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媒人 | 加藤隆則 看中國,是為了看日本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何三畏 /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很多中國同行,在很艱苦的條件下追求自己的理想,獨立思考,這種精神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

讀賣新聞中國局負責人加藤隆則先生最近每年都要在住所外面搞兩次“燒烤會”,曰“春季燒烤會”或“秋季燒烤會”。這是他交流和答謝中國朋友的方式。受邀的朋友,大抵是很普通的中國人、媒體同行,也有他的日本朋友出席。“燒烤會”形式簡單,交流隨便,幾絲青煙之下,各種食物滋滋作響,然后,大家喝著酒,聊著天。

今年的春季燒烤延遲到5月16號。已是初夏時節(jié),加藤告訴朋友說,來吧,有重要消息。到了一看,這一次更熱鬧一些,來了更多朋友,贊助酒水的,唱歌助興的,日本駐華大使木寺昌人也來了。但歡樂的氣氛下,隱含著一個傷感的消息:加藤先生要辭職回國了,不干新聞了,這是他作為讀賣新聞中國局長辦的最后一次燒烤會。

加藤先生在中國很有朋友緣。他被稱為日本媒體里的“中國通”。

他1986年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經(jīng)濟系,當年來中國留學,上北京語言學院(今天的北京外國語大學),一年后回國。回國后進日本讀賣新聞社,工作7年,做“社會新聞”(跟中國的社會新聞不太一樣,例如包括監(jiān)督公務員的報道)。2005年,派駐中國,第一站是上海,2009年到北京工作,2011年成為讀賣新聞中國總局負責人。到辭職前夕,在中國工作的時間共計10周年。

加藤先生跟中國人說話,眼睛瞇成一條縫,用中國農(nóng)民式的和善質(zhì)樸的笑意望著你。他喜歡中國人的樸素形象,甚至模仿北方農(nóng)民的打扮。最后一次燒烤會這天,他穿著一件對襟布扣褂子,這服裝是他定制的,他很喜歡,肩頭還搭一條白色的毛巾。這就成了電影里的北方農(nóng)民的樣子,特別讓人想起當年新聞紀錄片里的陳永貴。在日本朋友眼里,則是壽司師傅的形象??傊?,各方面看起來,都土到了家。

作為一個“中國通”,他最先“通”的,是中國老百姓的生活。80年代,他作為一個窮學生,利用了任何可能的時間混跡于中國百姓中間。在慢吞吞的綠皮火車里悶很長時間,和中國人聊天,分享食物,學會了“煙酒不分家”等跟普通人打交道的方式。那時,他就在兩國朋友中贏得了“酒仙”的稱號。多年以后,他有文章寫到中國和日本的飲酒方式,有許多精妙細微的領(lǐng)會。到了微博時代,他的微信昵稱里還帶個酒字。他是一個能讓身邊人感到快樂的人。

加藤熟悉中國社會,對中國的基層和高層、歷史和現(xiàn)實都有深入觀察。2008年四川地震,他長期在災區(qū)報道。駐上海期間,中國發(fā)生了陳良宇案。2013年,濟南開始審薄熙來,他發(fā)表了很有份量的報道。

作為一個記者和職業(yè)觀察家,他見證了新時期的中國,看到了中國的巨大變化,以他的視角所看到的中國和他怎樣看待中國,都顯得特別有意思?!盁靖鎰e會”后,決定采訪他,但他卻更忙了,這個采訪是在很少的時間縫隙里完成的。

加藤隆則(右一)在無錫國際櫻花節(jié)上種植櫻花

在80年代的中國公園睡過覺

人物周刊:先說你怎么來中國的吧?

加藤隆則:當時是日本泡沫時代,找工作很容易,很多公司找我。我覺得這個社會有點怪,我就要探討自己的路。那時同學都去美國、歐洲,像現(xiàn)在去中國一樣,出去非常多的人。如果我要出去的話,到人家不去的地方才有意義。

中國到底是什么樣的國家,那時候?qū)θ毡緛碚f,很模糊,雖然是大國,有很長的歷史,這個歷史我們都熟悉,但現(xiàn)在是什么樣很模糊。

人物周刊:帶著一點好奇心,你就來了。

加藤隆則:當時在日本打工,當服務員,端盤,洗盤,一天能賺一萬日元,當時一萬日元是什么樣的概念?在中國一個月吃、住、學習,全部可以解決。那時候中國有兩種情況,一個是外匯券,一個是人民幣。

人物周刊:那就是完全可以自己掙錢到中國來。

加藤隆則:對。簡單算一下,干12天,可以在中國一年12個月。

人物周刊:你父母在日本是什么階級?

加藤隆則:普通家庭,中產(chǎn)階級。

人物周刊:你出生在哪里?

加藤隆則:東京,但我們的父母都不在東京。真正的東京人是很少的,全都是從農(nóng)村過來的。

人物周刊:1986年,青春年少的加藤同學。

加藤隆則:對。大學畢業(yè)后。還沒工作,直接就來了。那時候有一個老師,講中國經(jīng)濟論,很權(quán)威的,年齡很大,我找他,說我要去中國。那個年代日本研究中國的人,大部分是左派,就是很支持文化大革命的。等“文革”結(jié)束以后,那些學者已經(jīng)沒有自信了,對中國沒有信心。所以那個老師說了一句,你現(xiàn)在去中國學不到什么東西。

人物周刊:不鼓勵你來。

加藤隆則:不鼓勵,所以我來了——我不相信這個話,還是自己看,就這么來的。

人物周刊:還記得你第一次來中國,下飛機見到的情景嗎?

加藤隆則:記得,印象很深,那時候沒有高速,就是馬路,旁邊有馬車。沒有高樓,也沒有車子,全部是自行車,街上都是煤炭的味道,韭菜的味道。

人物周刊:為什么中國是這樣的面貌,當時沒有想過?

加藤隆則:當然是窮,但是,都是大家一樣窮,大家工資都差不多。穿的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豐富,就是單一的顏色,女孩子都戴這個東西,知道嗎?女孩子都戴這個——

人物周刊:面巾?

加藤隆則:對,因為……

人物周刊:灰塵?

加藤隆則:就是風沙啊。

人物周刊:講講當時的留學生的生活。

加藤隆則:留學一年。那時我漢語進步很快。上午上課,下午出去,在北京天天跑,騎自行車,問路,中國人很熱情:日本留學生,來,喝茶……那時,我們叫中日關(guān)系的黃金時代。因為剛剛改革開放,而且是去日本留學的高峰時代,很多人找我講日語,在街上,“你是不是日本學生”,就講幾句要練習一下,就到家來,然后我教他們。

有一次在長春,夏天,背著包,有個人說“你是不是日本人,你到我家吃西瓜吧”,我不好意思,但是他愿意講日語,我就去了?!澳銣蕚淙ツ睦??”“我想去旅順?!蹦莻€時候(旅順)不對外開放,但是我想去,不對外開放才有興趣。我沒錢,到哪里都找大學,外國留學生接待是有的,每一個大學,那里可能是兩三塊一晚。有時在路上找一個便宜的旅館。有一次,我對中國的警察有好感,到天津的時候天黑了,我就隨便在公園找個地方睡了,警察來了問,“你干什么?”“我是留學生,今天沒錢,沒地方住了?!本煺f,好吧,我想辦法。他幫我找一個旅館的服務員宿舍住一個晚上。

人物周刊:你這叫作很灑脫。

加藤隆則:沒錢,我很節(jié)約,我想看各個地方,交通費是關(guān)鍵,吃飯就是第二個,火車票,這個最重要,住得差一點沒關(guān)系,吃的也沒關(guān)系。有那種華僑賓館,很貴的,十幾二十塊,對我來說太貴了。

人物周刊:到底還是節(jié)約。

加藤隆則:對。還有冒險精神,跑的都是不對外開放的地方。有一次去烏魯木齊,去伊犁,那時候伊犁不讓進,可我還是去了,就是哈薩克斯坦的邊境。怎么走?到了一個車站,肯定有司機在吃飯,明天什么幾點走啊,他們知道,就跟著走。

那天正好警察搜查一個跑掉的人,他們也沒想到發(fā)現(xiàn)一個日本留學生在車里,“怎么回事,跑到這里”,然后我說,我想了解中國。這個本來罰款五百塊,我嚇死了,沒錢。那個警察也很好的,說算了吧,明天你這樣走,回到北邊。他安排……

人物周刊:到處都這么友好?

加藤隆則:他們是對外有興趣,因為日本的消息比較多。有一次從青島到上海,坐船,沒事情,開音樂會,大家一起唱,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日本留學生,就唱《北國之春》,就那種時代。

人物周刊:當時走過中國哪些地方?

加藤隆則:很多了,東北、內(nèi)蒙古、新疆,南邊就是上海、武漢、湖北、南京……了解很多中國的民眾生活,他們的想法,這個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人物周刊:講講當時的社會風貌吧,印象最深的。

加藤隆則:有很多,碰到同性戀什么的。(記者:那個時候中國沒有同性戀的公開話題)對。因為他看到是外國人,說你放心吧,去他家一起睡,我沒有什么想法。

坐火車硬座,車上很長的時間對我來說是最好的時間,互相隨便講話,你的工資多少,當時是差不多一樣,50元,60元,大家都一樣。

講到老家什么地方,然后就發(fā)現(xiàn),你是誰,是日本留學生,他們就開始問,日本是什么樣的情況,然后問我,大家都要買彩色電視機,哪個牌子好?索尼的,還是夏普的?我說一樣,他們就非常不高興,這是我一輩子的東西,你不能說隨便。但我想一想,家里什么電視機,都沒印象。

人物周刊:當時你們外國同學使用“外匯券”,因為外匯券可以買到一些人民幣買不到的東西,所以有中國老百姓愿意用更高的“匯率”去兌換,于是形成“黑市價”。你有印象嗎?

加藤隆則:對。這是違法的。我們不需要外匯券,因為外匯券一般是外國人花,比如說去賓館,或者吃日本餐廳,必須拿外匯券。但是,我們的生活基本上用人民幣就足夠了,就換了。這是違法的,有些留學生被抓了。

人物周刊:你當時對中國什么最感興趣?

加藤隆則:當時我已經(jīng)有做記者的理想。所以我想看別的世界,對我有好處的,一直就像記者的心態(tài),就是很好奇,觀察,個體戶是什么樣的東西,跑去看,大概是這樣的情況。

人物周刊:你剛好看到了中國社會的劇烈變遷。當時你看中文報紙嗎?

加藤隆則:我看了。當時的報紙在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

人物周刊:從你個人的政治觀念來講,你對日本、中國兩種制度差異怎么看?

加藤隆則:我來之前就已經(jīng)認識到不同的體制是什么樣的,但是我最后的總結(jié)是什么?我回日本,參加報社的考試,面試的時候,社長就問了一句,社會主義跟我們有什么不同?

人物周刊:這是很專業(yè)的問題,我也想這么問你。

加藤隆則:我說人是一樣的,現(xiàn)在看黑白電視,但大家都想看彩色電視,這是人共同的欲望,這本質(zhì)上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我是這么回答的,不同的體制,人的需求是一樣的。

人物周刊:當時中國社會經(jīng)濟制度還是比較傳統(tǒng)的計劃經(jīng)濟,正在變革初期,你一定有深刻印象。

加藤隆則:那個時候我們有個老師,寫了劇本諷刺文化大革命的一個理發(fā)店,我演的是客人,諷刺的就是服務很差的那種。然后我們班級就拿了什么獎,很受歡迎。

人物周刊:你當時沒有感覺到中國的企業(yè)和資本主義的公司有什么不一樣?

加藤隆則:那個時候個體戶在社會上的地位很低,大家都看不起,有些犯罪的人出來做這個,沒有戶口的人做這個,做生意的人,地位是很低的。

“反腐報道”記者

人物周刊:講講你在日本怎么做記者吧。

加藤隆則:我在日本做社會新聞,報道政治腐敗。調(diào)查非常嚴格,什么時候幾點,在哪里,誰給你錢,這個證據(jù)必須得要有。

人物周刊:日本官員怎么腐敗的?

加藤隆則:我采訪的主要是建設公司,建設公司的利益就龐大了,比如說造一個政府的樓,這是競爭很激烈的,然后找一些領(lǐng)導給錢。收了,被發(fā)現(xiàn)了,被抓。

人物周刊:這算是大案了。會給多少錢?

加藤隆則:那時候大概是一千萬,大概是這樣。

人物周刊:低限度到什么情況就可以成為腐敗案了呢?

加藤隆則:大概是一百萬日元,等于是五萬人民幣左右。

人物周刊:講一個你報道的最大的腐敗案。

加藤隆則:我在中國媒體上的一篇專欄文章,叫《想起紅山茶花》,網(wǎng)絡上可以搜得到。

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們沒有在訪談中重復討論這篇網(wǎng)絡上可搜到的文章中的故事,這個事件當年曾經(jīng)轟動日本,現(xiàn)在我把它補寫在這里——

一位國會議員因涉腐敗丑聞而自殺。丑聞最初是加藤曝光的:該議員涉嫌把自己的錢(以他人的名義)投入一家證券公司,并利用自己的影響使股票在交易中獲得二千九百萬日元的“非法收入”,在東京地方檢察院特別搜查部準備逮捕他的當天,議員上吊自殺了。

日本文化尊重逝者,一般這個時候,媒體便會停止讓去世的議員繼續(xù)出丑。但加藤當時并沒有停止,他的想法是:“即便是被報道的當事者去世,也無損于相信事實真相、報道濫用職權(quán)犯罪的意義?!彼^續(xù)追問,“(這位議員)為什么介入違法行為?為什么搞政治要花錢?證券界本身有什么問題?”他的提議得到了同事和上司的理解,接下來發(fā)表了5篇有關(guān)的背景報道。這些“有悖傳統(tǒng)的報道”獲得了好評。

但實際上,加藤是有心理壓力的。早在加藤的報道之初,這位議員先在記者招待會對公眾做了辯解,繼而打電話找加藤,試圖當面解釋,但加藤回絕了,理由是:你記者會的解釋對我已經(jīng)足夠了。議員自殺后,加藤的耳邊響起議員請求他的聲音。

到了議員自殺周年忌日,加藤去議員家,準備向他的家屬表示悼念之意,議員夫人通過對話機說了“請你回去”。這時,加藤面對議員的家,合掌哀悼。當時,議員家的庭院正盛開著紅山茶,加藤寫了一封信,投進議員家的信筒:“我期盼有一天,在看到山茶花時,我們能共享一份美麗的心情。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互相會理解?!?/p>

加藤說,“那以后,每當山茶花盛開時,我總是要回想起這件事,愈發(fā)感到記者職責的重大。”他也多次用“痛心”來形容他的復雜心情。但是,終歸是沒有什么能“動搖我作為一名記者所持的信念”。

國際記者往往不懂自己國家

有人催加藤先生了,另一件事情在等他。采訪只能結(jié)束了。但加藤說,他還有很多話沒說完。他并沒有起身,而是換了沉思的面容,和更嚴肅的語調(diào),說了“一個核心的東西”:“我看中國不是為了看中國,而是看日本?!边@是啥意思,加藤作了解釋:

不管怎么樣,我還是一個日本人,作為日本媒體,還是要給自己國家或者自己的國民提供可以學習的東西。我的意思是說,如果要日本人研究中國,最后還是應該想到自己是什么樣子。我是這么想的,我總是想跟日本社會比較。國際記者往往不懂自己國家,卻好像掌握了中國,但他沒有自己國家的這個根,那這個研究就只能當成一個愛好。

在日本,一個報社這么大,非常嚴重的官僚主義,都是聽上面的,上面說什么就寫什么。所以你寫中國什么什么,那你是什么?你自己追求的是什么?老是聽上面的,有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沒有。來中國的時候,我深深感受到這一點。而很多中國同行,在很艱苦的條件下追求自己的理想,獨立思考,這種精神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

我就每次告訴同事,你們自己反思一下,你們老是說中國,那你自己怎么樣?這個是我來中國最大的感受。為了這一點,我值得來中國,因為我一直在日本的話,根本沒有感受到這塊兒,可能就在報社里面,混個什么部長、司長,沒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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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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