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春節(jié)前走了,我只是自私地想:世界上寵愛我、以我為驕傲的人又少了一個。爺爺已經90歲,晚年身體還算健康,并沒有經受太多疾病的痛苦,壽終正寢和瓜熟蒂落一樣自然。
爺爺胃口一直不錯,喜歡自斟自飲,每天中午都要來上一大杯老白干。只在一個月前突然喝不了酒,一喝就咳嗽,姑姑怕他嗆到,就那么斷了這個習慣。這幾年他由每天拿著馬扎去外面溜達一陣坐一陣,見人愛說那些老黃歷的故事,變?yōu)檎赵诩铱措娨?、昏睡,以及看著電視昏睡,一言不發(fā),再到人生最后的幾個月,雙腿發(fā)軟,整個人起不來了,終日在床上躺著,用上了尿不濕。
我在網上買的那3包成人尿不濕還沒有用完,他就已經去了,猝不及防卻也在意料之中。清晨5點鐘左右合上了雙眼,上午就送去火化了。這些是媽媽在電話里告訴我的,她還說,你不用專程回來了。前一段爺爺身體開始衰弱時,我打算回去看看,可手頭有一些工作,似乎脫不開身,僥幸想著:就快放假過年了,他總能再撐一陣的吧??伤€是沒撐多久,立春一過,他就走了。
夏天我回了一趟老家,每一次回去都像是一場新的作別。故鄉(xiāng)的村子要拆遷,這是規(guī)劃中的,就是這幾年內注定發(fā)生的事情,爺爺年事已高,哪一天離去都不奇怪。奶奶去世后,爺爺獨自一人,又多活了十幾年,活成全村年紀最長的人。前些年,他在我家過冬時碰見村里的老熟人,提起奶奶,還會抹眼淚,漸漸地,他的同齡人都被歲月收走,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像草原上一頭孤獨的老年獅子。他越來越糊涂,張口就問我們對門70歲的張奶奶:你八十幾了?他以為人人都和他一樣年紀,甚至比他還大。等到他最后的日子里,他說自己60歲。我記事起他就是60歲,直到現在我回想起他,印象最深的還是他那時候的樣子。他講起掌故來抑揚頓挫,氣勢滿滿,故事的起承轉合、語氣節(jié)奏把握得很好,抖起包袱來不亞于郭德綱。家族里聽了數百遍的故事,總有一天會終止播放,爸爸還記得那些故事,但講起來卻缺了爺爺那種熱氣騰騰激動人心的感覺??陕兀切┕适碌挠洃浺矔u漸磨損,隨著故去的人一起遠去。
年夜飯吃魚的時候,魚頭沒人動。我突然想起爺爺最喜歡吃魚頭,他嚼起軟骨來總是很香的樣子。小時候,爺爺家時常有從集市上買來的小雜魚,價格低廉味道卻異常鮮美,我喜歡把魚湯拌在米飯里吃——仿佛只有爺爺家做的魚,我才有這個習慣,別處的魚湯都沒有那種魚香混合著醬香的流暢的醇厚。這種味道的記憶與爺爺家的兩間平房緊緊聯系在一起,想起它的同時,我還會想起爺爺的小炕桌,年代久遠,木頭已經變成了烏黑色,我就在炕上盤著腿吃飯。臥室的頂棚很低,是用一種亮閃閃的黃綠色油紙編制而成,像是某種酒類的標簽貼。飯桌上,我被告知,吃飯打噴嚏的時候,要轉過臉,用手捂住嘴,不要沖著飯或其他人,那樣不禮貌。我跟我的孩子說這些的時候,清晰地記起,那是我爺爺教給我的。
爺爺和奶奶都硬朗的時候,他們的院子里熱熱鬧鬧,那里是世界的中心,仿佛有磁力一般,兒女后輩過年時從四面八方趕過來,一起團聚,忙碌、喧囂混合著溫情。后來,奶奶不在了,爺爺年紀也越來越大,就到我家和姑姑家過冬。過年的感覺就隨著那些沖破艱難險阻聚在一起的人群的消散而損失掉,多年沒有站在院門口的冬日暖陽下,也沒有見過蕭瑟季節(jié)里的老屋了。院子沒了人氣,破敗和寂靜開始滋長起來,像一座廢棄的城堡。但春天里爺爺一回家,院子便又復活了,門前的山藥蓊蓊郁郁地長了起來,拆除的雞窩那里爺爺種的辣椒與小西紅柿也結了一茬又一茬,南瓜爬滿墻頭,長得像粗樹樁一樣大。我覺得爺爺是有魔法的人,他熱愛土地,土地也愛他,他的院子里每一寸土地都與他相熟。奶奶離開后,他又一個人生活了十幾年,孤單地守著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小院,按自己的想法去打理。
爺爺去了之后,那院子該是徹底死寂了吧。人不在,物便沒了活氣。我竟也害怕回去了。我愿意永遠記得他60歲的聲音和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