五四三……”
“五四三”,臺語里是“胡咧咧,說瞎話”的意思,這是馬世芳慣有的一份自嘲。1990年代中,他創(chuàng)立了這個音樂社群網站,和一幫志趣相仿的青年蘊育出一個在線的磁場。“與其抱怨媒體、抱怨大環(huán)境、抱怨命運,不如真的跳下來玩玩看,看能玩出什么?!?br/>這一玩,就是十多年。
問他的好友、設計師聶永真,對馬的節(jié)目感覺怎樣,他笑了:“我必須說他真的是個裝著整座華語流行音樂文化史的活圖書館!”民謠歌手周云蓬亦有同感:“在《四月舊州》里我翻唱了一首英語歌《Tomorrow Night》,問誰都不知道出處,后來是馬世芳告訴我出處的?!?br/>馬世芳常說做廣播這么多年,誰在聽,感受如何,從來無從得知。事實是,豆瓣上的543小組成立7年,不斷有人自發(fā)地上傳節(jié)目的音頻,共享那幾千個小時的“瞎話”。內地音樂節(jié)的攤位上,有人把他整年的廣播節(jié)目逐輯錄下,燒成“私釀版”光碟擺售。
在北京做出版策劃的小飛,便習慣在手機上下載音樂543或是《聽說》,來充實通勤路上的漫長時光。
“馬世芳的節(jié)目里,干貨太多,這跟他的功力有關。比如侯孝賢的《戀戀風塵》,陳明章自薦配樂,只用一個五六百塊的木吉他,結果最后得了大獎。這是個老梗,但馬世芳把前后的歷史梳理得很好?!毙★w說,“還有那首《向前走》,當年林強讓流行音樂的聽眾聽到了金屬音樂,而且扎在上面。馬世芳把這些時代和社會背景都講給大家?!堵眯械囊饬x》,也不會只說陳綺貞,他的口味是更廣的,會給大家講原住民?!?br/>做過電臺客座主持的郭小寒和陳默之升都提到,內地的很多音樂節(jié)目,除了放歌,很多時候就是“深夜無眠”這樣無病呻吟的“水詞”,有時“推歌”也是從商業(yè)出發(fā),甚至有主播在介紹前并沒有仔細聽過歌的情況。
“馬世芳這兒沒這個。光是鮑勃?迪倫的現場他就去了好幾次。因為迪倫每場歌單不會重復,即便同一首歌也唱得不一樣。他講述過,在日本那些上班族下班之后,穿著西裝夾著公文包就來體育館,沖進一個角落,立刻換上休閑搖滾風的服裝,嗨起來。國內去海外聽名家現場的文化還沒起來,這些奇妙的場景都是他用親身經歷傳遞給我們的?!标惸f。
周云蓬稱贊馬世芳有自己的角度?!拔易x過他編寫的《民歌四十大事記》。他說‘羅大佑不算是民歌手,他是革民歌命的人’。這評價讓我印象很深?!?br/>10年前,拜博羽是個迷戀林夕和方文山歌詞的青年。當胡德夫的《匆匆》那張專輯得了音樂年度大獎,他還為周杰倫的《十一月的肖邦》沒有得獎抱不平,“心想《太平洋的風》寫得是多泛而無物啊。以我當時自身的見識和體驗,大概是體會不出歌詞里所要陳述的內涵,哪怕到現在也不能。”后來,從李雙澤《美麗島》,到三毛的《不要告別》,看馬世芳對這些歌曲的完成過程、成歌背景一一道出,“像嚼甘蔗,輕咬一下是甜的,越嚼越有味?!?br/>《聽說》的第一集介紹了流傳甚廣的《橄欖樹》。年少時看過那部胡慧中主演的《歡顏》,但鮮有人注意過女主角唱到“流浪遠方”時的口型。馬世芳講到,在臺灣戒嚴時代,“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曾經被歌曲審查委員會解讀為“諷刺國府敗退來臺”,遭到禁播。唱片公司只好改詞,于是影片中的“流浪遠方”在字幕里成了“流浪流浪”。
6月,在北京的媒體首映會上播放到這段,臺下一片五味雜陳的笑聲。
啟蒙是從自家客廳開始?!斑€在幼兒園滿地亂跑的時代,家里常常會有一些叔叔阿姨帶著吉他,坐在我家鋪著榻榻米的客廳地上,說是要開會,結果都在喝茶吃零食講笑話和唱歌?!彼f,“后來才知道,民歌運動很大一部分就是這樣在我家客廳開展起來的。那些歌手幾乎都還在念大學,每次叫叔叔阿姨,他們往往露出不習慣的尷尬樣。同學知道我家經常有歌手出沒,紛紛叫我替他們要簽名,我覺得丟臉死了。倒是有一張李建復簽名的《龍的傳人》唱片現在還留著,上書‘給馬世芳小朋友’?!?br/>“我記得李宗盛最愛講笑話,王夢麟最愛罵臟話,鄭怡性子最急,邰肇玫酷得像大姐頭。那些年輕人經常戀愛或失戀,有時候唱著新寫好的歌,唱到一半還會哭起來。那個年頭的民歌手,幾乎沒有人想過要靠唱歌營生,寫歌錄唱片也是幾千塊錢就傻傻地賣斷了。而且無論有多紅、唱片多暢銷,一旦和求學就業(yè)計劃抵觸,很多人都毫不猶豫地告別樂壇?;仡^想想,這種別無所求的天真精神,也是民歌時代最動人的特質之一吧。”
四五歲時他聽到楊弦的《鄉(xiāng)愁》,便冒出一句“好悲傷”。成人后,他從被人解讀為“清淡空靈”的臺灣校園歌曲和民謠里,讀出了原創(chuàng)的力量和對時代的突破,于是一遍遍返過身,去挖掘探求母輩們的泉流之源。
大四時,他參考滾石百碟榜,將起初只是??系囊黄谂_灣流行音樂專題《1975-1993臺灣流行音樂百佳最佳專輯》,最終發(fā)展成一場工程浩大又影響深遠的評選?!斑@是馬世芳最值得被年輕人感謝的一件事,他們做成了一件通過音樂記錄歷史的工作。非親歷者能有幸以這本書作為索引,在臺灣民歌事件中穿插、游蕩。”受其滋養(yǎng)的拜博羽說。
“我們現在聽校園民歌的東西,覺得很多小清新啊,花花草草,人畜無害的,溫馴的,甚至嚴重一點講,真的有人懷疑當年那個就是國民黨政權為了麻痹青年,而里應外合弄出來的糖衣毒藥。但不是這樣,當年的創(chuàng)作者也受到各種限制,不是說只有寫社會寫政治的才叫有意義,必須要把題材的可能性開展出來。何況很重要的是,民歌運動讓素人(非職業(yè)創(chuàng)作者)得以進入這個行業(yè),不再是在黑箱子中操作。”馬世芳說,“最好的民謠和搖滾作品都是有一些unconventional的部分,不是那么遵從乖順,總是有一些出格的,說到底就是自由,這正是音樂最迷人的部分。”這也是和他內心最貼合的部分。
走唱
相比母親陶曉清對于民歌的專注,馬世芳對于對岸的關注和推介要深入得多。他是頭一個把內地獨立音樂介紹給臺灣聽眾的DJ。
他毫不掩飾對周云蓬和五條人的喜愛。與周云蓬相熟之前,他曾專門去紹興,結果“老周出去走唱了”。他便在老周門前“觀光客傻樣”地留影。“老周的音樂更多的是人的原始呼喊的聲音,不是靠你在書房里修身齊家平天下,是靠荒野精神,包括喚起你本能善良的東西進入音樂?!?br/>他給五條人的唱片《一些風景》以滿分的評價,稱之為“永恒的經典”,在微博上說:“唉,真是TMD太厲害太猛太好聽了。聽了才醒悟:這就是我等了20年的唱片啊,而我原本甚至并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啊?!边@個儒雅書生難得在公眾面前爆了回粗口。
在8月的單向街沙龍上,他放了五條人的《上縣城》,這對海豐來的小鎮(zhèn)青年用方言描述身邊的世相,拙樸的歌詞和“戲臺式”的唱法,讓馬世芳不住搖頭微笑。
只是周云蓬也好,五條人也好,在臺灣暫時還不像萬能青年旅店和李榮浩那樣受到熱捧。也許口味還需要培養(yǎng),但馬世芳感到,后者超越了生長背景和制作團隊的界限,也能在臺灣打開局面,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情。
不愛夜生活,不曾豪飲,但有一樣卻是馬世芳無法拒絕的:看演出。這既是工作,也成了一種能全心投入、又冷靜旁觀的慣性。
2012年,由熊儒賢和郭小寒策劃組織,周云蓬、小河、萬曉利、張佺、張瑋瑋、郭龍等人在香港演出之后,到臺北、臺東又演出了8天,馬世芳全程參與?!白呓边@個受到好評的活動名字,也出自他。“民謠走唱的接地氣,跋山涉水的不容易,以及這次活動的民間性和深厚的人文色彩,被這3個字很好地總結和概括了。”郭小寒說。
從大陸來的她對臺東音樂聚落鐵花村的野生力量念念不忘,“在演出開始前,村長一聲令下,居然放起了漫天的煙花,慶祝開場。燈光打在舞臺上,襯著層層的樹葉,像童話里的森林。演出時村里的黃狗在舞臺上竄來竄去,原住民的觀眾們圍在草地上跟著一起哼,聽高興了還會跟著音樂一起跳舞……”
馬世芳則被大陸民謠的獨特氣質打動:“臺灣絕對不可能有周云蓬,也不會有小河這樣奇怪的歌手,這就是文化土壤的差別,包括樂隊文化也是一樣。臺灣也有很悍、很猛的樂隊,不是只有小文藝和小清新,但我的確覺得北京年輕的樂隊地氣很足?!?br/>那是大陸新民謠流派在港臺地區(qū)的第一次集體亮相,周云蓬形容為“亂飛,瘋鳥”,別開生面。其間,陳升和張瑋瑋、郭龍合作了一首《鼓聲若響》,張瑋瑋將這首感動過他的閩南語歌曲,特地改成了普通話的歌詞,“阿爸你是否在聽,在聽我用心的歌聲,不論臺風天還是下雨天,我是跑江湖的藝人。不管道路坎坷,唱出我用心的歌聲?!崩侠堑目谇偈?、來自臺灣的小彭在臺下一邊看演出一邊說,你們這樣一個民謠夢幻團,把臺北文藝圈都震住了。
半年后,野火部落帶著臺灣的民謠歌手們在內地也走了一趟,“走江湖”這個名字從此被沿用下來。
那次和馬世芳同行的還有臺灣資深創(chuàng)作人李子恒。一行人坐著動車要去南方,車程很長。一整車的紅歌阿媽們,讓馬世芳瞧著很新鮮?!按髦粯拥拿弊樱持粯拥拇?,然后在車里面很high地開起了歌唱大賽,唱得還真不錯。”
但他印象更深的是下一個畫面。“老周(周云蓬)在車上閑著也是閑著,就把琴拿出來,他要練《秋蟬》,其實《秋蟬》的作者(李子恒)就坐在他的對面。他不知道。李子恒非常慈祥地聽了一下,然后把手伸過,按了一下老周的手,說這首歌有一段指法,我教你一下。李子恒的吉他彈得很好,《秋蟬》的原版間奏很華麗。老周聽了就很高興,一邊贊嘆:這個有古典吉他的獨奏曲程度啊。老周領悟力特別強,一下就學會了,后來到了廈門,還在賓館里反復彈。”
他更想不到,周云蓬會在舞臺上重新演唱李雙澤的《老鼓手》。
“這個歌在臺灣你去問一千個年輕人,沒有人知道,是首被時代遺忘的歌。老周把他重新打撈回來,重新唱:老鼓手啊,我們問你自由是什么,我們問你民主是什么,我們用得著你的破鼓,但不唱你的歌,不唱孤兒之歌也不唱可憐鳥,我們的歌是洶涌的海洋,是豐收的大合唱。非常震撼?!?br/>在南京的現場,一百多號二十上下的年輕人,跟著陳永龍和原住民一起唱《美麗島》。習慣了聽臺灣歌者唱的馬世芳,第一次聽卷著舌頭的普通話跟著唱“我們這里有無窮的生命”,感覺奇妙無比?!耙皇讱v盡滄桑曲折,與臺灣近代歷史種種顛簸緊緊相連的歌謠,竟以陌生的口音,隔著兩代人的距離,從彼岸‘回放’。那些本已爛熟的詞,倏然有了全新的意義?!?/p>

《聽說》劇照
文青
“一看就是那種有教養(yǎng)的人家出來的孩子”,是馬世芳給人的第一印象。謝軍說,問馬世芳什么,他都會用縝密的思維和理性分析來回答,表現對對方的尊重。
去過羅斯福路的郭小寒說,一進馬世芳那間狹窄的錄音棚,心“嘎登”一下就靜了,全給過濾掉?!霸咀雷由蠑[著他喝的咖啡,圍巾、相機,疊放整齊。那個小空間,就像塞尚的畫一樣。”
《聽說》片頭里,走過斑馬線的馬世芳手上提著一只帆布包。來大陸,他依然帶著這個古早物“走江湖”。不細看的話,瞧不出布包已經磨得快起毛。
“那是在京都買的,文青們都會去買帆布包的店。厲害的是在這買的包終身保固,要是磨穿了、板斷了或者釘子掉了,寄回去,老師傅幫你維修,弄得服服帖帖,收很少的工錢?!彼呐牟及悬c嘆服和感動。
有趣的是,或因為酷愛音樂和文學,布包的主人近年還得了個“臺灣首席文青”的名頭。聶永真說,“這樣浮夸的稱謂,總有人制造。他自己會覺得很土吧?!比~美瑤則笑了,“這在臺北朋友圈里絕對是個嘲弄之詞,笑人文藝腔,笑人品位跳不出中產,尤其隱含著笑人已經錯過或者終將錯過一班班商業(yè)社會里你爭我奪的富貴列車。不過且慢,大陸朋友們好認真,他們不是想笑,他們用起這個名詞,帶著的是仰慕、欽佩、好奇甚至崇拜的語氣?!彼又f道,“說馬世芳是臺灣第一文青,當之無愧。他非常學生氣質,老文青?!?br/>在葉美瑤看來,馬世芳有父親和母親的家學,“所以他比我們更早開始‘練功’,只是他自己不知道那是練功而已。”
陶曉清和亮軒對兩個兒子特別開通,從不要求成績功課如何。“他們提供所有一切所能夠讓我們長見識的材料,電影、書。”十三四歲時,家里并不寬裕,爸爸媽媽“咬緊牙”帶他們去日本世博會,看到全世界最大的液晶屏幕和會畫畫的機器人。因為“太精彩”,兩個小男孩自愿放棄了去迪斯尼的機會。這樣雜糅并蓄的教育,讓馬世芳在喜愛瘂弦、莫言的同時,也對生命科學充滿興趣。在北京沙龍的模擬《聽說》講述環(huán)節(jié),誰也沒料到,他要講述貓王和英文歌曲中的blues元素,會拿一幅巨大的藍月亮作為開場——那正是頭一天未被很多人在意的天文景觀。
在自在氛圍里長大的馬世芳“人見人愛”,他卻說長大后看到自己9、10歲的樣子,會很討厭:“因為他好賣弄,講話又老氣橫秋,碰到自己喜歡的東西,還會先觀察一下周圍的反應,不會伸手就去拿。不見得多么算計,而是習慣做個乖巧的孩子,也沒什么叛逆的動力?!?br/>別急,長到十五六歲,馬世芳也和同齡人一樣,“開始長毛、冒青春痘,每具身體都壓著一座活火山?!?br/>1980年代中后期,臺北的課室外激騰動蕩。正上高中的他原本戴著耳機,聽著20年前的西方搖滾,渾然不知臺灣流行音樂也正邁向史無前例的高潮。但隨著耳機里傳來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一切都改變了。
“剎那間我想通了,這首歌唱的從來不是那障眼的副標‘致中南半島難民’,而是我們自己的歷史。這發(fā)現狠狠震撼了我,實際上這早已是許多資深樂迷心領神會的秘密?!瘪R世芳猛然發(fā)現自己似乎錯過許多。他加入校刊社,“足足請了八百堂公假,在那間破敗的社辦學會做完稿、罵臟話、吸煙,以及用抽象的語匯論辯一些既搞不懂又不能不為之血脈賁張的主題——詩、革命與反叛、時代精神,還有生命的意義。”
在臺大讀書4年,他投入最多的是一份叫《臺大人文報》的???。他與學長、精神導師黃威融曾在通宵營業(yè)的“人性空間”小茶館浪擲無數吸煙長談的夜晚,也曾騎著機車去“校園書房”巷口小攤吃凌晨開賣的當歸豬腳湯?!皶r間簡直多得揮霍不完,卻又焦慮,恨不能一夜學會所有武功秘籍,一口氣解決所有國族社會文化的難搞問題?!?/p>

2008年7月26日,臺灣,馬世芳(右)與母親陶曉清(中)參加電視節(jié)目周年慶
跨代
馬世芳說自己很幸運,從來沒有在廣播里放過不想放的歌,訪過不想訪的人,說過不想說的話。但他又說,廣播并非自己主業(yè)。他寫書,二十出頭就給羅大佑的自選集寫了兩萬字的文案;他給政府做音樂補助案的顧問,幫助他們決選應該把補助金給哪些有價值的創(chuàng)作者和項目;不光帶著兩岸民謠歌手巡演、做講座,他還是“出境導游”:8月底,他第三次帶著樂迷前往倫敦和利物浦,參加搖滾盛事“國際披頭周”,為團員一路導覽。
“寫音樂就單純點好了,干嘛寫那么多社會批評,博眼球,又沉重。”在臉書和豆瓣上,馬世芳都遭到過這種批評。
“如果只把自己放在優(yōu)雅老派,罔顧現實,有些人也可以,馬世芳不愿意?!比~美瑤覺得這位學弟身上跨著兩個世代,“我們很多人,是懵懂進入一個新世代。他一方面用新世代的價值來規(guī)范自己,同時也對那個老世代的價值看得很清楚。他年輕時也留長發(fā),嬉皮風格。從高中到臺大,從解嚴到野百合學運到現在,那些青春時代經歷的騷動、震撼、思索,和他心里的老靈魂是同時的。那些激情一直沒有離開,只不過可能他不會在第一時間去廣場坐著,但他一樣會有自己的表達。”
周云蓬也說過,沒見過馬世芳沖動,但他有批判精神。
2012年12月,臺灣當局教育部門負責人蔣偉寧在立法院教育委員會備詢時,被學生大罵,引發(fā)外界議論。有“立委”和輿論斥責學生怒罵方式太過激烈,“不懂禮貌”。
幾天后的音樂543里,馬世芳做了一期主題是《關于禮貌,以及大人世界》的節(jié)目。他放了羅大佑的《未來的主人翁》、黑手那卡西的《福氣個屁》,以及鮑勃?迪倫的《時代在變》。
他感嘆人們依然會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的思維模式?!霸瓉頃r代的前進并不代表進步,我們以為理所當然要拓寬的道路有時卻拐進了荒煙蔓草的小道。大人們常常用簡單的二分法思維模糊了焦點。誰說年輕世代不能對大人提出提醒和批判呢?”
在那之前,他來北京參加一場文化活動。在發(fā)問互動的環(huán)節(jié),眾人爭相舉手——他聯(lián)想到自己在臺灣講演“可謂多矣”,通常年輕人不好意思公開提問。而這場活動中,一個接下麥克風的年輕人站在最遠的后排,看不清面目,聲音卻中氣十足:
“請問追求自由、平等、博愛的道路,應當往何處走?”
在大陸的很多讀書、研討活動中,年輕學子們提出同類問題之頻,已經讓不少聽眾訕笑或麻木。而馬世芳腦中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浮出這樣的句式與意象?!白屛艺饎拥氖悄乔嗄耆说恼\懇和焦躁。仿佛再不給他一張奔向自由平等博愛之路的單程車票,他就要發(fā)瘋、要爆炸了?!彼氲阶约旱氖司艢q,也曾希望尋得《九陽真經》,一舉解決所有問題,現在漸漸明白:重點從來都不是如何獲取“通關密語”,而是聽懂自己的問題。
在一次和聶永真的對話里,兩人曾聊到青年人的焦慮。聶說,“在這之前,我?guī)缀跻矐岩晌覀兡芸吹降闹皇切〈_幸了嗎?而在這之后,我發(fā)現有群人一直都在,在每個世代的時間點里,原來我們都會看到類似背影的不同群體,他們總在路上?!?br/>葉美瑤做過馬世芳4本書的編輯。她說馬世芳對于兩岸年輕人的反應,也在尋找新的發(fā)言模式,但他是那種隱而不顯、字斟句酌的?!八麖膩聿粫煤芾钡摹⒈剖降恼Z言。他不是不知道語言操弄運動的方式,他也了解年輕人的抗議語言,但類似‘標題黨’那種聳動方式,那些花招,他不用。包括他去訪問,他不會說不喜歡訪誰。但你看他訪問的人,就知道他的價值底線在哪里。這是他的家教,也有他對音樂價值的認定。所以他看起來循規(guī)蹈矩,但骨子里很有力量。”
(參考資料:《耳朵借我》《昨日書》《馬世芳的書寫將流行音樂建立起歷史意義》《從亞洲腹地到極東海岸》《走江湖》,感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理想國給予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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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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