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斯的小說給了我一個模糊印象:都柏林是灰色的,舊城落日,街頭晃蕩著憂郁的面龐。
“我覺得這座城市處于癱瘓的中心?!?906年,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
《都柏林人》開篇《姊妹們》中,年輕的主人公沿著利菲河以北的大不列顛街(今天的帕奈爾大街)慢慢前行,想起昨晚聽聞神父去世后所做的夢。夢中,他感覺自己漂到遙遠東方的某個地方,那里的風土人情很陌生。
今天的帕奈爾大街,是都柏林現(xiàn)代復興和重建的標志之一,也是城中最具東方色彩的街道之一。在這里,你會發(fā)現(xiàn)川菜館、中國理發(fā)店、手機店、網(wǎng)吧和熟食店……在“毛街”(當?shù)刂袊藢oore Street的昵稱)拐角,你可以看到中文版《Cosmo》和《Vogue》,或是都柏林三份中文報紙中的一種,里頭有社區(qū)周邊新建的豪華商業(yè)建筑的廣告:有關(guān)旅行社、保險公司,或是在都柏林經(jīng)營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的300家中國餐館中的某幾家……
“嗨,你從哪里來?”
好幾次,都柏林人見到我這黑眼睛黃皮膚的東方人,便“搭訕”起來。和喬式小說里孤寂的人們不一樣,他們開放、健談(甚至話癆)、愛開玩笑,滿臉友善。
“中國。你去過中國嗎?”
他們的回答幾乎都一樣——“哦,從來沒有,太遙遠了!”
健力士黑啤展覽館
一排彩色積木,兩條通衢大道
在我們眼里,愛爾蘭也同樣“遙遠”。
早在數(shù)千年前,它遠在中心地帶之外,作為地球的一個偏角深深戳進大西洋里。后來好長一段時間,它變得神秘,甚至有點兒“遙不可及”。
1920年代,捷克作家恰佩克游英時想來愛爾蘭,卻苦于買不到導游手冊,英國人告訴他:“那里不安寧”,“火車開過來時,他們炸毀橋梁。”只有愛爾蘭人蕭伯納好心推薦了南端某小島,但又不無遺憾道,“現(xiàn)在可能也登不上去。”
恰佩克沒能如愿,只好“常常懷著親切和喜悅的心情,凝視著愛爾蘭地圖”。
現(xiàn)在大不同了,從倫敦飛抵都柏林,海關(guān)掃了眼英國簽證,兩秒鐘就放行,笑吟吟道:“來度假吧?”你能覺出,他每天招呼著無數(shù)來自英國的全球旅客。
喬治?莫爾1901年給倫敦朋友寫信,說都柏林是他見過最美的城鎮(zhèn):“傍山倚海,狹長小路蜿蜒伸向郊野;它和鄉(xiāng)村之間沒有突兀分界,移步換景,美不勝收。”
都柏林不是那種攀高爬低的山城,一百多年過去了,它也沒變成摩天樓聳立的都會。機場到市區(qū)一路上,我享受著它的平鋪直敘:老樹昏鴉,抬頭可見;流水人家,盡收眼底。
這里的樓房平平切齊,顏色豐富,淡綠、鵝黃、淺紫、粉紅、天藍……不是南歐的濃烈調(diào)調(diào),卻自有一股清新,遠遠看去,好似一排彩色積木。
他們的老房子不是蓬頭垢面的。當?shù)厝饲谟诜鬯ⅲ^回聽說Paint,我還以為全家人都愛“畫畫”),而且,他們不喜歡跟鄰居撞色,尤其是門。有趣聞道,這里有天下最聰明的妻子,把自家門涂成不同顏色,以防男人夜里醉酒后走錯門睡錯床。
又有人說,伊麗莎白女王過世后,英國曾命愛爾蘭人把家門都涂黑,但這里的人民偏偏不從,反將各自的門漆得五顏六色。再后來,一幅由紅藍白綠黃等各色都柏林門組成的拼貼畫在全球流傳開來,如今已是這里的城市名片了。
最精致斑斕的門在南部的菲茲威廉姆街,紅褐色喬治風格建筑下,每扇門造型、花紋、顏色都不同。U2那首《最甜美的事》MV就在此取景,據(jù)說那年Bono忘了結(jié)婚紀念日,最后用這部作品向妻子道歉獻禮。如今,那排艷麗的門儼然一道經(jīng)典風景線,主人若想改換門面,恐怕還得經(jīng)地方議會特批。
關(guān)于這些18世紀老樓,窗戶也是個話題。當年,喬治王強征“日光稅”,老百姓為此設(shè)計出了那種細長的窄窗,一二樓窗戶都較大,頂樓窗戶則較小。街道轉(zhuǎn)角建筑窗戶多、面積大,都柏林人便想出更絕的怪招。曾是議會大樓的愛爾蘭銀行,當年為了抵制交稅,用石磚砌死了所有窗戶。現(xiàn)在去看,那些密不透風的“灰磚窗”依然拉著死氣沉沉的臉,仿佛對那樁“搶劫陽光”的歷史冤案耿耿于懷。
“都柏林城是個橢圓形,大直徑有3英里,利菲河從城西流入,從城東流出,將全城分割為近乎相等的兩部分。入城河口連接著兩條環(huán)城運河——城北皇家運河,沿著內(nèi)陸一東部大鐵路;城南大運河,一直延伸到戈爾弗,將大西洋和愛爾蘭海溝通了?!?/p>
攤開今天的都柏林地圖,全城格局仍能對應(yīng)儒勒?凡爾納兩百多年前的文字,地名也沒變。小而集中的市中心以利菲河為界,北部多居住工人階層,南部則是中上階層聚集地。兩岸不乏通衢大道,北有奧康奈爾大街,路面宏闊,勝過北京“王府井”;南有格拉夫頓步行街,品牌林立,神似上?!澳暇┞贰薄?/p>
這里的人,靠雕像“指”路。
奧康奈爾大街上的青銅和大理石族,有自治運動領(lǐng)袖帕奈爾、提倡禁酒的馬修神父、社會主義倡導者拉肯、“青年愛爾蘭運動”領(lǐng)導者歐布賴恩,以及“偉大的解放者”丹尼爾?奧康奈爾。這些立在臺座上的人,連同郵政總局大樓那樣的“革命舞臺”,默默敘述著愛爾蘭動蕩的獨立史。
雙手舉向天的“大杰姆”(Big Jim,指拉肯,上世紀發(fā)動愛爾蘭最大規(guī)模的工會運動)作呼喊狀——“‘偉人’之所以偉大,只因我們都跪著:讓我們站起來!”
“偉人”們的雕像下,常有普通人歇腳,他們就那么坐著,呷咖啡、抽煙、發(fā)呆……思緒隨車水馬龍而游走。在都柏林街頭,總能見到幾個倚門的“閑人”,他們站在風里,緩緩地東張、西望,瞟一眼行人,或街對面的商鋪。眼神里沒啥鬼主意,更像是在尋覓寫詩素材?這里的人好像意識不到時間會溜走,他們常說:“當上帝創(chuàng)造時間時,他已經(jīng)留出了足夠的富余?!?/p>
奧康奈爾大街中段立有高120米的擎天巨柱,直插云霄。2003年建成的“尖頂”(The Spire)耗資440萬歐元,替代1966年被炸毀的納爾遜紀念柱。避雷針一樣的新地標,還有個比本名更響亮的綽號——“貧民窟的大針頭”(諷刺利菲河北岸部分地區(qū)的吸毒現(xiàn)象)。
調(diào)皮的都柏林人,愛給地標起綽號。昔日,利菲河邊有座安娜?利菲小噴泉,被當?shù)厝耸箟牡貑咀鳌按笤「桌锏男∈帇D”;格拉夫頓街口豎起莫莉?瑪隆雕像后,很快又得昵稱“推小車的花街姑娘”。17世紀末的瑪隆,傳說因生計所迫,白天賣魚,晚上賣身,過早死于傷寒。謎樣的姑娘被寫進了愛爾蘭民謠,傳唱至今。在南部,“瑪隆”是個地標。東面是恢宏悠久的圣三一學院,向東南走,可達喬治風格的梅瑞恩廣場,北角有座史上最不“正經(jīng)”的名人雕像:粉領(lǐng)、綠西裝的“王爾德”,一臉玩世不恭地斜倚在大石坡上,被都柏林人喚作“石坡上的苦工”(維多利亞時代,王爾德因同性戀問題被囚禁獄為苦工),雕像對面是其故居。
“瑪隆”的西邊,穿過潮人云集的酒吧區(qū),拐個彎,便是典雅、冷凝的都柏林堡,再向西,即全城最古老的基督大教堂。如此走馬觀花一圈,都柏林歷史建筑的大致也掌握了。
傍晚轉(zhuǎn)回格拉夫頓步行街,花花綠綠的櫥窗,撩撥你的神經(jīng)。街頭樂人已各就各位。這邊廂,戴黑呢帽的老紳士,豎起薩克斯,吹出一曲“When I fall in love”;那邊廂,年輕小伙子抱著吉他,扯開嗓子模仿電影《曾經(jīng)》的開場;遠處,莫名傳來悠揚的風笛……
音樂綿延至深夜,圣三一學院的情人們正依依惜別,在樹下?lián)砦?;穿迷你裙的俏女郎高跟鞋踩得踢踏響;從酒吧歸來的半醉的年輕人瘋狂吹著口哨,在夜色中呼嘯而過……走累了,可在街角搭乘三輪車,單程約5歐元,車夫二十來歲,大多來自東歐、非洲和南美,一巴西小伙子告訴我,整條街上約有40輛三輪車。
“我猜,它們都是從你們國家買來的?!?/p>
圣三一學院圖書館
大教堂與酒吧區(qū):《偷情的樂趣》在“圣殿”
清晨在都柏林醒來,喬伊斯筆下的“轔轔”馬車聲是聽不到了,唯聞有軌電車的“叮鈴,叮鈴”聲。這種悅耳的城市背景音,節(jié)奏舒緩,甚至能融入夢境。
從凌晨到深夜兩點,這些體態(tài)輕盈的銀紫“小龍”穿梭于城鄉(xiāng)之間,從尋常百姓家門口駛過,高速、便捷、造型摩登,給整座老城增添了幾分時尚氣息。
“那,都柏林沒有地鐵(Subway)咯?”我問當?shù)厮今{導游Ciarán。
“我們不用地鐵,但賽百味(Subway)倒有幾家。”他左眼眨了下,“你懂的?!?/p>
Ciarán帶過不少東方游客,最后發(fā)現(xiàn),“與日本人的古板相比,中國人很能領(lǐng)會我們愛爾蘭人的幽默?!?/p>
都柏林沒有“賽百味”,“Hop on–Hop off(跳上跳下)”雙層觀光巴士倒很多,綠油油的模樣煞是可愛。
陽光晴好,坐上敞篷二層,城市便在眼前橫向打開,行至利菲河南岸西側(c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哥特式尖頂迎面立起,肅穆昂然。
這神秘的凱爾特民族,自身受過好幾次外族的掠奪,卻從未派出過占領(lǐng)軍;它派出的,只有牧師、僧侶和傳教士,他們跋山涉水,繞著彎路穿越愛爾蘭,把希臘底比斯苦行僧的精神帶給歐洲,甚至更遠的地方……
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是愛爾蘭最大的教堂,歷史可追溯至5世紀半神化人物圣帕特里克生活的時代。教堂大木門上黑鐵鑄成的紋樣頗似三葉草,據(jù)說,他曾用三葉草向異教徒闡釋三位一體,并在教堂旁公園內(nèi)的古井邊為信徒施洗。1901年,人們發(fā)現(xiàn)了刻有凱爾特十字的古老大理石板(曾作“井蓋”用),傳說得到證實。
步入大教堂,側(cè)廊有多座名人雕像,仿佛一場精英集會。海德(愛爾蘭首任總統(tǒng))在前,奇爾德斯(愛爾蘭第四任總統(tǒng))緊隨其后,總統(tǒng)、主教、公爵貴胄、演說家、游吟詩人……某角落、某面墻,似乎都有個人,嘴唇閉得緊緊,擺出傾聽架勢,但看上去要準備發(fā)言。
1713年至1745年間,《格列佛游記》的作者斯威夫特曾在此任教長。1950年代,德國作家伯爾造訪時曾留有日記?!霸谒雇蛱氐哪古晕腋械叫睦锇l(fā)冷,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如此干凈,如此空曠,而又滿是愛國者的大理石雕像。重病的教長深深地躺在冰冷的石頭下面,他身旁是斯泰拉(斯威夫特的伴侶);兩塊長方形的銅板,光潔得宛若經(jīng)過德國家庭主婦的手擦拭。”
大教堂干凈、空曠,但,并不冷。燈光打在唱詩班席位上,通往圣壇的長長的中堂,地磚呈暖色調(diào),老婦和小女孩趴在地上,鋪開半透明紙片,虔誠地描摹宗教紋飾;圣母禮拜堂內(nèi)坐滿了小學生,在老師指導下,他們饒有興致地涂涂畫畫,看樣子,這里就是他們的教室了。
教堂里洋溢著生命的響聲,外面墓地則一片寂靜。樸素的花在凱爾特十字架下點綴著,風在石碑上嘆息,輕輕搖動著草莖,傍晚時分,年邁的乞丐會把紙袋里的食屑撒給鴿子分享……這里該是全城最安寧的地方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河邊的Temple Bar游人如織、夜夜笙歌。即使是白天,酒吧窗邊的鮮綠霓虹也在曖昧地閃爍著。從東邊艦隊街走進這里,你就能嗅到幾分“海盜”野氣:文身店門口的骷髏、小巷里滿墻光怪的涂鴉、旅館樓上斜出腦袋的鮮艷旗幟……
盡管位處都柏林心臟,1990年代之前,利菲河南岸與戴姆街之間這塊狹長地帶并不受人關(guān)注,只有卵石鋪就的古舊小道述說著它頗有年頭的歷史。西邊菲希安伯爾街是全城最古老的街道,可追溯至維京人登陸都柏林的時代,1742年4月13日,亨德爾的清唱劇《彌賽亞》首演于這條老街上的音樂廳。
公元841年至842年冬,一幫海盜在利菲河邊安營扎寨,據(jù)說那一段水質(zhì)很差,他們稱其Dubh Linn(意為“黑池”),都柏林由此得名。海盜的原始性情在凱爾特人血管里沉淀下來,18世紀,大批妓院和酒吧興起,這些“通俗”副產(chǎn)業(yè)曾是出海者昂揚前進的動力,魚龍混雜其間的,還有猖獗的罪犯……那些誘人的老故事,滋養(yǎng)了愛爾蘭代代相傳的民間文學。
商賈和手藝人涌入,令Temple Bar成為當時的商貿(mào)中心,1707年豎起的海關(guān)大樓便是昔日繁榮的明證。時移世易,當碼頭漸漸移往下游,這座建筑失去原初的功能,如今已改頭換面為名流云集的The Clarence酒店,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訪愛時曾下榻于斯。當然,慕名者都是沖著老板Bono而來。
Temple Bar一直是U2樂隊的生活地;未成名前,他們曾在這里的酒吧表演;專輯《Achtung Baby》錄制期間,Bono和Gavin Friday在Chameleon餐廳8號桌聊了一下午,最后敲定歌詞。
1980年代,Temple Bar許多房屋被廉價租售給窮困的波西米亞藝術(shù)家們。1991年,政府將其發(fā)展成時尚地標。此后十多年間,破舊不堪的逼仄街道變化翻天覆地,酒吧、餐廳、畫廊、劇院……占地僅28英畝的Temple Bar竟林立了大小五十多處場所,成了高密度的文藝薈萃之地,被西方人評為都柏林的“左岸”。若要作比,我倒覺得Temple Bar更似都柏林的“三里屯”。
此前國人依據(jù)Temple Bar字面意思譯作“圣殿酒吧區(qū)”,但事實上,1673年地圖上首次出現(xiàn)地名時,取名依據(jù)當年居住在此的地主、德高望重的圣三一學院院長威廉?坦普爾(William Temple),Bar則指河邊地帶。將“圣殿”和“酒吧”合二為一的譯名,算是國人創(chuàng)舉,或許也能道出在此一醉方休之快感。
Temple Bar的變化,是都柏林的縮影,近二十年,這座城的性格和面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和歐洲其他國家首都相比,她不是倫敦、巴黎那樣世故的貴婦,更像充滿無限可能的青春期少女,活力四射,并有一種振奮、向上之氣。
今天的都柏林,似乎甩掉了一些歷史包袱,突然變得輕盈起來,就像當?shù)厝斯芘ⅰ⑴呀小癇ird”那樣跳躍、歡樂。當你和這里的年輕人對話,他們的回應(yīng)也總是很積極——“人生很短,要Happy!”
也是在Temple Bar的商賈拱廊,《尤利西斯》主人公、廣告推銷員布盧姆逗留了好一會兒,想到妻子莫莉的出軌,他就開始生悶氣。
在今天這片“圣殿區(qū)”,他唯一要做的,卻是在小販獨輪車上翻找黃色書籍。
“布盧姆先生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瑪麗亞?蒙克的駭人秘聞》(一部揭露加拿大天主教修女院內(nèi)幕的書,1836年紐約出版,內(nèi)容純屬捏造),然后又拿起亞里士多德的《杰作》(假托亞里士多德之名談性的偽科學書,17、18世紀流行于英國)。歪歪扭扭、亂七八糟的印刷。插圖:胎兒蜷縮在一個個血紅的子宮里,恰似從屠宰后的母牛身上剛?cè)∠碌母闻K?!?/p>
最后,布盧姆為他那花心妻子選了本《偷情的樂趣》,“控制住自己略感惡心的呼吸困難,說——我就要這本?!?/p>
都柏林街頭的喬伊斯雕像
書香氤氳百年
在都柏林,除了海風氣息和啤酒味,還有濃郁的、甚至積存了幾個世紀的書香。
走入16世紀末建造的圣三一學院“長室”(這是歐洲最長的圖書館),你會被黑壓壓一片的書的氣場給震住,上面罩著威嚴的拱形穹頂,恢弘的木柱隔出一間間書房。這里卷帙浩繁,約425萬冊,擁有愛爾蘭史上最多的珍貴手稿和藏書。自1801年以來,該館開始享有免費接收所有愛爾蘭和英國出版物的特權(quán)。
許多人來這里是為了瞻仰《凱爾經(jīng)》。這本世上最久遠的手抄本新約《圣經(jīng)》,據(jù)傳由凱爾特僧侶于公元9世紀繪制而成,線條繁奢,色彩濃烈,令人驚嘆。
如果你對古遠的手抄本感興趣,還可去切斯特?比特圖書館,那里藏有9世紀至19世紀各種插圖本《古蘭經(jīng)》、大量寫有古埃及情歌的莎草紙。這座圖書館是一個擁有兩萬多冊手稿、珍本、微型繪畫、泥版、服飾等文物的博物館,其中還包括中國清朝的龍袍和玉冊。
若對三百多年前的學者圖書館感興趣,可去愛爾蘭最古老的公立圖書館——馬什圖書館,由當時大主教納西索斯?馬什貢獻私人藏書而建,如今與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毗鄰而居,這里也是斯威夫特任教長時的住所舊址。然而,兩人生前卻是對頭。
早在圣三一學院上學時,斯威夫特就認識了時任教務(wù)長馬什。在治學嚴謹?shù)鸟R什看來,不愛學習的斯威夫特“既無禮又無知”,曾極力阻撓他擔任圣職。而斯威夫特也在作品中諷刺馬什:“盛名在外,人們普遍認為他學識淵博……但就像錢莊里生銹的舊錢柜,裝滿金子,打不開也搬不動?!?/p>
要是馬什活著,看到如今館藏中這么多斯威夫特的著作,連他創(chuàng)作《格列佛游記》時所用的書桌也擺在這里,真不知會作何感想。
馬什圖書館的紅色小樓掩映于櫻花叢中。一位花甲老人為我開門,地板“咔吱”響,長廊兩側(cè)排滿黑橡木書架,上面以禮冠形裝飾蓋頂,架上攬著古舊的繩子,旁邊倚著同樣古舊的梯子。這里有25000冊16至18世紀早期的藏書,其中還包括若干15世紀珍本。聽聞我來自中國,館長Jason爬上木梯,松綁線繩,用小白枕頭墊起17世紀出版的針灸書、“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和西方傳教士帶回的彩色中國地圖等,足見館內(nèi)收藏之特別。
向里走,你會看到3個由金屬網(wǎng)封閉的“小籠子”。最初,為了防偷書賊,書籍是用很特殊的方法鎖住的:每本都有個金屬小鉤子,連著鎖鏈尾段的圓環(huán),而圓環(huán)又被套在書架的標桿上。三百多年來,這些陳設(shè)依然保持原樣。正對窗戶的架上,豎著幾本遭戰(zhàn)火破壞的書,那是1916年4月13日英軍用機關(guān)槍掃射所致。約一周后,愛爾蘭爆發(fā)了復活節(jié)起義。
若覺圖書館氣氛過沉,也可去逛書店。利菲河北邊,奧蒙德堤岸路上就有一家雅趣小店:旋梯。1970年代,這家得名于葉芝詩作的書店開始走紅;別樣選書、懷舊氛圍,受到當?shù)刈骷液蛯W生的青睞,遂成都柏林小眾文藝圈地標。
推開黃色老樓的綠木門,枝形吊燈灑下柔光,店內(nèi)飄著舒緩的古典樂,幾張木桌椅上擺放著諸多舊書,地上小籃里放著可人的企鵝平裝本,門口有各種喬伊斯研究集及專業(yè)愛爾蘭詩歌期刊。和紀念品店那些愛爾蘭名家集的花哨封面比,這里講求的是素雅。最引人的,是“旋梯”的地理位置,透過落地窗,你能欣賞到利菲橋全景。這座優(yōu)雅的輕便橋1816年開放時曾是惟一橫跨利菲河的人行橋,當年曾向行人征收半便士過橋費,因此,人們慣常叫它“半便士橋”。
鳳凰公園鹿園
生命化作詩酒歌
“倚門那女子,她生長的城里有條河;多舛的命途唉,從這河口流入……”
愛爾蘭當代女詩人依婉?伯蘭德,曾寫下長詩《安娜?利菲》,以利菲河暗喻國家命運。在愛爾蘭語中,Liffey意為“生命”。
都柏林的“生命”,湍急、跌宕。
它曾擁有18世紀喬治王朝的旖旎輝煌,此后一度“傾圮”,搖搖欲墜;戰(zhàn)爭、饑荒、政局變換、宗教更替,它都遭受過;異族入侵、民族獨立、國民外遷、移民遷入,它都經(jīng)歷過。
無論何種境遇,它都堅韌地“趟”了過來。
古老的城市都曾歷經(jīng)坎坷,但很少有城市像都柏林一樣保有如此高的創(chuàng)造性才智,進而將歷史化為文學。這個曾經(jīng)的省會小城,孕育出了斯威夫特、王爾德、蕭伯納、葉芝、喬伊斯、貝克特、希尼等舉世矚目的大師(其中4位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今天,你若想在短時間內(nèi)了解這里的文學,北部作家博物館收藏的著作、信件、肖像和私人物品,將為你展現(xiàn)都柏林文學巨匠過去三百年間的驕人成就。
南部“文學酒吧漫游”,則帶你體驗散布于酒吧中的濃郁文學氣息。晚上7點半,The Duke Pub包廂內(nèi),兩個都柏林人出場,戴上圓頂禮帽,立馬變得一臉茫然,進入《等待戈多》的演繹……兩個半小時內(nèi),他們會帶大家串游The Old Stand和O'Neill's Pub,時而朗誦布蘭登?貝漢的作品,時而來段“脫口秀”,捏著嗓子學王爾德的嘲諷腔,插播一條他癡迷拳擊的軼事……輕松的文學之旅后,你會發(fā)現(xiàn),都柏林不乏天生的故事家,哪怕眼前這位扮“戈多”的導游。行程最后一站Davy Byrne’s Pub,就是喬伊斯筆下布盧姆吃飯的地方,小說里那份“戈貢佐拉奶酪三明治,以及一杯布爾戈尼葡萄酒”,是酒吧老板銷路最好的招牌菜。
所謂水土養(yǎng)人,都柏林人的水,是利菲河,也是杯中的酒。
在河的兩岸,北有昔日詹姆遜威士忌釀酒廠,南有全球聞名的健力士黑啤展館?!叭タ纯茨羌移【乒驹撌嵌嗝从腥?,它本身就是個井然有序的世界,排列著大桶大桶的黑啤酒……”喬伊斯在小說里也寫到這家啤酒廠。如今,這里每天生產(chǎn)250萬品脫(1品脫約等于568毫升)黑啤,向全世界供應(yīng)。
對都柏林人而言,每天“A Pint!”(一品脫)的生活,稀松平常。
有人開玩笑說,吃飯睡覺如廁外,都柏林人更多了一項“泡吧”。這里的人,泡吧也都存平常心,并沒有那些發(fā)展曖昧、借酒消愁、發(fā)泄情緒等企圖心。全城約有850家執(zhí)照酒吧,有些酒吧中午開業(yè),未到黃昏,已有人開喝;另一些人,下班后來酒吧晚飯,接著飲黑啤、聽音樂、聊天、跳舞……遇上英式橄欖球賽季,酒吧里人滿為患,大家湊伴看球、為愛爾蘭隊加油,贏了比賽,一群人舉杯慶?!癝láinte(愛爾蘭語,干杯)!”
在都柏林,幾家大型酒吧提供愛爾蘭傳統(tǒng)晚宴。你可以就著小羊排、三文魚、土豆泥及一大杯口感醇厚的黑啤,看兩小時“小劇場”式的踢踏舞和傳統(tǒng)音樂表演。酒吧版“大河之舞”的舞者技藝同樣精湛,若坐得近,你甚至能感到女孩飛起的裙裾,扇起“振翅”之風。舞者還可能邀你上臺共舞,拉著你天旋地轉(zhuǎn),暢然忘憂。
提及“傳統(tǒng)”音樂,都柏林人都推薦去O'Donoghue's Pub,因為那里常有“都柏林人”現(xiàn)場演出。1962年成立的“都柏林人”樂團已有50年歷史,起先由鄉(xiāng)村教師組建,后借喬伊斯的作品正式更名The Dubliners。樂團名聲遍及全愛爾蘭及英國北部,尤其是在倫敦的公演,宣告凱爾特民謠被廣泛認同。今天,他們可是愛爾蘭民謠圈內(nèi)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了。
走進酒吧,吧臺邊一方小小空間,七八人圍坐一圈,三位已是白發(fā)皓首的老人:兩個大胡子老頭,一個敲著傳統(tǒng)寶思蘭鼓,另一個主吉他,旁有吹笛者;其他樂手,似乎是新加入的年輕人,座椅下似乎還有班卓等秘密武器。那些民謠,時而歡悅,時而哀愁,歌聲中,我又聽到了Molly Malone ,又聽到了Anna Liffey……
靜靜流淌的利菲河,看著世世代代的都柏林人,來來往往,影蹤不斷;他們將“生命”之河的水,化作詩,化作酒,化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