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繼海還沒退役。這是所有對21世紀初那批國家隊成員有記憶的人再次看到他出現(xiàn)在中國職業(yè)聯(lián)賽賽場上時的共同反應(yīng)。根據(jù)官方履歷，他今年38歲。
90年代中期，在萬達王朝，他幾乎是年紀最小的主力隊員，大連球迷叫他“無敵王子”。在2002到2008年間，他是《體育新聞》中一個遙遠又親切還時常帶著驕傲的名字，在他效力的英國曼特斯特城，球迷稱他“中國太陽”。目前，他在中超球隊重慶力帆踢球。年初力帆鬧退出，被當?shù)卣畡褡?，否則，孫繼海興許就退役了。
現(xiàn)在，他踢球的最重要的衡量標準是——“高興不高興”。
回得去的曼城
在重慶力帆隊孫繼海的宿舍床頭板上，立著一本巴掌大的《毛主席語錄》，中英對照版?！拔覜]有特別仔細翻看過，也背不上來。”那是他在陜西浐灞隊踢球，逛回民街時買的。“覺得挺好玩兒的，沒什么特別的意義?！凑褪歉兄x，感謝毛主席帶給了我們新中國?！睆哪侵笏鸵恢睅е宦窂奈靼矌У劫F州，再到重慶。他說不上來是把這個小冊子當作了護身符、幸運物還是紀念品，“反正也都有點，就習慣一直帶著。”
從英國回來時，他已經(jīng)算老將，很難入得了國內(nèi)豪門的法眼。他也沒有回到家鄉(xiāng)大連。曾有媒體問他，“作為中國足球海外留洋最成功的球員，是否想過將寶貴經(jīng)驗傳遞給中國的青少年球員呢？”他回答說：“沒有渠道?！睕]人對他發(fā)出過類似的邀請，他也就順其自然：“這也不是我需要考慮的問題?！笨墒?，“如果有這樣的機會，我會毫無保留地分享我的心得?！?/p>
倒是在2011年，老東家曼城隊的官員來中國商務(wù)旅行，大伙吃飯時，英國人問他：什么時候回去看看？孫繼海也想著很久沒回去了，要看看朋友，就說，圣誕到元旦假期吧。曼城官員說，正好1月3日主場對利物浦，你來跟大家見見面。
在伊蒂哈德球場，他看見了很多熟悉的球迷，比如在“跟替補席比較近的一個位置”——孫繼海曾經(jīng)在那條板凳上坐了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貌似印度裔的夫妻二人認出了他，雙方熱情地打招呼。
“他們有固定的位置，今天你在這兒看球，這一年你在那兒，5年、10年他一直在。可能小的時候爸媽培養(yǎng)他，他有意識以來，就是曼城的球迷，可能到他死他都是曼城的球迷，這就是忠誠?！?/p>
孫繼海在比賽前一天參觀了俱樂部的訓練基地，雖然以前的隊友剩得不多了，但見了面還是親切，“我們都變強壯了，也變老了?！彼麑β蔷銟凡康碾娨曈浾哒f。
俱樂部的工作人員得知孫繼海要回來，翻出他臨走時給大家寫的明信片，中英文的“謝謝”，特意掛在布告欄。
原本以為只是觀看一場球賽，沒想到中場的時候，俱樂部邀請他做個出場，接受全場球迷呼喊他的名字，還把他為曼城隊出場的次數(shù)做成號碼，印在球衣上，現(xiàn)場頒給了他。
“可能在60年前效力俱樂部的有某一個相對重要一點的球員，在80歲的時候過世了，球隊會有一個默哀的儀式，這是不忘歷史，這真的是一種文化的傳承。”
孫繼海在現(xiàn)場，用他不算太標準、但所有人都能理解的英文說，“我希望你們都記得我?！?/p>
“（我希望他們記得）我為他們付出的努力。其實我知道他們不會忘記我的。因為我真的可能是曼城有史以來最特殊的一個球員?！谖胰ブ埃蚁嘈艓缀鯖]有人，相信中國球員可以代表我們踢比賽，而且踢成這個樣子?！?/p>
雖然孫繼海效力曼城時，它還只是支英超中下游的球隊，但他能打上主力，這對中國球員來說，實屬不易?！埃ㄓ睿┙o我最大的改變，是對足球的一個認識……你生活在那兒，耳濡目染，可以切身感受到一百多年來足球是怎么發(fā)展到了那一天，職業(yè)足球應(yīng)該怎么樣來工作，怎么來踢。”比如說，“職業(yè)球員是干什么的呢？他就需要專心來訓練，說白了就是專心踢球。（但）中國的球員考慮（的是）‘我今天要帶哪雙足球鞋’，‘我需要把什么裝備都帶齊了’，很多跟足球場上沒有太大關(guān)系的一些事情?！谥袊阌X得會多了一些其他因素的干擾，不能夠特別地全身心地去投入到這份工作當中去，多少有些區(qū)別?！?/p>
孫繼海說自己在30歲之前，在自律方面“特別好”，幾乎不喝酒。但回國之后就寢時間推遲，朋友社交也多，偶爾會喝酒，“一年也許喝醉兩三回”。
他也會經(jīng)常思考，在英國的足球比賽中，球員都會全力以赴，可以失去身體平衡，摔到草地上來封堵一個可能必進的球，但在中國，這種情況為什么會比較少呢？“第一個沒有這個習慣。我們小時候成長，包括我小時候踢球都是在土地上，讓孩子飛（鏟），這一面皮都沒了，也不現(xiàn)實。……后來長大了，俱樂部球員醫(yī)療保障能不能做到很完善，讓球員沒有后顧之憂？”這么一分析，孫繼海就覺得，兩種現(xiàn)實，怎么個比較法呢？
回到國內(nèi)踢比賽，他也遭遇了各種不適應(yīng)。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身體橫過去舍命拼搶是正當、積極的，可裁判手里的紅黃牌可不這么認為?！拔艺麄€足球的成熟期、黃金期是在英國度過的，我在英國前前后后待了8年，足球生涯今年是第21個賽季，有三分之一還多（在英國），而且是最成熟的那段時間。很多的踢球風格習慣都是在那兒，現(xiàn)在回來也慢慢在適應(yīng)國內(nèi)的一些判罰的尺度，否則很多時候，裁判都會說你這個用力過猛，你這個太兇狠……吃了很多虧。”
2012年1月3日，孫繼海獲贈英超球隊曼城紀念球衣
回不去的大連
重慶力帆俱樂部的辦公室里擺放著一架子獎杯，最中間的是去年中甲冠軍，做工粗糙，連年份標注都找不到。它旁邊是2000年的足協(xié)杯，借了中甲冠軍的光，跟著翻新了一下，閃出光亮來，“花了好幾千塊錢”，俱樂部的工作人員說，“其他的（獎杯）都不是什么正規(guī)的了?！边@大大小小20個左右的獎杯，似乎一眼就讓人看穿了這個球隊的歷史。今年77歲的力帆集團董事長尹明善在足球圈經(jīng)營了15年，球隊經(jīng)歷四次降級，期間摻雜著太多球迷的喜怒哀樂、對尹明善個人的褒貶不一莫衷一是以及企業(yè)與政府之間的利益博弈。
孫繼海有可能在這家俱樂部結(jié)束自己的職業(yè)生涯。雖然他也有想過葉落歸根，但大連的足球隊，他覺得是回不去了。
2012年賽季最后一輪，大連實德主場對陣貴州人和。這是大連實德的謝幕戰(zhàn)。賽前熱身時，現(xiàn)場播放了這支八冠王球隊的歷史影像，有人看到代表貴州隊的孫繼海靜止站立看著屏幕的背影?！爱敃r我是作為替補球員，最后一個進場?！麄€回顧10分鐘不到的短片，我看了兩遍。我在那兒眼淚都在打轉(zhuǎn)?！?/p>
若論歸屬感，除了家鄉(xiāng)，就是目前效力的東家。然而，當現(xiàn)東家遇到家鄉(xiāng)隊，怎么辦？
大連球迷用噓聲迎接曾經(jīng)的“無敵王子”?！捌鋵嵨曳吹箤痛筮B的比賽格外用心，我想告訴所有人，職業(yè)足球就是各為其主，職業(yè)足球就是要全力以赴，職業(yè)球員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來這個樣子，我要表現(xiàn)給家鄉(xiāng)父老看——你培養(yǎng)出來的孫繼海到今天仍然可以站在中國最高的水平去踢比賽，而且踢得非常好?！睂O繼海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維方式已更接近于英國的，他特別不能理解，以前的熱情歡呼和高亢頌歌怎么就變成了全場噓聲和謾罵呢？
“我覺得我應(yīng)該贏得更多的掌聲跟歡呼聲，因為你要知道，幾連冠的締造者我是其中一人，我?guī)Ыo了所有現(xiàn)場那些球迷，甚至他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帶給他們的是榮譽，帶給他們的是驕傲，但反過來他們今天是這樣對待我的，我一開始是挺不理解的?！彼f自己有點傷心，但是很快“看淡了”，“他們愿意怎么樣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影響。我只在意可以左右我命運的人和事情，其他的他左右不了我，我憑什么要在意呢？”
在有機會回家鄉(xiāng)踢球時，他猶豫了?！拔耶斎桓敢饣氐酱筮B效力，但是我回到大連去踢——當然那個是客場，我得到的回應(yīng)是這樣，我還有勇氣回去嗎？也不是說沒有勇氣。我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呢？我更愿意高高興興快樂地踢我的足球?！?/p>
去年聯(lián)賽最后一輪，大連阿爾濱降級，足球城大連首次沒有頂級球隊。愛踢球的大連人畢福劍給孫繼海發(fā)了條短信，孫始終存在手機里：“過去是以大連足球為自豪，現(xiàn)在啥地有錢啥地足球厲害，足球水平是被帶動了，但自豪感意識上淡薄了……”
雖然傷感，雖然在新聞中看到“五大連池”的字樣時心里也會一動，以為看到家鄉(xiāng)的名字，但“作為職業(yè)球員”，他只能做出現(xiàn)在的選擇?！拔椰F(xiàn)在很快樂，我覺得集體是積極向上的……那種投入也許成績不是很理想，但是一直堅持這樣做，一定會是一個有戰(zhàn)斗力的集體，所以我現(xiàn)在是很快樂?！?/p>
“‘球霸’是有些人的臆想”
訓練場上，慢跑熱身時，孫繼海跑在隊伍最前面。分組對抗時，一位小隊友對孫繼海的防守站位有異議，他指著另一個位置，說：海哥，你站那兒沒用，你應(yīng)該站這兒，因為我在后面，所以你站這兒更合適。孫繼海想了一下，說：對，你下次喊我一下。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可能我踢球二十多年，我也會有走神，或者說做不到。你說得對，我就照著你說的這個去做，你說得對，這個是很正常的，業(yè)務(wù)上沒有年齡大小、輩分高低?！?/p>
孫繼海年輕時就有渾不吝的脾氣。因為這，他頂撞米盧，被雪藏了一段時間。如今也算是老驥伏櫪，近年常有“球霸”傳聞，并將他與貴州隊主教練宮磊的下課聯(lián)系起來。來到重慶，有媒體問自我定位，他回答：“只是球員，不當教練，沒有隊長等其他任何身份?！本o接著渾不吝地補充道：“‘球霸’也不會當了?！?nbsp;
“（說我是‘球霸’的人）都在臆想，什么孫繼海指揮教練，開玩笑。你要知道我在上一個俱樂部待了5年，當然一個年輕運動員待一個俱樂部待了5年并不稀奇。從我這個年齡來看，我在一個俱樂部待了5年，如果（我指揮教練）你是俱樂部的老板（的話），你會愚蠢到允許這么一個人在這里嗎？”
去英國踢球之前，孫繼海較少接受采訪，他覺得球員是靠腳法說話，又不是演藝明星靠曝光率。在英國時，需要配合俱樂部做些采訪，他覺得雙方都得體得當，也就慢慢應(yīng)了。
但他還是力爭讓自己活得既有風度又有些棱角。如果在機場有人偷偷拍他，再詢問是否能合影，他都會一句話給捅回去：“不照。”但如果你在他訓練結(jié)束后禮貌地遞上名片，他會先為自己滿手拎著的汗?jié)n漬的衣衫、泥巴巴的鞋子道歉，然后努力空出手來，恭敬地接過名片。“假如你做出讓我很反感的事情，對不起，那我會讓你感覺我是很難接近的，我會保護好我自己?！?/p>
在阿爾濱降級后，孫繼海曾經(jīng)又面臨一次可以回大連效力的機會。但消息一出，阿爾濱老板趙明陽就對媒體表示，孫繼海若回來，必須先“約法三章”：必須降薪、必須服從主教練、簽約年限控制。孫繼海放下報紙，打電話跟遲尚斌說：不回去了，重慶解散我就退役。
“踢中甲中乙都沒關(guān)系。我愿意回去，離家近，爸媽都在身邊，多好啊。我挺想為大連足球做點事。但我要是回去，咱先不說欠薪不欠薪的問題，老板這樣的人，肯定會做出些稀奇古怪的決定。要是我看不慣，我說還是不說？憋著又難受。算了?！?/p>
“人生最大的意義就是生活”
在力帆俱樂部旁邊的一間小面館，孫繼海請我吃了一碗面。他說，再往那邊去還有一家“曉小面”，“就開中午一會兒，生意好，人也悠閑”，“重慶人比咱們北方人會享受生活?！?/p>
山城一隅，人聲嘈雜的面館里，沒有人認得這位前國家隊隊員——也曾風華一時。他自己也快忘了，甚至不太記得清最后一次代表國家隊出戰(zhàn)是什么情形。
“我只記得我最后一次是在替補席上被人罰下了，沒出過場。但是什么時間跟誰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哪個裁判罰的我也不清楚?！?/p>
這么健忘，一是本來“記性比較差”，二是，“我沒有必要記住，這個不代表什么，這個也改變不了我什么。代表中國踢世界杯的人都有很多。”
“十幾二十個人當中，像我還在踢球，有的可能當教練了，有的做了足球管理者，有的從商了，有的開出租，還有進監(jiān)獄的。所以說你踢了世界杯有用嗎？進監(jiān)獄的人（說）我踢過世界杯，就能赦免你嗎？所謂的一些足球帶來的東西，我覺得沒有什么意義。人生最大的意義就是生活，回歸到最后就是生活。你認為你的生活很幸福、很開心，這就是最根本的，就沒有人比你強?！?/p>
關(guān)于足球、人生和意義的思考，孫繼海是在兩次刻骨銘心中提煉出來的。一次是在球隊大巴上接到外婆去世的電話，他眼淚嘩嘩地流，但心里想著，“我不能跟教練講，我得去踢比賽，這個比賽多重要，這是球隊的榮譽。”大巴駛向機場，孫繼海隨隊到了天津，踢完了比賽。回到大連后家里人已經(jīng)送走了外婆。他完全不記得那場比賽自己的表現(xiàn)以及最后的比分，只記得了未能給老人送終的遺憾。
還有一次是在英國。太太要生老大那天，孫繼海把她送到朋友家（以便英文好的朋友送她去醫(yī)院），然后自己去俱樂部訓練，做賽季前的準備。訓練中途接到醫(yī)院的電話，孩子出生。教練和隊友都很驚訝：太太今天生孩子，你為什么要來訓練？孫繼海后來想了想，如果那天缺席了那天訓練，會怎么樣？好像不能怎么樣。但如果缺席了女兒降生呢？又是終生遺憾。
“我認為中國足球運動員絕大部分經(jīng)歷的東西我也經(jīng)歷過，我在足球運動員的生涯或者領(lǐng)域當中沒有更多的追求，沒有更高的目標，（這）反而讓我覺得只要做好了就好，這個目標雖然說不是很具體，但是反而讓我在訓練過程當中會更努力，做到自己能做到最好的我就會快樂?！?/p>
中國足球又熱鬧起來了，但那些熱鬧似乎跟這位老將沒有太多關(guān)系。“當然我不能說我是最懂中國足球的，或者最會踢的人，但至少我還算是比較明白。我沒有接受過任何的詢問或者咨詢，我不知道其他明白的專家有沒有接受過這個。很多東西的出來、很多東西的實施以什么為依據(jù)呢？”“（足球改革）是一個特別好的消息，所有從業(yè)人員都歡欣鼓舞。我唯一擔心的是什么呢？也許這本經(jīng)是好經(jīng)，會不會被歪嘴的和尚給念歪了？”想了想，“其實還有一個擔心，突然之間一下子對足球特別地關(guān)注，那么這種會不會變成又一次‘大躍進’？因為不是每個人、每一個企業(yè)、每一方面的勢力都適合投入足球?！?/p>
臨走的時候我問他，“有沒有想過寫回憶錄？”
他搖搖頭：“有人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