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guān)注 | 過客王小帥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鄧郁 發(fā)自北京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我每次在爭取有故鄉(xiāng)的時候,都失敗了,哪個地方都不要我,我也不屬于哪個地方”

1990年代中期,因為無片可拍從福建電影制片廠“出走”的王小帥,事隔幾年又回福州辦人事手續(xù)。

“不知道怎么地,他把戶口、檔案那些都拿出來了。在北京,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老見他身上別著一個小腰包。那幾頁薄薄的紙放在里面,到哪兒都揣著。那是他的身份??!”王小帥多年的合作攝影師、近乎發(fā)小的好友鄔迪一直記得那個畫面。

“無根”,曾經(jīng)是王小帥前半生的一份自卑。

還在娘胎里,王小帥便跟隨母親從上海來到貴陽山區(qū),支援“三線”建設(shè);在滿山瘋跑和露天電影滋養(yǎng)13年后,又隨父親工作調(diào)動輾轉(zhuǎn)到了武漢。此后,他考上中央美院附中和北京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到福建、再離職回京。在這座匯聚最多“漂泊者”的大都市定居了20年,他的戶口最后落在河北涿州——只是為了辦事方便。

“我每次在爭取有故鄉(xiāng)的時候,都失敗了,哪個地方都不要我,我也不屬于哪個地方?!笔淅?,卻也有俯拾皆是的少年奔放,和成人后回首已成為“財富”的種種起伏。他覺得,把一個家庭很樸素的生活和情感記錄下來,對大的歷史、大的視野不失為一種補充。于是便有了新出版的自傳《薄薄的故鄉(xiāng)》。這初衷與他的“三線三部曲”(《青紅》《我11》《闖入者》)和這些電影里一以貫之的個人敘事,不謀而合。

不過,在書里講述自己的“顛沛飄零”,在一席發(fā)表演講《闖入異鄉(xiāng)的人》,這些舉動都讓鄔迪有些詫異:“‘故鄉(xiāng)’這個詞對小帥來說一直是個軟肋。我們可以談?wù)撟约撼砷L的地方,對這個城市的情感——他沒有。而且他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在這點上有缺失之后,他在‘故鄉(xiāng)’這件事的心理上是不太健全的?!?/p>

“寫書,演講,是為了說明你對故鄉(xiāng)的重視嗎?”我問王小帥。

“不,這些只是說明,我對這件事情想清楚了。比如說我早期到武漢、貴陽這些生活過的地方拍片,卻解讀不到這個地方跟你是有故鄉(xiāng)關(guān)系的。這種感覺曾經(jīng)一度很困惑我。現(xiàn)在就不會了。一個人在城市的生活也好,在農(nóng)村的生活也好,他可能只是個過客,(便)不會對此過于困惑?!?/p>

宇宙中心的美麗時光

王小帥的母親鄧美慈是上海光學(xué)儀器廠職工,父親王家駒是上海話劇團演員,業(yè)務(wù)能力很強。1966 年 5 月,因為領(lǐng)袖“下三線”的號召,母親懷著4個月的王小帥從上海遷到了貴陽郊區(qū)的新添寨?!坝洃浿姓泳褪峭饷?,去貴陽市就是宇宙中心了?!?/p>

電影《我11》里遇到逃犯和最后追跑著去刑場的場景,都來自他在山區(qū)的真實生活,但卻不是日?;{(diào)。和同伴撿板栗,抓魚,“扒車”,看露天電影,他的三線童年離憂慮和驚恐甚遠。

每當解放牌卡車經(jīng)過家屬區(qū),孩子們就用手扒著車后的鐵鏈或任何能搭手的地方,大一點的直接蹬在保險杠上,到了特定區(qū)域前再紛紛跳下來。人人臉上蕩漾著經(jīng)歷了“生死危險”之后的興奮和刺激的表情。 

遠遠地看見山坳里的空地上飛舞著的白色銀幕,是他最幸福的時刻。放電影之前,孩子們撿來石頭碼出方塊,在土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占位。下雨的時候,人們透過雨傘之間的縫隙看過去,這排的人要求前一排的人把傘舉高一點,而后面的人又要求他們的傘低一點,呼聲此起彼伏。有時大風(fēng)吹得銀幕扭來扭去,忽凸忽凹,幕布上的人也跟著扭來扭去,忽隱忽現(xiàn)。

后來建了禮堂,大家都覺得不如露天的有勁。再后來,周日也不再放電影了。同學(xué)聚會時有人對王小帥說:“很奇怪,你走了以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p>

《我11》里的父親愛教兒子畫畫。那個父親用桌布、鮮嫩的插花和自己的莊重,為兒子打造出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花是有生命的,它們都在呼吸?!?/p>

王小帥也跟著父親學(xué)畫。漫長的冬夜里,煤油燈下的畫畫幫他轉(zhuǎn)移了對寒冷的注意。但后來他斷定,是父親把自己的理想加注在他身上,“實際上我是沒有這份才能的?!倍嗄旰螅媾R要不要把畫畫這個事當成正式職業(yè)的時候,王小帥選擇了放棄。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三線意味著“穩(wěn)定牢靠”:一個月五六十塊錢的工資;趕集時能去寨子買雞買魚,山民覺得工人都太有錢了。王小帥記得,少年時期穿的褲子鞋子,都是工廠發(fā)的勞保用品,“那種翻毛皮鞋,農(nóng)民提著一籃子雞蛋來換,挺貴的?!?/p>

但父親的藝術(shù)才能無法施展、有苦難訴,生活里也充滿不適:要把馬桶從4樓端下,拿到公共廁所去倒、洗?!皠e人家的男人誰倒馬桶啊,會笑的。不管,我就天天倒。類似很多這樣情況,過來的年輕人會高興么?都是假象?!彼械娜€體驗,在兒子的成長史里蛻變成了“寶貴財富”,對父親那代人,卻是必須直面的痛苦和難言的苦澀。

1978年的某一天,對面山上的高音喇叭對著家屬區(qū)喊話,讓王家駒速來廠里接聽一個長途電話。就在對方要掛斷電話的時候,父親氣喘吁吁地趕到。電話不是如他揣測的報家人不測,而是武漢軍區(qū)文工團問他去不去武漢演戲。

“如果當天他錯過那個千里之外的電話,我們也許就和很多家庭一樣,繼續(xù)生活在那里了。”

彌留之際,回望當年的王家駒覺得一切是命定。王小帥卻覺得,那個來自武漢的電話,改變的不僅是河流原本的走向,它拐了一個彎,讓那個彎里的那片土地得到了滋養(yǎng),土地里就有他、妹妹、母親,整個家。

小帥畫爸爸

爸爸畫小帥

無用的“格式化”

父親把一紙調(diào)令當成重新實現(xiàn)抱負和改變家境的轉(zhuǎn)折,兒子卻是別樣心思。“我跟爸媽商量,說我不走,你們隨便給我擱哪家,我就在這兒。別看小,我有可能成熟得早,有暗戀對象,簡直是五迷三道的?!?/p>

再有主意的胳膊也扭不過大腿,他帶著不屑一顧來到了這個被告知為“大城市”的武漢。本來,貴陽的上海人都覺得自己和貴陽沒關(guān)系。“上海是什么地方?上海有的確良,有大白兔奶糖,有大冰磚,有永久牌自行車?!?/p>

但當他穿著那件顯得過于老成的中山裝,以上海人的得意坐在武漢教室時,一句“鄉(xiāng)里娃”清晰地刺入了他的耳朵。在新同學(xué)眼里,他不僅僅是個外來人,而且是個鄉(xiāng)下來的人,沒人會對他的上海血統(tǒng)感興趣。他的心理防線垮塌了。

他命令自己“格式化”,把過去的東西全扔掉,重新輸入“我是武漢人”的概念,但很失敗。幾年后,在真實地踏進上海的地界之后,那份從小以為會出現(xiàn)的激動同樣未曾降臨。熟悉的吳儂軟語飄散在各個角落,卻沒有一個字是飄到自己頭上的。

后來的三十多年,“外鄉(xiāng)人”始終是他的一道心理印跡。他羨慕那些“有祖墳的人”,比如家在錦州金城造紙廠的劉小東,“人家祖祖輩輩在那兒。一回去,父輩、兄弟、同學(xué),熱熱鬧鬧,確實人還在那兒?!边€比如影片里刻著故土烙印的賈樟柯?!靶≠Z臨汾人,村里人這那的,都是朋友。我就找不著家鄉(xiāng),因為我的父母等于說離開上海就一直飄著,根兒扎不下去?!?nbsp;

鄔迪說,這種四處漂流的狀態(tài),對王小帥的心性也有影響?!翱忌涎朊栏街泻捅彪?,十四五歲就一個人生活,能擠多少牙膏,下一個5毛錢要花在哪兒,這對他都是必須承擔的責任,哪像我們,全都有人幫你操心?!?nbsp;

從考上中央美院附中到從北京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王小帥的青春期是在北京度過的,而且?guī)缀蹩缭搅苏麄€80年代,他感到很慶幸,因為那是最美好的年代

在膠片里“尋鄉(xiāng)” 

飄了這么多年,王小帥總是這邊一熱鬧,就搬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再一熱鬧又搬得遠點兒。他現(xiàn)在住北京四環(huán)外,如果北京再熱鬧下去,他就得搬五環(huán)去,“實在不行搬農(nóng)村去。就永遠躲在外面,我永遠不知道這個世界的中心我可不可以進去。”

想得越來越多后,人反倒釋然了。他提到那些認識的外交官和商務(wù)代表,他們不斷地出入這個城市、那個國家,孩子隨著家長到處跑,他覺得他們的生活和思想會形成一個全新的世界,人格建立也與一般人不同。

所以他不再糾結(jié)于“有沒有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在哪里”這件事,而是在電影中潛移默化,越來越主張對個體的關(guān)懷?!懊恳粋€生命體都很弱小,都在尋找什么,擔憂什么,懼怕什么,我用我的攝影機關(guān)心他的同時,也解放了我,使我能夠找回我自己?!?/p>

1997 年,他開始拍攝《青紅》,這距離他離開貴陽已經(jīng)快20年了。

在此之前,別人問他“哪里人”,他都會回答“貴陽”,那里是他看得見、摸得著的老家,或者說“故鄉(xiāng)”。

鄔迪說,王小帥自有他心中的小山村的美,但那和多年前的現(xiàn)實可能并非一致。鄔迪會根據(jù)多年默契,來抵達王小帥心目中的“故鄉(xiāng)”:“他不會給我們具體的字眼、提示,所有的場景是我們不斷交流、堆積出來的影像。比如山頂上的氣象站,小白箱子,風(fēng)桿。便成了一個特浪漫的場景。還有‘美國之音’,我們小時候都聽過。只不過他聽到的可能更清楚,我在北京不知怎么聽得滋滋啦啦的。”

開拍伊始,當?shù)睾茉幃惖剡B出了兩個禮拜的毒太陽。為了表現(xiàn)貴州“天無三日晴”的氣候,劇組苦等了整整15天。“等到后來我都心顫了,要知道那畢竟是個小眾的文藝片?。 编w迪感嘆。后來美術(shù)組從山上一桶一桶地抬水來,澆到地上,這才有了大銀幕上那個“濕漉漉”的山寨。

拍攝《我11》,劇組選知了的叫聲,聽了非洲的、法國南部的,都不合適,最后選到一種,王小帥一聽就是它。一查目錄,正是云貴川一帶的知了?;煲舻臅r候,王小帥要求放大,劇組的人很疑惑,那么大聲行嗎?他說,就這么大,“這就是我們鄉(xiāng)村的記憶。”

影片開始那扇窗戶的響動,也是他對夏天的記憶:睡在窗前,蓋著小席子,窗戶開一半,突然感覺微風(fēng)吹過,一陣涼快的時候,窗戶就嘎嘎輕響?!霸诖筱y幕前感受到這些細節(jié)的時候,你的時光一下就回去了。”

在王小帥記憶里,河邊青草的味道、雨后大地上泛起來的泥土的味道,甚至牛棚里牛糞與干草混合的味道一樣,都是春天里散發(fā)出的最美的味道。他曾說要把《我11》拍出空氣里的這種味道,但事實上當然做不到。

影評人程青松說,這些東西對王小帥都是直接的創(chuàng)作力,“是源,很多可以消化后來用,很結(jié)實。”

《青紅》里同學(xué)家“暗自返滬”的線索,他曾聽父母講過。當時國人的物質(zhì)水平低,人雖走,多年積攢的生活用品卻一件都不能落。那戶“逃走”的人家拉上窗簾,用了三天三夜仔細打包。據(jù)說運到浦東開封的時候,連一個玻璃杯都沒損壞。

曾經(jīng)那么榮耀的三線飯碗,在時光荏苒里日顯破落。不知從哪天起,山民慢慢富起來,工人們趕集時都變得低三下四。王小帥有一個同學(xué),兩個兄弟,一個妹妹,都考了技校。“文革”結(jié)束后,孩子都接班進了工廠。80年代末,工廠發(fā)不出工資,他們就靠著父母的一點點存款,吃勞保。王小帥拍《青紅》的時候去看他們,“他們就待著那兒,不敢出去吃飯。幾年沒發(fā)出工資來了?!?/p>

拍攝《我11》時,他善意地向留在當?shù)氐囊粋€老友提出,可以讓朋友女兒演一個角色,可能會改變她的生活狀況。但王小帥沒想到,朋友對此完全不抱期望?!伴L期的生活環(huán)境和形態(tài),慢慢讓一個人就認命了。這種改變對家庭和心理造成的震動,比不變要大得多。”

更大的失落來自于對“故鄉(xiāng)”的認知差異。少年的記憶于他來說是全部,對昔日的伙伴來說卻只是一些遙遠而模糊的片斷,早已被后來漫長的歲月覆蓋。他說他是貴陽人,一個同學(xué)從鼻子里哼出來一句,“你怎么可能是貴陽人?我們才是貴陽人呢?!辟F陽作為故鄉(xiāng)這根稻草就此斷裂。

“離開之后,突然之間失去那個底了,整個底子都失去了。”

他曾經(jīng)辦過北京戶口,因為各種詭異的周折最后未果。他就托人把戶口落在了河北涿州,只是為了辦事方便。但他從沒覺得自己是個北京人。

作家梁鴻曾表示,現(xiàn)代都市人的鄉(xiāng)愁一方面想念的是與自然、江河的相互依偎,同時也隱含著對無所歸依、無處安放心靈的恐懼感。

比如《闖入者》的主角老鄧,獨居在城市,每次出門都要小心地拔掉家里的電源插頭,洗腳時永遠不放心地去試按摩腳盆是否漏電,這也來自王小帥母親經(jīng)年不變的習(xí)慣。他說,只有從那個時代、從極貧的生活中走過來的人,才能有如此“良好”的頑疾。

在對母親和她同齡人的觀察里,王小帥意識到,中國老齡化的狀態(tài)不是孤零零的,更重要的是,每個人物形成的心理、性格狀態(tài)和行為模式,都與其過去的遭遇相連貫。于是在《闖入者》當中,加入了三線對她的影響,“把厚度、縱深度拉開”。社會上有個流行的看法叫“忘記過去向前看”。王小帥質(zhì)疑:“你怎么可能忘記過去呢?斬斷過去,怎么可能憑空蹦出來你這個人?”

他用劇情片和充滿了涂鴉和手寫筆記的自傳找回過去,也拍攝了口述紀錄片《三線人家》。“還得做些什么?!痹谡覍ず土舸娴倪^程中,他才知道父親曾經(jīng)在上海待了十多年,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二十多年前與好友劉小東的一封通信。他給劉小東的信封上寫著“劉曉東先生”,而劉小東和喻紅的回信信封上,稱呼他為“王小帥同志”。

“因為我去福建,當時沒有別的工具嘛,給小東只寫過一封信,惟一的這么一封(他們的回信)我居然還保留著。我那天打電話給他,他翻了半天,說居然還在。一個很有質(zhì)感的東西,經(jīng)過了時間和空間,經(jīng)過了郵遞員的手,然后被人撕開,然后還能用一個小小的物件保存幾十年,這很觸動我?!?/p>

在美院附中時,都來自小地方的王小帥和劉小東便“混”成一團。劉小東眼中的王小帥“那時真是個小帥哥,聰明伶俐,英語很好,語言能力、模仿能力都很強,做了導(dǎo)演一點不奇怪”。

拍攝處女作《冬春的日子》時,王小帥一開始對“想說什么”并不清晰,但主演則鎖定了劉小東和女友喻紅。16年后,王小帥又用了半年拍攝紀錄片《冬春之后——喻紅篇》。片子末尾,他們回到劉小東在遼寧的家,3個人在當年取景的樹林里想再擺出當年黑白片中的一個鏡頭,但怎么擺都不像了。

曾經(jīng)被王小帥深深羨慕的“有故鄉(xiāng)”的劉小東,近年創(chuàng)作了以故鄉(xiāng)金城和童年伙伴為主題的系列油畫。在他兒時記憶中“工人階級永遠有力量”的金城,現(xiàn)在只看到地產(chǎn)業(yè)。他和王小帥做過一場題為“無處還鄉(xiāng)”的對話。劉小東說:“我們已經(jīng)沒有故鄉(xiāng)了,河流都干涸了,記憶都喂狗了,沒有東西可以證明我們曾經(jīng)活過。膨脹的發(fā)展把這一切都吞食了。” 

《我11》 2012年

生非容易

4月30日,因為《闖入者》的排片量遠低于預(yù)期,王小帥以公開“喊話”的方式,在五一檔期“闖入”大眾視線。他用“從影以來最黑暗的一天”、“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來形容電影遭遇的極冷處境。新書發(fā)布會上,主持人向他提出了外界關(guān)于他“撒嬌、求抱”的說法,他不以為然。

作為發(fā)布會的嘉賓,張獻民的說法保持了一貫的特色,“好東西少點兒人看挺好的,他(觀眾)要看就看,不看就算了。”

這當然不是王小帥希冀的回應(yīng)。他說自己并不貪心,在場的人卻都聽得出那份抱怨:“我只是想讓想看的人看得舒服一點,不要那么辛苦(早上八九點跑到影院)??床坏降脑?,再告訴我說你沒有觀眾,或者你的電影沒有人喜歡,那我可能一方面會懷疑自己,一方面懷疑我是不是會不服氣?”

王小帥在《闖入者》拍攝現(xiàn)場給馮遠征和呂中講戲

“他對三線和特殊歷史,一直在往回收,基本上保持了‘第六代’的純粹美學(xué)。他面對媒體也從不掩飾,這是他的特點。王小帥一直很清澈?!庇霸u人王小魯說。

王小帥的第一部長片《冬春的日子》,連同張元的《北京雜種》,被國內(nèi)電影史學(xué)研究者當作中國獨立電影的正式發(fā)端。在鄔迪、劉小東等人的印象里,王小帥的認真、不順大流,從一開始便注定會“藏不住”。

鄔迪記得,王小帥住自己家那會兒,半夜起來老看見他在寫東西,多半是劇本。“他是那種聰明的用功。比如他跟你一塊喝酒抽煙,等你睡覺他就開始學(xué)習(xí)。他覺得我只要這會兒努力,就會比你們強。”鄔迪還聽說,有一回,一個不是特別熟悉的叔叔,在地鐵上看見一小孩抱著英文書記單詞,等回到家,瞅見王小帥,“咦?這不剛剛那個孩子嗎?” 過了十多年,王小帥和美國攝影師麥克在三里屯酒吧用英語聊得天昏地暗,讓朋友荊歌非常羨慕。 

這樣一個有才情、有心氣的年輕人,大學(xué)畢業(yè)選擇了去福建電影制片廠。本想大干一場,但火車開了3天,快到站時,他卻突然再次墮入被扔向未知的恐懼。他不斷跟同行的同學(xué)凌云大喊“回去,要下車”,仿佛這樣便可以“改變一切,回到過去”。

帶著絕望,王小帥在福州的兩年依然寫出了五六個劇本,在廠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然而在拍電影還要爭配額的那個年代,作為小廠的福建,每年只有一個拍片指標,如何輪得到剛來的畢業(yè)生?1992 年年初,廠領(lǐng)導(dǎo)的一句“大學(xué)生要想獨立工作還要鍛煉5年”,終于擊碎了他等待的幻夢。

從聽到“5年”這個信號到走出廠門,他只用了15分鐘。

“看上去只有15分鐘,但他已經(jīng)不痛快了一年半。那里不適合像他這樣的人,他就算熬到拍電影了,總有一天也會離開?!编w迪說。

離職后來北京單干,福建廠把王小帥的資料報到電影局,其中注明了他是“獨立影人”,這樣的注明讓父親王家駒頗為擔心。

他并非有意要抗拒,但標準實在難以捉摸。審查時,有人認為他的《扁擔?姑娘》“調(diào)子太灰,人也沒個好壞之分,好人不像好人,壞人不像壞人”;而《十七歲的單車》沒能公映,據(jù)說是因為“展現(xiàn)的北京太破舊”。

2004年前后,王小帥大部分所謂的“第六代導(dǎo)演”終于結(jié)束“蜇伏”,回歸市場。

六七年后,王小帥和張元、影評人王小魯一起在美院開講座。張元請王小魯和媒體不要再用“獨立”、“地下”來界定,這樣“會把導(dǎo)演推向困境”。但王小帥認為,堅持獨立的態(tài)度是對的。

聊到同行,他說不管走哪條路,找到自己的長項是最重要的。比方在他看來,像“突然之間找到了自己”的管虎,“如果往下,像《廚子?戲子?痞子》做下去,又能掙錢,又能無限放大他自己所擅長的風(fēng)格,這不是挺好的嘛。這種變化對他來說我認為是很幸福的。”

他在《左右》和《日照重慶》里加入了商業(yè)元素,但鄔迪覺得他的電影一捋還是一條線:總是把生活中最狠的那一點,很溫柔地釋放出來。

“風(fēng)格平穩(wěn),也因此平淡”,是王小帥電影受到的某種評價。王小魯曾經(jīng)撰文指出,王小帥的片子里沒有非主流趣味的人群(如張元),沒有抒情化的節(jié)奏(如賈樟柯),也沒有風(fēng)格化的視像經(jīng)營(如婁燁),“鏡頭基本平穩(wěn),即使手持晃動也不劇烈。這是王小帥自覺的老實和素面朝天,既讓人敬佩,又讓人擔心?!薄段?1》里甚至連一段無聲源的音樂都沒有,“魯鈍而不討巧”。他曾建議王小帥在呈現(xiàn)山區(qū)美好的空鏡頭里適當?shù)刈鲆恍┡錁?,但后者并沒接受。 

《闖入者》中,老鄧回到貴州三線工廠舊址的那段戲配上了《山楂樹》的合唱,顯得溫情感人。北大教授戴錦華好奇王小帥的考慮。他說,確實試過把聲音全部掐掉,死寂一片?!斑@能順應(yīng)那個現(xiàn)代廢墟感。但電影行進到那個時候,持續(xù)這樣,(觀眾)可能真的會完全受不了?!?/p>

這或許算一點點考慮市場反應(yīng)的“突破”?即便如此,這部電影也依然秉持了他以往的克制。

“《闖入者》是有著商業(yè)外殼的,一不小心,便會掉入殺害的現(xiàn)場?!编w迪解釋,攝影師也很容易犯主觀性,只要感覺到一些虛虛飄飄,有時人就隨著情緒進入了,會拍得恐怖驚悚一點。但王小帥會把控住,再冷靜一點?!八粫榱耸袌鲂枰?,把這部片子往類型片的方向走。”

今天,張元、賈樟柯、婁燁、王小帥這撥人已至中年。王小魯在《電影政治》一書里提到他們時,引用了郁達夫的句子: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虛歲五十的王小帥,一點沒有甘心和沉歇之意。為了票房必須四處奔波,這雖然合乎道理,但顯然占用了他的創(chuàng)作精力。2012年的5月,受到《復(fù)仇者聯(lián)盟》的影響,《我11》只能早上和夜場排片。他直接表達了對“不能在同一平臺上競爭”的不滿。

3年后再說到幾乎同樣的局面,那個在回憶故鄉(xiāng)時平緩安寧的王小帥,沒法抑制激動。“《闖入者》應(yīng)該會好一點,但從大的格局上說沒有好一點,而是更退步,沒有符合現(xiàn)在市場越來越好的局面,沒有給好的局面增加一抹亮色。”

他的“控訴”讓很多人以為他反對商業(yè)大片。但他很早便說過,“最希望的是分開,以娛樂功能的商業(yè)片為主流,同時讓那些沉淀下來的片子也有個去處,各自玩各自的,大家開心就行。”

采訪時,程青松給我念起賈樟柯在荷蘭大使館拿親王獎的一段話:“我對財富從來不排斥,對電影的商業(yè)性和商業(yè)訴求也從來不排斥,但是不熱衷,不認為它是證明某種價值的一個方法?!?/p>

“你看,他倆在這點上是一致的。”程青松說,“其實商業(yè)片不都邪惡,像《泰囧》里頭有真感情,有誠意。好的商業(yè)片,我們也支持。文藝片里也有打著名頭的垃圾。關(guān)鍵是很多商業(yè)片就是不讓你難受,但看著卻毫無感覺。王小帥他會把那種難受表達出來。他不逃避?!?/p>

(參考資料:《薄薄的故鄉(xiāng)》《<我11>:自覺的冒險》《三線人的青春與暮年》《劉小東王小帥對話:“無處還鄉(xiāng)”》等,感謝楚塵文化和東方出版社的大力支持。實習(xí)記者孫德俊、楊靜茹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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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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