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愛聽相聲的朋友,時常還會重溫那些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段子。我問他:“聽過的段子,你還會覺得有意思?”他說當(dāng)然。好的作品如同一塊雕琢精美的玉器,并不是看上一眼,了解是什么模樣就算。要拿在手中反復(fù)把玩,越琢磨越有味道。
他說的這種狀態(tài)和我讀書的心得相符。小時候讀書貪多,一本書翻過一遍,就覺得沒意思了,要快快地找下一本。情節(jié)進(jìn)展緩慢的,干脆一目十行。讀《天龍八部》,鳩摩智將段譽從云南帶到蘇州,阿碧劃船送往燕子塢,那一路風(fēng)輕歌軟,景致宜人,讀來韻味十足,江南風(fēng)物活色生香。只有我讀得大為不耐:“已經(jīng)翻了這么多頁,怎么還不打?”——后來重讀幾遍,才意識到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直到現(xiàn)在,我還常看金庸小說,專愛看這種閑筆,反倒是劇情緊湊的高潮段落,因為反正知道了結(jié)果,看不看都沒什么意思。
只有不拘泥于讀書多少,才能舒舒服服享受這一過程。如果把讀書當(dāng)任務(wù),求新求快,這件事就難免無趣。上學(xué)時有不少類似于“中外文學(xué)名著快讀”的書,致力于提供便捷取巧的閱讀體驗,把一部部厚重的文學(xué)作品,濃縮為幾頁紙、幾段故事梗概以及名句摘抄。這讓學(xué)生感到很賺,好像開掛一樣省時省力。一個假期過去,個個都“讀過”上百本名著。對于那些急于提升閱讀數(shù)量的人,這方式確實很有吸引力,但可以想象,也確實很無趣。我衷心地祝愿,讀這種書的人只是為了應(yīng)付考試??纪炅碎e下來,還是要看原著。
這種方式背后折射出一個思想:讀書是以消耗時間為代價,換取有用的信息。我以為,這種想法是無趣的根源。做一切事情,如果都抱著“收獲”某種內(nèi)容的功利目的,最終不免淪為貪多求快的無趣一流。內(nèi)容之外,說不定還有更值得把玩的東西會被忽視。我那位愛聽相聲的朋友享受的就不是相聲的笑料,而是說相聲的“節(jié)奏”:高低起伏,快慢進(jìn)退,鋪平墊穩(wěn),三翻四抖……至于內(nèi)容本身:“就好像這塊玉你是雕成觀音還是奧特曼,這個新鮮感很短暫??吹谝谎圻€行,不值得總看。真正有意思的還是刀功?!?nbsp;
這個時代的人,對信息有一種深刻的崇拜,他們稱其為“干貨”?,F(xiàn)代人假如有一段時間離了“干貨”,就像魚兒離了水一樣焦渴。他們無法容忍“缺乏新鮮內(nèi)容”的閱讀體驗,常常擲地有聲地問:“誰能給一個摘要?”“這篇文章究竟能給我?guī)砟男┬畔ⅲ俊币惨虼?,有了許多投其所好的產(chǎn)品,就像“中外文學(xué)名著快讀”一樣,致力于為這些讀者提供高濃度、快節(jié)奏的信息流:“一張圖讓你看懂XXX”,“一本書讓你精通XXX”,“一個故事告訴你XXX的本質(zhì)是什么”,越是提綱挈領(lǐng)、言簡意賅,讀者越興奮,感覺喂飽了自己的大腦,并滿足了“省時省力地開掛”這樣的隱秘幻想。仿佛擁有了一本武功秘籍般,贊曰:“滿滿地全是干貨!”——我對這種贊揚頗為反感,說嚴(yán)重點兒,覺得有些面目可憎。
《七龍珠》里有一種仙豆,吃一??梢?0天不餓。但真正熱愛吃飯的人,一定對這種“干貨”敬謝不敏,否則,就等于被剝奪了10天的樂趣。對結(jié)果的追求,并不足以取代追求結(jié)果這一過程的樂趣。愛嗑瓜子的人,都知道妙處就在一嗑一咬間,倒不在于瓜子本身價值幾何。嗑瓜子固然是為了吃,可如果只吃不嗑,那過程也乏味得很。商店里有賣剝好的瓜子仁,可以抓起一大把——滿滿地全是“干貨”——往嘴里塞,但那樣并非享受,而是充饑?,F(xiàn)代人對于“干貨”的孜孜以求,又何嘗不是把生活變成了充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