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徐晉如 國學是一種“全人教育”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鄒金燦 實習記者 周建平 發(fā)自深圳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這一百年以來,盡管歷史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化,但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沒有滅絕,而是成了一條洑流,在潛滋暗長”

徐晉如

詩人、學者,1976年生,江蘇鹽城人。1994年考入清華大學中文系,1996年轉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是自1952年全國院系調(diào)整以來,惟一一名在本科期間讀過清華和北大的學子。中山大學古文獻學博士?,F(xiàn)為深圳大學副教授。著有《大學詩詞寫作教程》《懺慧堂集》《高貴的宿命——一個文化遺民的怕和愛》《綴石軒論詩雜著》等。

徐晉如已在大學校園里推行詩教將近十年了。1990年代,他在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讀書時就以詩名,并在清華創(chuàng)辦了靜安詩詞社。2005年,他考取了中山大學古典文獻學專業(yè)的博士生,成為嶺南著名學者、詩人陳永正教授的關門弟子。在中大,他創(chuàng)辦嶺南詩詞研習社,以博士生身份登上大學講壇,講授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方法。畢業(yè)后,他執(zhí)教深圳大學,繼續(xù)詩教事業(yè),通過講授詩詞創(chuàng)作、評析古詩文以感發(fā)青年學子,使之親近中國傳統(tǒng)文化。

這位詩人、學者走進大眾視野,可能還是因為他的狂狷。在于丹、文懷沙、南懷瑾等人聲名大盛之時,徐晉如對他們的學問進行了猛烈批評,言辭之峻厲,與他詩文的雅馴迥異。

在峻厲的另一面,是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溫情。談話中涉及錢基博、陳寅恪、錢穆、錢鍾書等前賢時,他毫不吝惜贊美之辭。2015年,他所著的《大學詩詞寫作教程》一書出了第四版。葉嘉瑩先生評價此書說,“作者詩作才華橫溢,論詩論詞,也十分恰當、得體,是切中肯綮之言?!毙鞎x如很珍視這本書。當時他一邊在中大授課,一邊撰寫此書,其間遭遇感情困擾,陷入了對人生的絕望之中。不過,當他看到詩詞對青年學生心性的巨大影響時,生命的暖意開始向他回流。

最近,他與陳永正教授歷時3年共同主編的《百年文言》也已出版,龔鵬程、陳子善、胡曉明、錢文忠等知名學者對此書稱譽頗多。這是目前國內(nèi)第一本關于近百年文言文的選本。徐晉如希望,通過存錄近百年的風雅,為新文化運動以來遭到摧殘的文言文做一點扶危持顛的作用。這位在大學時期就身穿長衫行走在未名湖畔的學人,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與眾不同的思考:一是在“文化斷層”聲浪高漲的今天,他并不認為傳統(tǒng)文脈已經(jīng)滅絕,而是至今仍有生機;二是他沒有好古之士身上常見的厚古薄今思想,認為今人一樣能創(chuàng)作出可以抗衡古人的詩詞文章。

學詩是國學之始

人物周刊:近年來,“國學”又成了熱詞。遼寧省2013年文科狀元放棄獎學金,從香港大學退學復讀,去年考上北大中文系。根據(jù)公開的報道,她希望在北大追求更純粹的國學。對于她的這個選擇,你怎么看?在你眼中,什么才是真正的國學?

徐晉如:2013年秋天,我因故沒有出席北大深圳校友會的詩歌朗誦會,當時這位小姑娘也過來深圳參加,她談到想從港大退學投考北大,很多校友都支持。如果我在場,一定勸她改變主意。她想去北大學古代漢語專業(yè),實際上古代漢語是一門非?,F(xiàn)代的學科,和傳統(tǒng)國學三鼎足之一的辭章之學是兩碼事。曾有一位北大古代漢語專業(yè)畢業(yè)的博士,到了南方一所大學教書,她在課堂上說,前些時家里有一位長輩去世,家人想讓她寫一篇文言祭文,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寫不了,感到無比羞慚。

現(xiàn)代教育讓傳統(tǒng)跟我們完全脫節(jié)了。我們現(xiàn)在帶“中”字頭的中國古代哲學、中國古代文學、中國古代歷史的研究,都是胡適以來的現(xiàn)代學術,和傳統(tǒng)的國學是兩碼事。義理、考據(jù)、辭章,這三樣才是真國學?,F(xiàn)代學術片面地強調(diào)考據(jù),但考據(jù)是要給義理和辭章服務的,考據(jù)而不能通向義理、不能通向辭章,就會成為現(xiàn)代科學的附庸。

如果小姑娘轉系到香港大學中文系,反而更能接續(xù)傳統(tǒng)國學的學脈。因為香港的大學,還有臺灣的大學,都比北大中文系傳統(tǒng)很多。北大中文系也好,內(nèi)地其他高校中文系也好,主干課程是中國文學史,按時間段分成4個部分,4個學期講完。人家香港的大學也有4個主干課程:詩選與詩的寫作、詞選與詞的寫作、曲選與曲的寫作、文選與文的寫作,每種“選”講一個學期,“寫作”又講一個學期,8個學期講完,這才是傳統(tǒng)的學問,它是國學三鼎足之一的辭章。

人物周刊:國學門類眾多,為什么你認為學國學要從詩開始?

徐晉如:國學就是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足鼎立,其中辭章之學通貫性最強。不通辭章,義理也通不了。比如《論語》,前人很多解釋之所以有問題,是因為一些注疏家不通辭章之學。他們不知道孔子說一些話的時候,用的是修辭,不知道孔子有些話是在“興”。比如孔子說:“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边@兩者之間其實沒有關系的。前人作出種種解釋,以為這兩句之間有一個側重點,說孔子講了兩個事情。實際上孔子就講了一個事情,“非其鬼而祭之,諂也”,這是一個起興,目的是為了引出下一句。很多人缺乏“興”的感覺,所以他的解釋是成問題的?,F(xiàn)代學者注釋古典文本,可以很好地運用電子資源查到典故的意思,但你讓他完整地解釋一首詩,他解釋不出來,根本原因就是不通辭章之學。

傳統(tǒng)學問的根本目的,是要求“仁”。心之全德謂之仁。凡是人心有一點不完全,就不能稱之為仁。用現(xiàn)代的教育理念來說,求仁的教育就是“全人”教育,所以國學實際上是一種“全人教育”。全人教育必須從性情開始,不能從智力開始,因為性情是體,智力是用。性情如何去教育?古人認為是要“興”,通過詩讓他的性情發(fā)抒出來,這叫“興于詩”。比如有的人天生性情比較淡,詩可以讓他的性情變得濃烈一些;有的人天生的性情過于濃烈,詩就讓他變得中正平和一點。所以興于詩是為了讓人養(yǎng)成溫柔敦厚的性情。有了這種美好的性情,他各方面的能力才能夠發(fā)展起來。如果沒有性情作為根基,就是無土之木。

人物周刊:現(xiàn)在的人學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學儒學,如果沒有從詩開始,你覺得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情況?

徐晉如:從詩入手,比較容易掌握古漢語的訓詁,比較容易掌握閱讀文言所必備的常用典故。有一位由經(jīng)濟學半路出家搖身一變而為“儒家代表人物”的學者,經(jīng)常在大眾媒體上放言高論,他的觀點正確與否先不論,但他的硬傷實在很多,那都是因為他的文言功底非常淺薄,沒有經(jīng)過詩的訓練。經(jīng)過詩的訓練的人,文言都是過關的。反之,如果文言不過關,古典你連讀都不能完全讀懂,何談義理的生發(fā)呢?那只能曲學阿世,專揀大眾喜歡的話說了。

人物周刊:學問有很多種,為什么你選擇詩教作為自己的終身事業(yè)?

徐晉如:我的讀者中大多數(shù)是認同我的才學,少數(shù)則是欣賞我的思想,但這些其實我都根本不看重。我看重的是自己的性情。我最驕傲的,是我的思考、我的學問、我的創(chuàng)作都是植基于忠厚的性情。溫柔敦厚的品性,是一個人學問的根基。如果沒有這樣的品性,一個人學問即使做得再精,境界也不可能高。就像香港某學者,也被很多人認為是國學大師的,我們只要看一看他對蔣鹿潭(注:蔣春霖,字鹿潭,晚清著名詞人,一生潦倒,作品有“詞史”之稱)的評論,那種冷漠、那種刻毒,我們就知道,他哪怕再著述等身,學問都是有問題的。而且我們會發(fā)現(xiàn),歷史上凡是夠格成為大師的人,我們從他的詩里都能看出他的性情,他的詩一定真正能讓人感動。所以一個人如果沒有真正讓人感動的精神,他不可能做好學問。因為學問要做得好,需要生命精神的投入,詩寫得好也需要生命精神的投入。

你看近代以來很多大學者,比如黃侃,他的詩詞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像陳寅恪先生,他的詩更典型了。錢鍾書先生,因為《圍城》的緣故,我一開始對他并不喜歡,后來讀了他的《談藝錄》、《管錐編》,的確感覺那是憂患之作。我寫博士論文時重讀了他的《槐聚詩存》,那時真正讀進去了。我發(fā)現(xiàn),在很多人眼中,錢鍾書先生很刻薄、很不能容人,實際上這些都是表象,其實錢先生內(nèi)心特別忠厚。比如他對待冒效魯。冒效魯當時因為跟汪偽政權有了關系,錢先生就寫詩說我要跟你割席絕交,但又舍不得,“揮刀割席更沉吟”。后來冒效魯因為漢奸罪被抓起來坐牢,錢先生這個時候就義無反顧地去幫助他,并且跟他解釋說,我跟你上一次絕交是因為我們有公義上的區(qū)別,但從私誼上來說,我們是永遠的好朋友。后來冒效魯被打成右派發(fā)配到安徽大學去,錢先生就給他送行,又寫了一首詩表明心跡,說這一次無論是公義上還是私誼上,我都是站在你這一邊。要知道,在那樣一個風聲鶴唳的時代,錢先生說這種話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由此可見,凡是能夠成為大師的人物,他一定首先是因為有很好的性情,這種性情只能是詩教帶給他的。

現(xiàn)在學術界形成了一套新八股

人物周刊:在各種場合與平臺上,你都推舉傳統(tǒng)學問,傳統(tǒng)學問與目前高校通行的現(xiàn)代學術有什么不同?

徐晉如:現(xiàn)代學術體制講的學問,只是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解決問題,而傳統(tǒng)學問的惟一目的就是要養(yǎng)成君子人格。什么樣的學問是假學問呢?荀子就講得很清楚,那種“不知無害為君子,知之無損為小人”的學問就是假學問?,F(xiàn)在我們能夠發(fā)表在所謂的學術界頂級期刊的論文,絕大部分都與養(yǎng)成君子人格毫無關系。這就意味著我們現(xiàn)在大學老師的工作只是把客觀知識傳遞下去,而自己整天忙的都是去寫這些論文,而學生所需要的人格養(yǎng)成的教育卻嚴重欠缺了。

人物周刊:現(xiàn)在的學術環(huán)境會有多大的空間給你以及你的同道?

徐晉如:空間會越來越小。從美國興起的量化考核機制,注重核心期刊和項目的機制,實際上是全世界的學術癌癥。包括歐洲也被美國所害,大學越來越不像做學問的地方。根本原因是美國在傳統(tǒng)上是一個沒文化的國家,它是以功利主義立國的。但這東西見效快啊,便于管理啊?,F(xiàn)在很多地方在講高校要去行政化,其實高校行政化根本不在于高校有學官、有黨委,而是體現(xiàn)在以國家基金論英雄以及以科研數(shù)據(jù)排名次。

現(xiàn)在很多高校推出“6年聘期,非升即走”的制度,一個新老師進來,如果6年內(nèi)達不到學校要求的量化考核指標,就得走人。這導致了傳統(tǒng)學者的生存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我在博士畢業(yè)后,想去跟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的黃克劍教授做博士后。黃先生告訴我一件事,因為人大規(guī)定,沒有國家課題不能做博導,他就去找人大有關方面,說你現(xiàn)在就可以把我的博導資格去掉,他認為申報課題是嚴重反學術的,我就是不去申報。因為他的學術影響力很大,校方也就讓步了,當然也有很多教授反對,后來這項規(guī)定就取消了。但越來越多的學校把這種東西作為考核、晉升的惟一標準。實際上,拿到課題與否與你的學問毫無關系,就是看你的表格填得好不好。表格本質(zhì)上是策劃書,這意味著學者還要做一個成功的公關人士。我不是這種人,我只能保證我寫的每一部書都是傳世之作。

人物周刊:所以你對這個大環(huán)境的前景感到憂慮?

徐晉如:是的。尤其是我們的大學教育,它不是以教育人為本位,而是變成了一個學術GDP的工廠。

人物周刊:錢穆先生認為,“未有深于學而不長于文者。”這句話在今天似乎未必適用,在今天,有學問的人肯定不少,但很多學術著作卻難以讓人人物周刊:有讀下去的欲望。對于這種情況,你怎么看?

徐晉如:現(xiàn)在學術界形成了一套新的八股。學術八股一旦形成,那些有思想有創(chuàng)見有文采的文章,就都成了異類。有一些很優(yōu)秀的學者,也不得不把自己的文采掩藏起來,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我最近做了一個嘗試,有一所大學的學報跟我約稿,談當代學人詩,我就用駢體文寫了一篇,他們還是準備要發(fā)。我相信這篇文章發(fā)表以后還是會引起一些反響的,因為現(xiàn)在的學術論文能寫得有文采的非常少見。

古典詩詞和文言文沒有死

人物周刊:在你的理解中,文言跟白話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徐晉如:我引用一下我的老師龔鵬程先生的觀點。有一次他問我,你整理過你的講課錄音沒有?我說整理過啊。他說,你一旦整理了講課錄音就會明白,白話根本就是一個偽概念。因為按照胡適他們對白話文的定義,白話指的是話怎么說,文章就怎么寫。然而世界上沒有一種文章是話怎么說就怎么寫的,它一定是要經(jīng)過修飾的,所以所謂的白話只不過是比較淺近的文言而已,它也是書面語,不可能是口語。如果我們承認文言是一種典范的、被歷史所選擇了的民族共同語,是一種雅的文學,白話也并不是當時林紓所諷刺的所謂“引車賣漿者流”所操的語言,實際上它也是一種比較淺近的文言文。但這種淺近的文言文,相對于那種被歷史所選擇了的雅的文言,其根本分別在于,歷史所選擇的那種文言具有高度凝固性,不太容易變化,而白話文比較容易因為時代的變遷、語匯的增多或減少或消失,而只能在一個時代被人接受。所以我們看新文化運動時候的白話,跟現(xiàn)在的白話已經(jīng)差別非常大了,但晚清民國的那些文言,和先秦時期的文言沒有什么大的變化。

人物周刊:在對待傳統(tǒng)文化方面,很多人會有一種貴遠賤近心理,他們可能覺得唐宋的文言非常好,比如說今人能夠熟讀或者背誦唐宋名篇,但談起近百年的文言文,不少人可能就一臉茫然了。為何會選擇做這樣一部近百年文言文的選本,你的初衷是什么?

徐晉如:第一,我們從來不認為文化傳統(tǒng)已經(jīng)死亡,這是我們和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古典文學學者的根本分野。我們認為,無論是古典的詩詞還是文言文,它們其實都沒有死,只不過由主流變成了邊緣而已。編撰《百年文言》,我們首先要證明的一點就是,這一百年以來,盡管歷史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化,中國被迫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道路,但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沒有滅絕,而是成了一條洑流,在潛滋暗長。

第二,近百年來,中國發(fā)生的巨變自秦漢以來未有,歷史文化背景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相應地在文學方面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如何通過傳統(tǒng)的文學,去反映現(xiàn)代的現(xiàn)實?這個問題,你光是讀古人是不可能獲得答案的。近百年的文言創(chuàng)作實績其實給出了答案。《百年文言》選的很多作品,本身是非常純粹典雅的桐城派古文,可是它表現(xiàn)的思想?yún)s是現(xiàn)代的、镕鑄中西的。

第三,今天還有很多人,尤其是青年人,很想學到真正的文言寫作。今人要想去接續(xù)文言的傳統(tǒng),光是讀唐宋是不夠的,必須要接續(xù)這一百年的傳統(tǒng)。學近百年的文言,更容易寫好文言文,這跟學詩詞是一樣的。從我太老師朱庸齋先生開始,教青年學作詩詞,都是從近代詩詞學起,學近代,一學就像,一出手就高。文言文的學習同樣如此。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近百年的文言,比很多白話的文本更能反映創(chuàng)作者的心情。比如說民國初年很多清朝的遺民,他們就只選擇用文言文寫作,你要想理解他們,不讀他們的文言作品是根本不可能的。又比如說在“文革”中,有很多人寫白話的文字都是表達了假的東西,反而用文言的形式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如果不去讀這些文言的詩文,你也不能夠真正地理解那些人在那個歷史變動時期的復雜心境。

我們編撰《百年文言》,不是為了普及文言,文言文在過去、現(xiàn)在、將來,都是高雅文化,只屬于小眾,我們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讓當代的青年人,以及后世想學文言的人,有一個比較切用的范本。

人物周刊:“文革”中的文言文創(chuàng)作情況是怎樣的?

徐晉如:“文革”中文言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的,是早就離開大陸去了港臺的學者,他們的文言作品有真正的學脈傳承,如陳本、成惕軒、蘇文擢、曾克耑先生,等等。留在大陸的文人,以新文化派居多,他們大多寫不了文言,只有少數(shù)傳統(tǒng)學人,堅持文言寫作,抒寫心境。像中山大學的陳寂先生,在“文革”中迭遭屈辱,寫下一篇非常短的駢體文,沚齋先生(注:即《百年文言》第一主編陳永正教授)在整理陳寂先生的詩文集時,從破紙叢中發(fā)現(xiàn)了這么一張小紙片,還沒有讀完,眼淚就下來了,那是真正感人的大作品。又如吳玉如先生在最艱難的時候給老同學周恩來寫信,字字血淚,方孝岳、戴文葆、朱庸齋先生的文字,都是氣節(jié)凜然的至文,讓我們感受到在那樣一個瘋狂的時代,還有天地正氣的存留。如果我們只去看“文革”時的白話小說、白話詩,你會發(fā)現(xiàn)是一片荒蕪。當你看到這些文言的作品之后你才會發(fā)現(xiàn):哦,原來在那樣的一個時代還有人依然堅守著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文化精神。這一點都是我們今天很多研究者所忽略的。在“文革”開始前幾年,有一位徐移山先生,寫了一篇游戲筆墨的《戲擬魏王曹操致謝郭院長沫若啟》,是用駢體文寫成的淺近文言,寫得辛辣非常,據(jù)說當時很多知識分子能全文背誦。說明即使在政治非常高壓的情況之下,文言的創(chuàng)作者還是葆有其獨立自由之思想、堅強不磨之志節(jié)。

《百年文言》,陳永正、徐晉如主編,浙江古籍出版社

懺慧堂集

《大學詩詞寫作教程》,徐晉如著,浙江古籍出版社

一個社會的墮落首先從語言開始

人物周刊:你如何評價今天的文言創(chuàng)作?

徐晉如:你剛才講到中國人往往厚古薄今,現(xiàn)在有一個更悲哀的情形,就是大眾對于淺薄的弱者往往同情、崇尚,而對于高明的強者,卻表示出不屑一顧甚至于強烈的仇恨。比方說,這幾年的高考作文總有考生寫文言文,其實那些文言在我看來都是根本不及格的,但大眾都愿意去吹捧??墒钱斈愀麄冎v要讀一點真正好的文言文,讀一點當代大家的文言文的時候,他們沒一個人會去讀,反而表現(xiàn)出蔑視和仇恨。這就是民粹思想的一型。他們能夠接受的是那種非常淺薄的東西。

文言寫得好不好,要看你是否以文言文的思維去寫作。像2001年的高考滿分作文《赤兔之死》,那并不是真正的文言文,因為它是用白話文的思維寫成的。陳子善先生在微博推薦了《百年文言》這本書,馬上底下有人問,為什么不選傳播量最大的《李毅大帝本紀》。他不懂得,我們選擇的標準不是看傳播量,我們要選的是真正的文言,是用文言的思維寫出來的雅言,而不是用白話思維寫出來的偽古文。去年又有一篇江蘇學生的高考“文言”作文《綠色生活》,用了很多冷僻字,被閱卷老師判為滿分,今年又被人拿出來炒。很多人問我怎么看。我的看法是這篇文章求雅反俗,用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字,顯得很高深,實際上他不明白古人寫文言也是為了交流,沒有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會寫這樣的文章,這叫“索隱行怪”,古人認為是違背德行的行為。如果我是高考語文閱卷老師的話,直接給零分。

人物周刊:這個情況似乎是五四時期沒有的。

徐晉如:對,現(xiàn)在實際上比五四時期還要差嘛。五四時期,盡管胡適、魯迅這些人激烈反對文言文,崇尚白話文,但魯迅自己的文言是寫得非常古雅的。胡適的文言差很多,但也還過得去,至少還能寫。今天的這些學者們,連寫都不能寫了。我曾經(jīng)去參加過鳳凰衛(wèi)視的一個節(jié)目,討論中小學古詩文的存廢問題。我的看法是,白話文根本沒必要學,因為學生現(xiàn)在可以上網(wǎng),可以看電視,都能學到白話文,你進學校就應該去學文言文嘛。無數(shù)人反對這個觀點,原因是他們根本不懂文言,因為無知,所以恐懼。

人物周刊:我們今天寫文言作品,親近風雅固然是一個初衷。但對這個時代的一些有志之士來說,入門后會有一個感覺,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前人的籠罩之下。在文言文方面,今人還能不能寫出可以抗衡古人的作品?

徐晉如:近百年來,像蘇文擢先生論學的那些文章,我認為就完全可以抗衡宋代的道學文章。像瞿蛻園先生、成惕軒先生還有陳本先生的駢體文,也完全可以方駕前修?!拔母铩苯Y束后,有一篇堪稱絕唱的辭賦《悼嚴生賦》,是湘潭大學的老教授易祖洛先生寫的,如果放在一個更長遠的時間來看的話,它絕對可以跟《哀江南賦》相提并論。當然《百年文言》限于體例,沒有選辭賦,這篇絕唱我們只好割愛了。但是,我并不認同一定要與古人比高下的想法。永遠該記住孔子的那句諄諄教誨,“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敝灰WC我們的文章是載道的,我們的詩是言志的、是緣情的,我們的創(chuàng)作都是為己的,就完全沒有必要去考慮會不會進入文學史、能不能跟古人抗衡的問題,一考慮這些問題,就是為人之學了。

人物周刊:我們當下的語言,是一種非常糟糕的語言,粗鄙、充滿戾氣,其中夾雜很多軍事化政治化術語、網(wǎng)絡用語。這種局面還有沒有好轉的可能性呢?

徐晉如:陳沚齋先生在《百年文言》前言里提到,文言和白話同氣連枝、一母雙生,合則兩益,分則兩傷。白話文沒有了文言的滋養(yǎng),就變得粗鄙、墮落。文言寫不好,白話也不可能好。之所以現(xiàn)在的語言粗鄙、墮落,根本原因是鄙棄了文言。文言文的背后,是君子的人格世界,文言又稱雅言,代表了人們對高雅的向往與崇敬。上世紀30年代的時候,報紙基本上都是文言的,那時候報紙的閱讀者,是都市里的商人、小文人,離真正的知識階層很遠,但他們愿意去親近文言,感受文言的魅力。另外那時有一種書出得非常多,就是寫信大全或者說是尺牘指南,教你怎樣去寫出合格的文言書信。這說明當時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商人、小文人、小職員,都向往成為有知識有文化的人。沚齋先生感慨說,那時候的販夫走卒之輩,也許說的話都比現(xiàn)在的大學教授還要文雅。

人物周刊:學界里常見的一個事情是,問你做什么研究的,就說“搞”什么。

徐晉如:當年夏承燾先生到中山大學看望陳寅恪先生,問陳先生最近搞什么。陳寅恪先生回答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搞女人!”他那時在研究陳端生、柳如是。我聽周曉川師(注:周篤文,字曉川,1934年生,學者、詩人,原中國新聞學院教授)講了這件事,當時只是覺得好玩,跟中大的一位同學說了,這位同學很敏銳,他分析說大概是陳先生受不了“搞”字的粗鄙,所以就用反諷的方式回擊了一下?!栋倌晡难浴防镞x了黃節(jié)先生的《阮步兵詠懷詩注自敘》,這篇文章說,“夫雅廢國微,謂無人服雅而國將絕爾。國積人而成者,人之所以為人之道既廢,國焉得而不絕?”雅意味著對道德禮法的信守,對高貴尊嚴的追求,失去了雅,也就失去了內(nèi)在的良知律令,一個社會的墮落首先就是從語言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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