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被捕的那一天,清晨5點半就起了床,去送別妻子乘坐的高鐵?!八雌饋砗懿话??!睅滋旌?,回憶起那個怪異的禮拜日的種種細節(jié)時,他的妻子、現(xiàn)今雙腿近陰部處已有較大空隙的蓋靖華這樣告訴我。“之前一天,他就表現(xiàn)得極為興奮,就好像不是我——而是他——要出門一趟一樣。他一直在我身邊繞著,雖然一句話也不說。后來他遞過來抽紙。我說我要的是卷紙。然而他還是嘟噥著要我收下。我說我不要,請給我卷紙,我這樣說了三次,他還是要將那袋抽紙遞過來。你說他心不在焉到了什么程度。”她對我說。她還處在被觸怒的情緒中。我在分辨她憤怒的成色(有時人們會將自己偽裝得很憤怒,而這種偽裝最后往往還會弄假成真),同時根據(jù)她提供的這些信息(無論是真是假)來推測他的可能動機。她是個容易使與她打交道的人動輒得咎的人:短發(fā),馬臉,眼睛窄長,臉色鐵青。洗耳恭聽時,我用鉛筆敲打自己的嘴唇,盯著她筆挺的深色制服。胸部那里微微鼓起,有如較低的沙丘,但據(jù)我判斷,她應(yīng)該是徹徹底底的平胸。
“你不要去送了?!彼@樣對他說。當(dāng)她在我面前站起來時,就像一把陰森的劍插在地上。然而他還是去送了。根據(jù)一則普魯士軼事的說法:半路上犯人老是抱怨上帝,說他不得不在這么壞的陰沉沉的天氣走這么一段討厭的路。傳教士想以基督教的精神來安慰他,說道,你這家伙你還抱怨什么,你只要走一趟,而我還得在同樣的天氣在同樣的路上走回去。霧霾持續(xù)數(shù)日,這是最為嚴重的一天?!澳銇恚易惠v車,固然不多出一分錢,但你自個兒回去時就得花一筆錢?!彼f。現(xiàn)在的時間出租車不打表,這么點距離直接要30元?!坝惺裁春盟偷?。”她說,為他的不從于自己而惱火。他陳述的理由是:如果是從仙桃西站乘車也就罷了,偏走的是天門南站,而后者并不在咱的控制范圍之內(nèi)。[根據(jù)《武漢晚報》報道,漢宜高鐵早期計劃只在天門市、仙桃市設(shè)立一個站點:仙桃站。兩地與鐵路方面多方討論,促使后者同意在漢宜線上再增設(shè)一站。2010年6月24日,湖北省鐵路辦以鄂鐵辦函(2010)69號函發(fā)文,確定將漢宜高鐵原“仙桃站”更名為“天門南站”,在仙桃再增設(shè)一個客運站點:仙桃西站。天門南站位于天門市工業(yè)園區(qū),距天門市中心約35公里,距仙桃市中心則只有7公里;仙桃西站位于仙桃市三伏潭鎮(zhèn)雷場村附近,距仙桃市中心25公里,距天門市中心卻只有15公里。]李偉說這樣的話符合他心思縝密的特點。然而她,蓋靖華,現(xiàn)在越發(fā)相信,他前來送別只是為了完成內(nèi)心的一種確認。就像案犯在倉庫值班員眼前搖晃手掌,確信后者已完全睡著。他來到車站,親自看著她搭乘時速200公里的列車悄無聲息地離去(它在本站停留兩分鐘),然后帶著壓制不住的興奮,走出車站,去找黑車?!皩嶋H上他就是罪犯,他背叛我和這個家庭,這還不夠嗎,難道不應(yīng)該稱之為罪犯么,我們還沒要孩子,我真不知道他會從別的女人身上帶來什么性病,有的性病是潛伏型的,十幾二十年查不出,害人害己?!彼@樣語速極快地傾訴,和自己公務(wù)員的身份并不符合,公務(wù)員應(yīng)該言簡意賅,對自己的情緒有所節(jié)制。
“他穿著帶黑邊的銀色禮服,扎了領(lǐng)結(jié),就像是鳥叔或者是婚慶司儀那樣,特別隆重,我直到如今才知道他的用意?!彼袷潜唤婺┐碳さ?,鼻子一酸。她早已忘記自己身為公家人的那份體面。我是個男人,年齡比她小不少,行政級別也低。我很不適應(yīng)她在情感上對我的有意遷就。在高鐵站,穿著那件厚禮服,李偉好好出了一陣汗。分泌汗液和剛剛用過滾燙的早餐有關(guān)。雖然昨夜并沒睡安穩(wěn),李偉覺得自己的精神還是十分的好。好得像換了血。車站內(nèi),穹頂高聳,懸掛于半空的廣告牌足有四五十平米那么大,赭黃色的大理石地面反射著潔白的燈光,旅人們拖著皮箱走來走去,很難不將這塊超自然的地皮當(dāng)成是自己專屬的T臺。他們像是背插幾面靠旗,面色凝重而認真地走過眾人。室外昏蒙一片,空氣凝滯不動,充滿硫磺味,鳥類開始陰郁凄涼地鳴唱,為它們新死的王者送終。能見度幾乎為零,要到太陽出來,才會好一點。李偉在被捕的這天早上,在國家規(guī)定任何高鐵站都不準出售站臺票的情況下通過關(guān)系,將妻子一路送到月臺。在走出高鐵站時,每遇見一位熟人,他都朝對方點頭致意。有時會問:你這是去做什么呢?他并不關(guān)心答案。而當(dāng)別人反問他時,他認真地回答:“我去理發(fā)。我這頭發(fā)實在是太糟糕了?!?/p>
李偉原本擁有一份待遇優(yōu)渥的工作,每周只能從荊州市回仙桃一天。為這128公里的路程,公司有時寧愿派車,也不愿讓他搭乘那“只有鄉(xiāng)下人才擠”的中巴車。這是關(guān)系到公司聲譽的一項制度規(guī)定。他和蓋靖華是大學(xué)(野雞)同窗,后者在仙桃本地一家條管單位上班。他們的結(jié)合算是最為般配的了。然而隨著李偉一朝孤單孑立地回到仙桃(根據(jù)他睡姿專門定制的價值萬元的進口床墊就捆綁在中巴車車頂?shù)男欣罴苌希愠蔀楸粣u笑的命途舛錯的對象。他患上一種罕見的慢性、進行性自身免疫性疾病,住院期間,醫(yī)院里所有的醫(yī)生,甚至是荊州市市區(qū)所有的醫(yī)生都過來參觀,《荊州晚報》與《荊州日報》的記者聞訊也趕來。[據(jù)《荊州晚報》報道,這是荊州市第一次發(fā)現(xiàn)并確診這一病例。直到2010年,該項疾病才被國際醫(yī)學(xué)雜志《AutoimmunRev》正式命名。]公司作為華中地區(qū)有影響力的外企,派中層干部帶來總裁的親筆信,對他進行慰問。然而僅過去一個月,根據(jù)一項仁慈的建議,公司辦公室主任帶著一筆補償款趕來,向準備出院的他宣布:他下崗了。李偉回到仙桃,不想再出去找工作,或者說,他在這個縣級市(說得迷人點是副地級市)也找不到什么像樣的工作了。還是考上公務(wù)員好。人們用他們夫妻間不同的遭遇來勸導(dǎo)自己的子女。雖然收入一時看起來不高。現(xiàn)在就是連自己的名字,李偉看著也喪氣。為什么起這樣的名字。父親對自己得有多冷漠。李廣堃,他的父親,幾十年來不曾為此辯解半句,直到一日飲醉,才主動向他的一位顧客透露秘密。他原本給獨子起名叫李驕陽,然而來到派出所時,卻覺得非叫李偉不可。“有太多人叫李偉?!泵窬焖俜瓌又鴳艨诘怯洸菊f?!斑@正是我想要的,”李廣堃對他的熟客說,“就讓這孩子消失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中,永遠不被人注意和算計?!薄耙撬噶俗铮炜赡苓€會抓走另外一個李偉?!睂Ψ竭@樣補充。
作為一名永遠不能痊愈的病人(來自風(fēng)濕免疫科的大夫說:走這個科出院的,就沒一個能好的,所謂好就是控制,終生都要控制),李偉往后的日子便是每日吃9片激素(每隔3周減1片,到1片時停止減服,直到醫(yī)生有新的布置)、3粒雷公藤多苷片、2粒環(huán)磷酰胺片、1粒碳酸鈣D3片及1粒蓋三淳膠囊,從早到黑地待在父親開的那間不大不小的餐館里(它偏向于進食本身,從功能上來說無法承擔(dān)大型宴請)。它叫老沔陽餐館。后來,我們從他身上搜出一只啡色長款真皮手拿包。我們一共在這錢包內(nèi)數(shù)出13個卡位、兩個大鈔位、一個大拉鏈袋、一個相片位、一個證件位。然而只數(shù)出幾十元錢,其中有幾個镚子兒。錢包里能放幾張錢,取決于他的父親(那位餐館老板,既是董事長也是總經(jīng)理同時還是門僮——他總是高聲喊:來了您呢——的年近古稀的老人)的施舍。妻子蓋靖華不可能給他錢。他也不至于要。每次,餐館的營收累積到一定額度時,父親都會將扎好的款子交給蓋靖華,并由后者打開保險柜放進去,鎖上。每當(dāng)這一儀式完成,為父者眼中便放出一道極為喜悅的光。她的臉也微微一紅。李偉想只有私情才會使人產(chǎn)生如此這般的信任。父親似乎在取悅她:把錢給你,我的錢是你的啦,你的啦,由你保管,呵呵。在我們這兒,李偉泣下沾襟。“我怎么能這樣去揣度自己的父親呢,”他接著說,“我分明是在嫉妒。我嫉妒妻子——而不是我——獲取了父親的信任。父親認定她是公家人,而我不是,因此將賬目、現(xiàn)金都委托給她襄理。說不定他取悅于她,還是怕她有一天離開我。他是在挽留她?!崩顐ルm天天駐扎餐館,權(quán)力卻沒有收銀員大。他作為老板的兒子,承擔(dān)的義務(wù)便是將顧客放在桌上的錢撿起來交給收銀員。后者啪的一下,敲響某個鍵,于是一只屜子從收銀機里彈出來。有時李偉長時間地看電視。一到天氣預(yù)報的時間,父親就會幽靈般闖過來,粗暴地抓起遙控器換臺。李廣堃一天要看三種款式的天氣預(yù)報,市里的、省里的以及中央的。這是他刻板的娛樂。有時見某地有雪,從他的咽喉里就會傳出含糊的幸災(zāi)樂禍的笑聲。
能說明李偉此人淫心蕩漾、不顧綱常的還有一件事。在體育廣場,他去跳了一段時間的交誼舞。混跡于此的多是還沒有戰(zhàn)略性老去的老人(或者可以說是“老年人里的年輕人”)以及處于休息時間的務(wù)工女子,少見像李偉這樣剛過而立之年的男子。李偉在這里跳得最為賣力、認真,不久便結(jié)識這里的“皇后”——早年在劇團唱戲的張藝大姐。他們整首整首,整小時整小時,甚至是整天整天地跳。在依靠跳無法再表達這種諧調(diào)的感覺時,他停住,擦拭她那尚未起一絲皺褶的粉白脖子上滲出的細細汗流,說:“你的每一個動作,都那么流暢,就像是流水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符合我對這種動作的想象。我想到哪兒,你的動作就到達哪兒。我的感覺好極了,就像我們是一母所生。我的背也出了一層汗,毛茸茸,有點刺癢。我再沒經(jīng)歷過這種誘惑。我要喝水。還要和你做愛?!薄拔乙彩?。”她說。接著他們撫摸各自的背部,高舉起共同握著的一只手,在水泥舞池里自由自在地飛旋。她直到去衛(wèi)生間解手才感覺出不妥。她照著鏡子,為自己也為他感到羞恥。后來她不惜失蹤于廣場舞的圈子。當(dāng)然蓋靖華要等到李偉被捕才能聽到人們對這件不倫之事的“及時提醒”。
一路上,李偉都感覺嘴里像是含著黑泥。據(jù)他說,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天兒,他去尋找吉曉華的住處,然而卻迷路了。黑車司機說:“不急,您慢慢想。”根據(jù)李偉的描述(有一個沒刮胡髭的、抽煙),我們找到幾名涉嫌非法營運的司機。李偉指認出其中一位,然而此人否認載過李偉?!靶邪∧?,”李偉對他說。在李偉憑借不可靠的記憶,賭博式地,并且是越來越焦躁地尋找吉曉華的租住房時(“我應(yīng)該打她的電話,然而卻沒她電話,她的電話貼在餐館收銀臺后邊,然而我卻沒有餐館的鑰匙?!彼f),我正趕到教師村。報警人楊玲老師還沒從驚恐中緩過勁來。情況活像法國律師勒內(nèi)?弗洛里奧在《錯案》一書中記錄的一段來自原告的控訴:“我被打碎玻璃窗的聲音驚醒了,一個人從砸開的窗口伸進一只手,轉(zhuǎn)動了長插銷,然后打開窗子闖進了我的寢室……”(后來在書中,弗洛里奧稱這只是“女受害人”胡謅的一段經(jīng)歷)。戴著黑色面具和潔白手套的披頭散發(fā)的案犯雙手抓住楊老師雙肩,兇狠地搖晃著,然后將她一把推倒,從容從來路大搖大擺鉆出去。他的鞋套了塑料袋。那些碎玻璃片落在窗前??梢詸M向旋轉(zhuǎn)360度和豎向移動180度的攝像頭失去作用,在這黎明前最黑暗同時霧霾深重的時間段,它既沒有看見他來到,也沒有看見他離去。我們用鑷子在地上夾起一根說不定會帶來DNA化驗結(jié)果的毛發(fā),但后來我們看見一只貓,聞了聞,便清楚這毛發(fā)是它的。楊老師的子女在迪拜務(wù)工。我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安慰她,只說一定會聯(lián)系人幫她把鋁合金窗裝上?!跋妊b上,至于這個錢是學(xué)校出還是誰出,都不要管,重要的是先把它安裝上。”我說。
如果妻子蓋靖華明天回,那么李偉已經(jīng)在這徒勞的尋找中浪費掉她所恩賜的時間的1/10了。1/10復(fù)1/10,一天有幾個1/10?蓋靖華沒有說具體的歸期,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也可能大后天,但一定是這幾天。這是她頭一次出差,對她和他而言,這事情來得都有點突然。因為寒冷與長時間尋找無果,李偉變得灰心喪氣,直到敲開理發(fā)店的門,享受到店內(nèi)徐徐升起的暖風(fēng),那股子欲火才重燃起來。冰冷的推子在頸后推著,他的雙腿不時夾向悄然發(fā)脹的陰莖。他總是想到那個油畫般的場面:她,吉曉華,彎下腰收拾,仿若拾穗,布袋般結(jié)實的沉甸甸的奶子因為重力緣故,懸吊著。她穿著餐館制服,那是件依靠圓形透明紐扣扣起來的白色帶花邊襯衣。深綠色的圍裙系在腰部。一想到今天就有可能和她行床笫之歡,他就感覺全部、什么都酥軟了。到處都化了。而她——蓋靖華,一想及她哥特式的內(nèi)衣、冰冷的臉龐以及一副就像欠了她什么錢的德性,他就感覺寒氣凜然。這種惡心簡直罄竹難書?!凹舻帽M量短一點,不要留下任何頹廢的姿態(tài)。”他對理發(fā)師劉攀說。劉是他在勞動就業(yè)培訓(xùn)班認識的,當(dāng)時蓋靖華一定要他去(這使他極為羞恥,他也據(jù)此認清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位置),結(jié)業(yè)后他一直在餐館混著,而這位同桌已經(jīng)開了理發(fā)店。今天,李偉強行將其店門敲開?!耙话闳宋沂遣唤o他開空調(diào)的?!眲⑴收f。而李偉一直被一件不吐不快的事折磨著。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后悔。劉攀使勁催促,他才說你們這個招牌,美容美發(fā)的發(fā)是錯的,正確的寫法應(yīng)該是髪(他對著玻璃臺面一筆一劃地寫)。
早上,列車像是從時間中無聲地顯現(xiàn)出來。就像是它迫使他們不能再待在一起了,他們開始虛情假意地告別。其實也很簡潔。他作勢將行李箱提進去,她沒有拒絕,倒是乘務(wù)員攔住他。他們心懷鬼胎,隔著車窗,對視了一小會兒。一俟列車啟動,他們便解下沉重的犁軛,豫備全身心地去享受那由短暫分別所帶來的靈魂與肉體特別是肉體上的自由。蓋靖華記得在列車離開時(從此以后只要一想起他,她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這個場景),他隔著褲子搔了一下自己的下體。就好像忍受不了這來自自己的襲擊,他的身體很大幅度地彎了一下。在被帶到訊問室后,李偉長時間一言不發(fā),像是經(jīng)受過西方法律精神的熏陶,要等想象中的律師前來替他與警方交涉。但在意識到沉默其實對自己非常不利后,他開始積極坦白。對這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注定要在城市傳翻天的丑聞,他講得巨細無遺。對其中過于玄虛的感觸,那些使人怦然心動的部分——往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也盡量物化或者量化出來,以使我們感同身受。我們的點頭稱是,對他別提是多么大的鼓勵。老沔陽餐館服務(wù)員吉曉華證實了他的說法,她用語過于簡白、粗糙。他們講的就像是兩件不同的事,但她承認自己是自愿和他發(fā)生關(guān)系的,是基于愛。當(dāng)李偉為了清白而不惜厚顏無恥地出售自己的奸情時,我們中的很多同事,那些感興趣于“陰陽兩個電極的事兒”(此詞見小白給詹姆斯?凱恩小說《雙重賠償》做的導(dǎo)讀)究竟應(yīng)如何促成的好學(xué)之徒,紛紛擠進這間辦公室。它應(yīng)該擁有怎樣的步驟?;蛘哒f:應(yīng)該怎樣實現(xiàn)這關(guān)鍵一步。實際上連李偉自己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在被捕之日的早上,9點來鐘,他精神煥發(fā)地來到餐館,看見仿佛分別很久的性幻想對象曉華。她吃驚地看著他的新發(fā)型——兩鬢鏟平,頂部略作蓬松——禁不住低呼出聲?!霸?。”他對她打招呼,然后像是完成了這一順手做的事情,跳著上了樓。他面紅耳赤地,就這么錯過了她。有幾次他下定決心,下樓來,然而最終還是無所事事地上樓去了。根據(jù)他的說法,在剪報時他的手都在抖。10點半左右,他從焦慮中稍微掙脫出來,去24小時性用品店買回兩只避孕套。買兩只而非一只,符合一個心思縝密的人的性格。
李偉穿的是那件經(jīng)過精心熨燙的銀色(帶黑邊)禮服,如臨婚宴。清早,蓋靖華摸過它的料子,感嘆當(dāng)時有工作的他真的是揮金如土。后來她在我面前卻說怪不得?!肮植坏媚??!彼垡婚],淚珠走法令紋那兒滑下來。我對這樣的粗鄙行徑幾乎難以忍受。這個根本不善于哭的人因為懂得哭此時對自己的好處,像要賬一樣毫不節(jié)制地哭起來。去法庭上跟法官哭啊,我想這么提醒她。在餐館二樓帶屏帷、立柜和沙發(fā)的辦公室,只要一到這兒,李偉總是打開藏在紅木辦公桌第二格抽屜的工具盒(內(nèi)藏魚頭剪、家用剪、辦公剪、飛鷹刀片、鑷子、直尺、鉛筆等家什),找準報上他認定有價值的內(nèi)容,裁剪起來,然后貼進剪報夾。他們祖孫三代在做這件事時,保持著生物學(xué)家、外科手術(shù)大夫那樣專注與審慎的態(tài)度。一絲不茍得令人景仰。就像是在給幼輩撿拾回沒有毒的蘑菇。一直使人無法懷疑他們做這件事的正當(dāng)性與必要性(每當(dāng)此時,下人們總是不敢打攪到他們)。而且也好像只有在做這件事時,李偉才不會被嚴苛的父親指斥。有時剪報完畢,李偉還會剪些窗花之類的玩意,或者剪出異族男女鼻尖高聳的側(cè)影。僅僅是翻翻這些令人流連忘返的“作品”,一天時間往往便過去了。那些剪下來的內(nèi)容像是由他們自己孕育而成,是其骨血。李偉能一眼識別出哪些是父親剪下來的,哪些是自己剪下的,手藝都一樣。我們對他們剪報的手法與內(nèi)容曾進行調(diào)查。
“朋友,我想和你說,如果是使障眼法,我完全可以手淫,用不著專門去找一個女人?!崩顐フf。“難道手淫也戴套嗎?”我搶白道。他臉紅起來,說:“是啊,我習(xí)慣如此,手淫有時比做愛還難收拾?!?/p>
“我完全懂你的意思?!蔽艺f。蓋靖華沒完沒了地在我面前哭。我未曾想她這么做的目的是要喚起我對她的憐愛?!把悠?,你還記得小時我們在一起的故事嗎。”她說。我不記得有啥故事,只記得自己還在地上爬著尋找食物時,她已經(jīng)背起書包上學(xué)去了。路過我家門前,馬尾辮在曙色中跳躍著。走廊此時太過寂靜,因此她的哭聲顯得格外吵人。收發(fā)室的老人草草收拾掉各人放在門前的紙簍,下樓了。人們就像潮水中的魚流,涌出單位的鐵門。她止住眼淚,坐上我面前掉了漆的辦公桌,屁股不停向身體右側(cè)挪移。這樣她就能和我面對面了。她冰冷的雙手抓住我的腦袋(弟啊,弟啊,鄰居家的弟弟啊,我聽見她這樣輕聲呼喚),讓我的鼻尖穿過她拆開紐扣的制服,隔著保暖內(nèi)衣去嗅她那凹陷的腹部。她激動地忙活了一陣子后,猛推開我,開始脫褲子。制服的褲子就著內(nèi)褲——她不穿秋褲,一起推下來。推到快到膝蓋那兒??雌饋斫?jīng)過這些天的歷練,久曠的她已嘗到性的無盡好處。也許她的上司只是覺得兩人既然一起出差,一男一女,就應(yīng)該發(fā)生點什么,未曾想點燃的卻是她身體與靈魂內(nèi)覺醒的大火?,F(xiàn)在我都懷疑她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性癮患者?!皩Σ黄鹞遥@樣的男人就應(yīng)該去死,所有的男人都應(yīng)該去死,死絕。”她滔滔不絕地說?!澳愕冒蜒澴油耆撓聛??!蔽姨嵝训?。她瞅瞅我,將褲子完全脫下來。又要弓起腿脫襪子,我說無須。她開始幼稚、老氣橫秋同時極其認真地叫床。“別吵?!蔽艺f。于是她便無聲地掐我,將我掐得遍體鱗傷。
當(dāng)我來到仍在營業(yè)的老沔陽餐館,想尋找更多能佐證李偉有罪的證據(jù)時,我看見李廣堃頭發(fā)散亂,半躺在他兒子及他手下的女服務(wù)員曾經(jīng)借以結(jié)歡的沙發(fā)上。獨子被捕使苦熬暮年的他苦不堪言。我們作為不吉祥的使者反復(fù)光臨,也使得他愈來愈煩躁。有很多年,他高視闊步,不可一世,然而現(xiàn)在卻要屈身于物議之下。轟動全城的抓捕行動調(diào)集了在市區(qū)的過半警力,同時邀請到湖北衛(wèi)視公共頻道及仙桃本地一臺、二臺一共4臺攝像機全程跟拍。李廣堃感覺自己家族幾代人建立起的好名聲,一夜之間便被這次代號為“亮劍”的行動給拆除了。根據(jù)他極為任性的要求,我們沒有及時通知當(dāng)時還在異地出差的蓋靖華,但是這件事怎么說呢,蓋還未從回程的高鐵下車,便已知悉全部端詳。從某種程度說,她已獲取丈夫頒發(fā)給她的為所欲為的通行證。無論結(jié)論是哪一種:是他已觸犯刑法,還是并未?!爸辽儆幸稽c是肯定的,那就是他背叛了我和這個家庭?!彼吨业男渥?,著急地說,就像我對這件事很冷漠一樣。在這一年天氣最差的一天之中,李偉坐在餐館二樓辦公室的轉(zhuǎn)椅上,手持一杯紅酒,貌似心如止水地看著大煙彌漫、濃霧籠罩的窗外。這樣的天要比夏季早黑上三四小時,也就是說,到下午5點——有時甚至是4點3刻——一天就要宣告結(jié)束了?!岸疫€是一事無成。”李偉痛心地跟我們說。因為天氣太過陰慘,兼之是星期天,餐館一上午沒迎來一位客人。李廣堃也不知游蕩至何處。中午,李偉下樓與員工共進午餐,他和所有人都說了話,就是沒和吉曉華說一句話,然后被迫返回樓上。他將正對著二樓餐飲區(qū)的兩間辦公室的這一間的門虛掩著,繼續(xù)束手無策地坐在辦公桌前。有幾次他想直接走下去,向那女服務(wù)員宣布:“上來,我要和你說幾句話。”然而如果他具備如此的膽識,也就不至于要延宕到現(xiàn)在了。負責(zé)清潔的馬玉冰阿姨探頭探腦地推開他所在辦公室的房門時,他不知為何語氣很重地說:“夜黑下班時再打掃嘛,馬姨?!比欢@并沒有擋住她捉起廢紙簍——還是單手捉起的——湊近看了看。這名長著鐵灰色頭發(fā)的老嫗有著一雙為生計所迫的猶若炭火的銳利眼睛。每次當(dāng)他自以為是地提著垃圾袋下樓時,她都會出面攔截。她惡狠狠地教育他,當(dāng)著他的面取出可以賣到廢品收購站的礦泉水瓶或者煙條盒。時間走得并不比往???,或者慢,但是它一刀一刀地,還是使他感受到來自它的殘忍而無情的劃割。接二連三來了幾撥客人。“你不能不接待,對吧。”他說。這時他憂心如焚,惶惶不安。給他這一日辛苦等待帶來致命一擊的是賣鞋的曉荃,這急性子的姑娘,將曉華叫出餐館,要她一起去買打折的衣服。只用了幾分鐘,曉華便褪盡工裝,穿著黑絲襪重新出來。然而就在她要和賣鞋的曉荃一起出發(fā)時,她——他未來的情人——想到他。她朝這間辦公室仰望過來,發(fā)現(xiàn)他像一名凍死的陰郁的特務(wù)站在窗前。像貓一般輕盈的她又返回餐館。[在訛詐信上餐館被寫作歺館,幫忙被寫作邦忙,酒被寫作氿。那是一張現(xiàn)今已廢棄的工會信紙。字的筆畫特別直,顯然是在尺子的輔助下一筆一劃寫成的,這樣寫字雖然費事,但無疑會逃過筆跡檢驗。歺、邦、並、疒、氿、苳等這些字屬第二批簡化字,1972年醞釀,1977年公布使用,次年便告停用,但要到1986年才宣布徹底廢止。對于1983年出生的李偉來說,也許聽都沒聽說過這些“二簡字”,這也是對他最為有利的證據(jù)。如果僅從字面意思判斷,訛詐人應(yīng)該是一名窮愁潦倒行將退休的老人。]
24歲的吉曉華穿過所有同事視覺的盲點,閃回餐館,上得二樓。這是她最為熱衷的游戲之一。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后來,透過安裝在辦公室那扇門里的單向玻璃(它可以讓房間主人監(jiān)視到外邊情況卻不會將里面的情況泄露出去),無聲行歡的他們看見兩位她的同事——秀季和金一——上來收拾餐具時,還說,她吉曉華就知道借故出去。他頂著她,口內(nèi)銜枚的她被迫推著桌子。“你差點把桌子推倒了?!焙髞硭@么說。她躡手躡腳回到餐館,從正仰望著懸掛于西北方向的電視機的廚役鄭本寶(他正徒勞地摁著沒什么電的萬能遙控器)的身后走過,并繞過就快要頂?shù)剿共康呢E著背的馬阿姨,后者眼如炭火正惡犬一般在地面嗅來嗅去,如果這時開了燈,那她的影子就會擦過正湊著腦袋玩一部手機的營養(yǎng)不良的秀季以及小麥色的孫琦。另一名廚役,、瘦高桿子、牙齒壞完了的鄭福利倚靠在通往廚房的中門邊,將右手食指與中指夾著的卷煙移送往嘴邊,他總是在思考自己在團隊中的位置。都說他有官癮。她悄無聲息地來到那洞開的辦公室門前。李偉,可以算是她半個恩主的人,此時全身燥熱不安,額頭與頸部流滿汗汁,正虛弱地等著她。屏帷業(yè)已拉開,擋在窗前?!拔铱梢赃M來嗎?”她打著手勢問?!坝惺裁词??”他沒好氣地問?!拔蚁肴ヌ詭准路!彼f。“好吧,”他說,“要錢嗎?”“不需要了,謝謝你,偉哥?!彼榈乜粗@看起來病了的男子,手指翻卷著衣角?!澳呛?,你去吧?!彼麚]揮手。他這么說時,身心全然虛脫起來,覺得完了,一切全他媽完了。他緊閉住眼,一拳頭砸向桌面。我們關(guān)心到這一步的人禁不住都笑起來。然后他像瘋子一般站起來,惡狠狠地說:“你一直喜歡我是不是?”要將這句話領(lǐng)受完,她才掉轉(zhuǎn)過來,點著頭,說:“是,當(dāng)然。”此時,賣鞋的曉荃已約好賣煤氣灶的文君一起走了。
回憶那一場余溫尚在的風(fēng)花雪月的事,使李偉淚流滿面。在經(jīng)過最開始的試探與猶猶豫豫地互相授予之后,他們像是饑不擇食的犬彘,兇殘地吞食彼此的津液。他端詳著她受難的姿勢,淚水呈降雨之勢,打落在她白光閃閃的腰身上。后來等她翻身時,他看見她臉上也像是潑了一盆水。我從未在人身上經(jīng)歷如此大及如此深的信任。他鄭重地跟我們說。我們中有靈魂的人,自此似乎也端正了認識,不再以性愛為戲謔之事,心里盼望著也能碰著一個像吉曉華這樣的紅顏知己。在調(diào)查吉曉華時,我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剛被自恃有理的人侮辱和損害的生于鄉(xiāng)下的這名交際花,穿著紅色呢子短裙、黑色絲襪,背對著我們,長時間一言不發(fā)。她說關(guān)系是她自愿與他發(fā)生的。哪怕最后被證明,在整件事中,她只是一枚被他安排的棋子,她也認了。她很固執(zhí),害怕別人將事情復(fù)雜化?!拔揖驼J準一點,我只是多一句嘴,他就將頭發(fā)理了,我就認準這一點。多了的事我也不想,你們說了我也不理解。”她說。
李偉說,他人生最大的失敗就是聽從于懶惰、怯懦與害羞,由著別人將自己的親事定下來,如今一想起自己的妻子,那個比小姐還要功利、虛偽、俗氣的人,他就感覺作嘔。我以我的實際遭遇證明他說得對。只要想起自己與這樣的女人產(chǎn)生過肉體關(guān)系,我就惡心得想去死。
這是一次非常愚蠢的行動。行動尚未開始,差不多就已在半個城區(qū)泄密(有好些市民專門打的或開私家車過來,他們龜縮在窗后,舉起望遠鏡,一動不動地望著事件中心,耐心等候著)。消防車及救護車早早開到現(xiàn)場,司機打開駕駛室的門,接受人們的詢問。因是周日,我們省卻疏散學(xué)生的麻煩,然而僅僅是將目標所在地方圓20米的店主勸離,便花去我們一上午的時間。我們不便說要在這兒蹲守抓人,然而一時又找不出別的說辭。我們扮演他們留下的身份,同時扮演顧客與行人。在這四通八達的街上(你得說罪犯極為明智,選擇此地取贓,有助于自身快速逃脫),到處是我們的人,就連天上也有我們的人。訓(xùn)練多日的狙擊手派上用場:他們臥在樓頂掩體后邊,呼吸平穩(wěn),透過那支口徑7.62mm的軍用步槍的瞄準器瞧著下邊。當(dāng)時,我們想當(dāng)然地認為嫌犯不會是這附近的什么人,甚至可能還是外地人(真不知道我們是怎么想的)。等到將李偉抓住時,我們大吃一驚,因為李偉所慣于活動的餐館距此還不到150米呢。如果他足夠機警,足夠?qū)W⒂谒傅淖镄?,或者說,足夠?qū)ψ约旱墓访撠?zé),他就一定能瞧出今天這坨地方的明顯異常來。最明顯的不同是,因為有太多人對自己絲毫不加管束,放肆地說話,往日此地的半空總是擠滿雷鳴般的聲響,然而今天卻一片死寂。正因為如此,我們中的一些人判定他不是作案人。他們建議再觀察一段時間,看在控制李偉期間,是不是還有新的恐嚇信出現(xiàn)。有一些人則認為,事情早已鬧到打草驚蛇的地步,此時縱有李偉之外的嫌犯,也不敢再采取什么行動了。
平時,我們總是嘲笑電視劇里那些負責(zé)盯梢的特務(wù),這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在反應(yīng)遲鈍與演技粗糙這塊,我們其實有過之而無不及。等到李偉躡手躡足、舒頭探腦地走進包圍圈,我們中的很多人竟然先他而起,慌亂開來。有人在這大冷天抖開闊大的《人民日報》,念念有詞,報紙卻拿反了。有人舉杯痛飲,卻忘記早些時光自己已飲盡杯中物。有人倉皇騎上自行車,掉鏈子了。李偉一路走來,就像是一一摁開機關(guān),使我們這些僵硬的木偶人都跟著遲鈍地活動起來。他右手插在褲兜,勻速朝5株小葉黃楊球——有很多單位、小區(qū)都栽種這種便于修剪且生命力頑強的常綠灌木,人們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喜歡在路過它時,“咔”的一聲,將存痰吐過去——的第二株走去。此株黃楊球?qū)?yīng)一桿路燈。與訛詐信里指定的地點完全符合。他停在此處,左右張望,然后半轉(zhuǎn)過頭,茫然地想了一忽兒。他轉(zhuǎn)頭時,我們起碼有5名同事趕緊回轉(zhuǎn)身,咦,咦,咦,裝著是在路上尋找什么東西。接著他抽出插在褲兜的右手,彎腰去黃楊球后探查什么。有人猛然從空中朝下剁了一下手。這是指令。所有警察在這一瞬間拔出槍,或站著,或蹲著,瞄準那仍彎著腰的前外企員工?!芭e起手來!”長官的喊聲在相近小區(qū)的墻壁上撞了一下,產(chǎn)生回響。穿著銀色西服的李偉,像是被人猛然推醒,全身抖動了一番。繼而,他舉起雙手。在他右手中間,滑稽地抓著一只足足裝有二兩精液的粉色避孕套?!稗D(zhuǎn)過來!”于是李偉緩慢地轉(zhuǎn)身,尿液已經(jīng)從他的褲腿淋下來。從樓上瞄準器里射出的兩道紅外線分別對準他的額頭及鎖骨,有時它們敏捷地交換一下位置。毫無疑問,他感受到它的陰森恐怖。他的皮膚就像正在承受射線的燒灼。他臉色煞白。全身心地發(fā)抖。舊的一泡尿在褲襠那兒還未停止洇開,新的一泡又從內(nèi)褲中滲出來?!肮蛳拢 庇谑撬蛳?。
“你得到過警告,你沒有聽從,你會因此受到更嚴重的警告?!卑l(fā)往楊玲老師那兒的恐嚇信越來越急躁。有時上午的信還沒拆開,下午的信已送到。就像事主急著要用這筆款子,留給他的時間已然不多。不知怎么我想起守候在彎道處的接力賽選手,他們一邊擺好起跑的姿勢一邊迫不得已,繼續(xù)等在那里?!捌鹣?,我只敢相信它是玩笑,(后來,)沒想到真的砸碎玻璃,找上門了。”楊玲老師說。她生有一頭濃密且富有光澤的白發(fā)(簡直像外國女郎長的金發(fā)),去年剛切除一處腫瘤,是一名自處能力極強的退休教師?,F(xiàn)在,幾封寫在廉價信紙上的恐嚇信,將她嚇成一名衰朽、可憐、孤立無援的老嫗。寫信人在寫信時,簡直是將她當(dāng)成可以任意宰殺的小蟲子、小動物。
“我只是到這兒來丟掉避孕套,”從他口中交代出來的是一件讓他看起來極為難堪的事,“我不知道應(yīng)該把它扔在哪兒好,我曾將它扔進廢紙簍,但又撿了回來。”我們沒有在信件上找到關(guān)于他的任何痕跡。沒有證據(jù)表明,他來到黃楊球下,是為了取走受害人按要求放在那里的黃色信封(我們在信封內(nèi)塞入折疊的報紙?zhí)娲垘牛?。我們私下對指揮官埋怨不已,如果他稍微控制下激動的情緒,晚那么一秒鐘再喊,我們就能看清楚李偉下一步要干什么了。后來我們向李偉暗示敲詐的細節(jié),他只當(dāng)不知?!皝G哪兒都不合適?!彼拖裰钦夏菢訌娬{(diào)道。雖說就在吉曉華下樓的同時,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已在人們心目中不言自明地公開了。那些餐館及街道的單身男性痛心地觀察到,他們心目中的皇后,當(dāng)天,有那么一刻,是穿著黑絲襪的,然而當(dāng)她這么一步一步,志得意滿地走下樓時,雙腿卻是光溜溜的。這場丑聞已無法停止它被傳播開的命運。然而李偉為著慎重起見,還是將丑聞的核心:他和她之間的愛液捉在手里,藏匿于褲兜,拿到遠遠的地方去處理掉。
現(xiàn)在的情形是:我們想證明李偉是敲詐者,卻缺少辦法。我曾關(guān)注到一個細節(jié)(也許只有像我這樣,常常深感自己是被鎖死在這無聊的城市的人,才會關(guān)注到這樣的細節(jié)):本次勒索的金額,是蓋靖華全年工資的兩倍。這是一條證據(jù),但不是最有活力的證據(jù)?;蛘邞?yīng)該說它只是一條提醒型證據(jù)。我決定,在沒有遇見合適的、懂得將功勞勻一部分給下級的上級之前,不將它說出來。
阿乙
作家,曾當(dāng)過警察、編輯。作品《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里》《下面,我該做些什么》等。曾獲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xué)》年度青年作家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入選“未來大家TOP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