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篇手記轉(zhuǎn)自攝影記者Stamlee經(jīng)營的微信公眾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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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槍
“李哥,你拍吧”端坐在鏡頭前,老余握槍的手在哆嗦,一直哆嗦,一起哆嗦的,還有他的腿。他的眼睛努力直視我,眼珠卻又左右忽閃。
老余其實比我還大3歲,也許是混社會久了,也許是表示尊敬,早幾個月,剛見面,他就這么叫。
“老余,別緊張,我不會讓別人認出你的,我只是在講述一種社會現(xiàn)象,不是特別針對你個人的……把這個戴上。”從包里掏出墨鏡遞給老余,這是我事先就想好的。
老余戴上墨鏡,吞咽了下口水,左右怒動下腮幫,然后,努力擠出一張左右不對稱的笑臉。
“別緊張,不用笑!”我再次提醒他,并遞了支煙,“來,點上……”。
老余深吸了一口,似乎放松了些。
“我開始了,講講你的過去吧”
“啊,喔,好!我出生在江西……”
這是我第5次見到老余,也是最后一次聯(lián)系。自從那次拍完照片,他就帶著兒子趕往火車站,離開溫州,回了老家。他說,回去后會把新的電話號碼告訴我,但直到老的號碼已停機,新的電話也一直沒再打來。
之所以,清楚的記得老余的手和腿一直哆嗦,是因為第一次去見他時,我的腿也在哆嗦。
我的選題“小廣告背后的人”,拍攝那些具有中國特色的街頭小廣告,并把電話那頭的人找出來,看看那又是一個怎樣隱秘的“世界”,他們又是一種怎樣的生活狀態(tài)。
“槍支迷藥”的小廣告見的不多,但這幾個字眼看著就讓人覺得恐慌。第一次看見這類小廣告是在溫州車站的公廁蹲坑前
而這次的尋槍,始于江西的一個小鎮(zhèn)上。
“槍”這個字,是在各種交易的網(wǎng)站中被設(shè)定為敏感字的信息,只有輸入“木倉”兩個字,才會出現(xiàn)少量賣家。電話那頭的賣家,大多是不會露面的,他會發(fā)一些槍的照片來,這其中大多是仿真槍,也有少量汽槍。如果要貨的話,去他指定的淘寶店拍下價值相同的其他貨品,然后對方通過貨物托運的方式送貨來。
我也會有意識去街頭找,背著相機,去各種各樣的公廁;也去各種各樣的網(wǎng)吧……找關(guān)于“槍”的電話號碼。
老余是我聯(lián)系的那么多人中,唯一一個同意當(dāng)面交易的賣家。后來我才知道,老余也只是一個送貨的。
約見的前一晚,我基本一夜沒睡,躺在床上,腦子反復(fù)設(shè)想并演練著明天的見面場景:對方會是怎樣一個兇神惡煞的人?如果出現(xiàn)特殊的情況,我怎么對付?我用什么語氣說話比較合適?相機要不要拿出來?用什么理由拿出來?我以什么身份解釋我為什么攜帶這么大的專業(yè)相機?對方突然翻臉怎么辦?對方拒絕我了,怎么辦?還能再約見面嗎?還有下一次機會嗎……
想著想著,我的腦子開始出現(xiàn)港產(chǎn)槍戰(zhàn)片中,那種子彈亂飛的場景,配樂竟然是李宗盛那首《飄洋過海來看你》“……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復(fù)練習(xí)……”
見面的地點,在我開去的車上,車是在當(dāng)?shù)刈獾?。老余看上去有?0歲了,實際上他才40零一點。從出租車上下來,懷里抱著一個用硬紙板包好的包裹,戴了個帽子,帽沿壓得很低,左右張望了下,就直接向我的車走來,我已經(jīng)告訴過他車牌。
“師傅,辛苦?。 边@個招呼詞,是我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并覺得最自然的開頭。
可腿不自覺地開始哆嗦起來,這是我不曾預(yù)想到的,競一下子忘詞了。接下去該說什么了?接下去該說什么……
點頭干笑下,靜默10秒,“抽煙嗎?”老余遞了根煙過來。
他低著頭,一直沒正眼看過我,我用眼角的余光正好可以掃到他坐在副駕的腿,他的腿也在哆嗦,好象比我抖得還要厲害。
深呼吸,這是我打羽毛球的教練教我的,賽前緊張時,就深呼吸。他的腿抖得比我厲害,說明比我緊張,我心理開始占據(jù)優(yōu)勢。
“這兒人太多,我們換個地方……”
“嗯,好”
我發(fā)動車輛,向郊外開去。
那天的交易,注定是不會成功的。我以瞄準(zhǔn)鏡精度有偏差為由拒絕了交易。當(dāng)然,也沒任何機會和正當(dāng)?shù)睦碛勺屛姨统鱿鄼C,完成任務(wù)。
“師傅,不好意思,不能讓你白跑一趟,這是車馬費……”我遞了300塊錢過去。
“?。窟@個,這個……”老余有些意外,估計他沒遇到過這種狀況。
“這樣吧,都到飯點了,我請你一起吃個飯,”我接著又給他一個意外,并且可以讓我繼續(xù)接觸下去的理由。
“那,那我請你,我請你……”一個多小時的交流,我已經(jīng)完全放松下來,也知道了老余其實只是個送貨的,看得出來,他是個老實人。
在一家小飯店里,我點了很多菜,叫了瓶白酒。老余既高興,又緊張,很明顯,他在盤算這頓要多少錢?一直在強調(diào),“我早上吃得太多了,吃不下什么,你點你喜歡吃的……”
我編了個身份告訴老余,我是個拍紀(jì)錄片的導(dǎo)演,業(yè)余時間喜歡打打獵,所以想買把汽槍。工作和職業(yè),又讓我很喜歡到處結(jié)交朋友,喜歡聽各種各樣的人講故事,講自己的故事。
3兩白酒下去后,老余開始述說:年輕時,他是小鎮(zhèn)上的小混混,初中沒畢業(yè)就綴學(xué)了,每天在小鎮(zhèn)上的臺球房苦練球技,以成為鎮(zhèn)上“第一桿”為追求的最高目標(biāo)。一次,在和別人賭球時,發(fā)生爭執(zhí),最終被人捅了一刀,腰上也留下了重傷的后遺癥,不能干重活。
后來,他離開了家鄉(xiāng),到溫州打工,沒有技術(shù),沒有文化,只能去做一些體力活,拉過三輪,扛過包,也去工廠流水線做過,腰實在吃不消?,F(xiàn)在只能在小區(qū)當(dāng)保安。
再后來,老余結(jié)了婚,生了兒子。本以為這是自己安定幸福生活的開始,卻不曾想到的是,另一個悲劇正在悄悄孕釀。孩子4歲時,查出,得了一種先天性的生殖疾病,要動手術(shù),這種手術(shù),只有省城兒科醫(yī)院少數(shù)幾個專家能做?!皠e說我連專家號都掛不上,我聽說,全國得這個病的孩子,都找這幾個專家,哪怕現(xiàn)在去約,手術(shù)檔期都安排到一年后了。還有,那7萬多的手術(shù)費我到哪兒去湊啊……”
孩子查出病情一年后,老余的老婆不辭而別。
老余不僅在小區(qū)當(dāng)保安,還兼職做了兩份工,其中一份就是替別人送貨?!八鸵淮文?0塊錢。剛開始,我不知道包裝里是什么,后來知道是送槍,很害怕,就不敢送了。改為后半夜上街寫小廣告,一個月老板給我200塊。這次,我正好是順路帶帶的。這幾年,我就想存點錢,早點給孩子做手術(shù),聽這邊的醫(yī)生說,最佳的手術(shù)時間在5歲前,現(xiàn)在孩子都已經(jīng)7歲了……”
飯局結(jié)束,老余把剩菜打了包,帶回去,每個盤都刮得很干凈。他說,孩子等著他回去做飯的。
我回到杭州。
一周后,我給老余打電話“老余,我托朋友幫你聯(lián)系到杭州的專家醫(yī)生了,我把你孩子情況說了下,他讓你趕緊來看,不能再拖了”
“啊,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今天嗎?還是現(xiàn)在……”電話那頭,老余已經(jīng)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經(jīng)過兩次全面檢查,考慮到孩子的病情特殊和年齡問題,一個月后,兒保的專家就把手術(shù)做了。
手術(shù)的那天,老余坐在等候區(qū),腿一直哆嗦。4個小時后,孩子推出來了,醫(yī)生說,手術(shù)很順利。
老余哭了。
出院那天,他一定要請我吃飯,要謝謝我。我說:“還是我請你吧,順便也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如果可以話,幫我完成一項工作任務(wù)”。
我告訴了老余我的職業(yè)和在做的拍攝項目詳細內(nèi)容,為什么去尋槍的目的。
老余沉默了。
一個月后,老余突然來電:“李哥,你來溫州找我吧……”
拍照片那天,老余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并買好了火車票,他說,孩子明年就要上學(xué)了,他也打算回老家生活了。
送他們上車,他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扛著行李,轉(zhuǎn)身和我告別“李哥,謝謝啊,回吧!”
我低頭,發(fā)現(xiàn)這次他的腿哆嗦得比前幾次更厲害了。
他尷尬地朝我笑笑“腰不好!”
服裝店老板娘
白富美的屁股
小武是我在采訪時認識的。
黃昏時,小武約我在街尾在夜攤喝酒,喝著喝著,原本正頻頻舉杯的他,手停在了半空,目光投向了我身后,嘴半張著,眼神開始迷離起來。我轉(zhuǎn)身,一女人的身影從一輛黃色POLO車上下來,紅色緊身的連衣裙包裹的身形曲線畢現(xiàn),下身又剛剛遮住屁股,兩條雪白的大腿在路燈的照射下,更是顯得誘人。初春時的小鎮(zhèn)上,這樣的打扮,無疑是可以賺足回頭率的。
這是安徽淮南的一條老街,小武在街尾開了家電器修理鋪子,他出生在這條老街,35年了,最遠去過合肥。因為讀書不多,口吃又嚴重,所以,他覺得修電器是最適合他的營生??稍谶@條老街上,修理賺不到更多的錢,只夠養(yǎng)活他自己,至今未婚。
女人踩著有7、8公分高的高跟鞋,扭著腰,進了對面一家服裝店,就如電影的長鏡頭,給我留下的最后一幕定格就是那只性感的屁股,小巧但突翹著。
小武收回迷離眼神,很猥瑣地朝我一笑,把腦袋伸過來,壓低嗓門“哥……瞧!瞧,瞧,那,那……那女人,咋……樣?”
“還行吧,你喜歡?”
我提醒他“你把口水擦擦”小武一緊張,口吃就更嚴重了,話講不完整,還流口水。
“喜……歡!太……太……太喜歡啦!這,這,這條街上的……的……的男人,哪個,哪個不喜歡……”
小武整整用了半個小時,才把我們用3分話就能講完的話,講清楚。
那女人是這條老街上所有男人們公認的“白富美”。來往于杭州和淮南之間,做服裝生意,那家服裝店就是她的,開了有兩年了,很有錢的樣子。很多男人都追過她,但她好象都不搭理的。
那晚上的酒場越喝越大,老街上,來來往往的路人中,只要認識小武的,都會聊上幾句,聊著聊著就坐下來喝幾杯,最后從兩個人的小酌發(fā)展到了十多人的“群毆”。話題也都集中在對面服裝店里那只“屁股”上,雄性荷爾蒙激增,黃段子、斗酒、摔酒瓶、壓低嗓門地淫笑……。
我醉了,小武也醉了,只記得小武最后還在叨叨“老、老……子,摸,摸……摸一把就值了……”
第二天,去長途車站趕車回杭州,在排隊上車的人群里,那“屁股”一下撞入我視線。
我們同一趟車。她坐在前排,經(jīng)過她身邊時,我匆匆掃了一眼,臉小、粉厚,假睫毛、直長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低胸,有溝,香水濃。
三個月后,我的工作又開始了一個新的選題,去尋找拍攝小廣告背后那個人,每天象電話推銷員一樣,給各種陌生人打電話……上門……被拒絕!打電話……上門……被拒絕!打電話……上門……被拒絕!
一天,
“喂,哪位?”對方的聲音有些沙啞。
“有小姐嗎?”
“有”……
這是一間快捷酒店房間。房間里的女人正在看電視,她朝我笑笑,“先付錢,再做事”。
“你身材真好,能拍張照嗎?”之前,往往我說這話時,要么被拒絕,要么被罵,甚至被趕出去。
她沒有。莞爾一笑“你好這口?加錢……別拍臉……”
“好呀!”一番討價還價后,女人開始騷首。
“哪兒人呀?”
“淮南”她漫不經(jīng)心回答“要脫嗎?要脫的話,別拍臉啊”她再次強調(diào)。
“?。 蔽乙呀?jīng)認出那個屁股,那不正是三個月前,小武和他老街上那些哥們兒,垂涎已經(jīng)久的屁股嘛。
女人明顯已經(jīng)不記得車上那匆匆一面。
拍幾張,聊幾句;聊幾句,拍幾張。女人說,她來自淮南的農(nóng)村,早些年,家里真是窮得連她上學(xué)都供不上,后來,她來杭州打工,在市場里賣服裝,可1000多塊的工資根本連她自己都難養(yǎng)活。她想賺筆錢回老家開個服裝店,就開始“出臺”。一年時間,他賺足了開店錢,就回去了?,F(xiàn)在服裝生意難做,家里房屋拆遷,賠了很少的錢,弟弟要結(jié)婚,家中要買房……房價又飛漲,去年,又開始重操舊業(yè)。
最后,我拍了她的屁股。
前幾天,還和小武通了個電話,我問他“對面服裝店老板娘最近回來過嗎?”
“回……回……回來了,她,她,她們家,有……錢,在,在,在街……買房啦……”
聽小武講電話,太浪費電話費,很快,我掛了。
我沒打算告訴小武,我在杭州見過白富美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