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佳佳的一篇演講辭火遍了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
在這篇自稱TED演講的文章中,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代大學生的“絕望”——很簡單,只要圍繞“沒錢”做文章就可以了?!澳銈冞@么有才、這么上進,這么想在25歲就掙夠一輩子隨便花的錢,為什么你們掙不到!”這樣喊一嗓子,未滿25歲的人都覺得遇到了知音。接下來,就是教導這些懷才不遇的年輕人,如何在“身強力壯”的時候就能實現(xiàn)“財務自由”。
在這段演講中,馬佳佳多次使用了“階層”的概念。她提出,中國正開始出現(xiàn)“階層板結(jié)”現(xiàn)象:低階層的人很難再向高階層流動——除非人們遵從她的教導,抓緊“階層板結(jié)”前的最后時機。言下之意,一旦錯過了這個機會,后果會不堪設想。這篇演講辭的題目叫《絕望的大學生》,我想,“絕望”指的就是流動無門的意思。
“階層”一詞,天然帶有政治歧視的意味。對于當代中國年輕人,這種味道一點也不陌生。從小,老師就會用“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觀點激勵學生,壓迫與被壓迫的概念寫入了我們的文化基因,因此,當25歲的年輕人無法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時候,他們首先想到的不是年齡問題,不是經(jīng)濟問題,而是“階層”的板結(jié)。他們用政治學的視角來解讀這個現(xiàn)象,大聲疾呼階層流動。他們傳播這個觀點的同時,體驗到的是小時候熟悉的階級距離感。
那種感覺,帶著一股辛辣的幽怨之氣,讓人們絕望,讓人們自覺渺小無力,讓人們看待他人的目光充滿緊張,讓最平常的生活也顯得面目可憎。
前段時間,竇唯坐地鐵被人拍到,輿論稱之為“不體面”。這暴露出的是輿論的潛意識。坐地鐵原本是普通的出行方式,竇唯穿的衣服、背的包,干凈得體,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尋常裝束,怎么會與體面和尊嚴扯上聯(lián)系?如果竇唯這樣不體面,豈不是說,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每天都過著不體面的生活?
人們的潛臺詞是:坐地鐵就在開豪車之下,普通人就在明星之下——曾經(jīng)當過明星的竇唯而今像普通人一樣出行,更是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用貶低竇唯的方式,人們實際上正在貶低自己。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被壓迫感驅(qū)使我們給人劃分等級。誠然,以經(jīng)濟實力而論,等級總會存在,問題在于,很多人把太多的自我價值和尊嚴寄托其上,不見其余。我不及你有錢,說明我活得沒你好,說明我哪哪都不好,說明我遭受了上層的壓迫,說明我今生飽受屈辱。
馬佳佳的演講把“財務自由”與階級掛在一起,只不過是這種思想較為集中的一次體現(xiàn)。我上中學的時候,鄰近一個縣城有一所中學,校門口有一雙皮鞋和一雙草鞋的雕塑,每位老師都對此心領神會,并把它作為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傳授給學生:“想離開現(xiàn)在的階層,過更有尊嚴的上層生活么?玩兒命念書吧!錯過這3年,就毀了你一家翻身的希望!”
所以,不妨把馬佳佳的演講和衡水二中的悲劇連起來看。在衡水,浴血高考是惟一的救贖之路;而馬佳佳主張,高考早就過時了,要翻身只能另辟蹊徑。他們共同承認的是,當今社會存在階層的鴻溝,惟非常手段才能跨越。這就形成了心理學中“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越是絕望,越會印證這種絕望。沒能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人只好絕望,實現(xiàn)了的又不免空虛。最終我們看到的,是人心流失、小城市的凋敝、大城市的彷徨、無處不在的歧視、喪失殆盡的尊嚴
種下階級論的種子,長出的就是屈辱不甘的芽,盛開相互傾軋的惡之花。那樣的世界就好像托爾斯泰在《復活》開篇的感嘆:“花草樹木也好,鳥雀昆蟲也好,兒童也好,全都歡歡喜喜,生氣蓬勃。惟獨人,惟獨成年人,卻一直在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他們認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上帝為造福眾生所創(chuàng)造的人間的美,那種使萬物趨向和平、協(xié)調(diào)、互愛的美;他們認為神圣而重要的,是他們自己發(fā)明的統(tǒng)治別人的種種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