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舞臺活著,就是命硬
“肉身纏綿,清晰可辨,妝容濃艷,長發(fā)纏繞。交歡的汗水就像雨露甘霖,遍灑天地,美如鉆石金粉。潘金蓮沐浴金粉中,如癡如醉,媚眼如絲,嬌喘低吟?!?/p>
這是舞劇《金瓶梅》劇本序幕里的一段描述。2011年,作為香港藝術節(jié)委約作品,《金瓶梅》的演出大獲成功,有觀眾甚至連看幾場。“香港藝術節(jié)上的觀眾,不是為了看吸引眼球的東西去看的,所以回來后都沒有覺得這件事情有什么?!?/p>
但王媛媛沒有想到的是,劇中演員的肢體接觸、肉色貼身服裝甚至搖床等道具都在媒體的過分關注下被放大,這出舞劇的命運陡然變得跌宕起伏起來,“我們做一件這么小的事情,在小圈子里面,平平淡淡做舞劇的一群人,怎么就變成新聞了,這是我們不太習慣的?!睂ν蹑骆聛碚f,她和她的北京當代芭蕾舞團也與這出舞劇一起經(jīng)歷了驚心動魄的3年。
剛回北京時,團里一個戲從原先的兩百多場邀約突然變得沒什么人過問,劇場、藝術節(jié)都不敢邀請了。那年,王媛媛只能帶著舞團在國外演出,國內(nèi)一場都沒有。“你無法接受一個東西太火,突然沒有了,你又無法接受說我可能一個戲都演不了。不光是《金瓶梅》,給我的感覺是,也許這個團就不存在了。盡管是自己停掉,但所有人就認為你被禁了。”
北京當代芭蕾舞團成立于2008年,是中國第一個當代芭蕾舞團,創(chuàng)立以來,它保持著每年3部的創(chuàng)作速度。作為國內(nèi)第一個獲得4次國際最佳編舞大獎的編導,王媛媛和她的舞團完成了《霾》、《野草》、《夜宴》等作品,登上過美國BAM劇院、肯尼迪藝術中心、英國薩德勒之井舞蹈劇場等國際舞臺。
但在這個舞團背后,沒有國家固定撥款,演員工資、制作費,甚至房租、水電費,每一分錢都是來自舞團的演出收入。有多少場演出、賣出多少張票,直接關系到是否發(fā)得出工資。每一年,王媛媛都在想是不是要把舞團停掉,或者讓它倒閉,每一個想法都存在過。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朋友們支持著她將舞團做下去,其中包括孫儷、湯唯。
“在這個舞臺活著就是它的命,就是它命硬。這是一個奇跡,還能讓你繼續(xù)走下去。最痛的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大不了就是舞團可以不做嘛,我還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如果我是一個自由編舞,我可能會比現(xiàn)在更舒服、更好,更能夠支配自己。只是你承擔了很多人的希望,甚至是一個行業(yè)的希望,他們會看著你,會覺得你應該做下去。所以,你真正看到的這個作品并不是很多人看到這個title認為的,哦,是這樣?!?/p>
3年后,《金瓶梅》更名為《蓮》,將開始它嶄新的命運。
由《金瓶梅》改編的舞劇《蓮》
百分之百性感是非常無聊的
人物周刊:如何用舞蹈表現(xiàn)《金瓶梅》中情色的部分,中間遇到過挑戰(zhàn)嗎?
王媛媛:大家知道的《金瓶梅》可能就是性感,這一點是你躲不過去的,如果沒有,就不能稱為《金瓶梅》,但也不能全部都是,如果百分之百都是,會非常無聊的,就不是我們想要做的藝術。每個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體,人物的情感與人生、人性與命運,才是藝術家希望去挑戰(zhàn)的內(nèi)容。
對我來說,怎么去做每一個人物是非常有挑戰(zhàn)性和愿意嘗試的。這些人物都跟我無關,跟我不相像,也都不是你生命可能經(jīng)歷和遇到的,所以在作品當中接近她們、了解她們,跟她們發(fā)生一些生命的關系是我很享受的。也因為太不是你了,就特別有挑戰(zhàn),這個挑戰(zhàn)對藝術家來講,是讓人眼睛一亮的東西。中國舞蹈有它的魅力,我一定會利用到中國舞的素材,但不能完全是,要加進現(xiàn)代舞的表現(xiàn)形式,還要有人物的特點和命運,這幾項加在一起,就是真正的難點。
我就在找什么動作是屬于《金瓶梅》的,它不能在其他任何一個舞劇中存在,每個身體的表達只屬于一個人物,才能夠立得住。所以那一年里,我不停地看各種版本的注釋、人物解讀,甚至還有春宮圖,或者是古畫兒,我發(fā)現(xiàn)不管是古畫還是老工筆畫上的古代人物,都有特別多的曲線,而且是極細的那種線,那種畫叫界畫,銀線鉤繡,完全是平面的,最后我都用到了布景里,特別漂亮。這些藝術作品都會給你一些素材,那個時候的人物是怎樣呈現(xiàn)的,這些人物形象是能夠讓你從中捕捉到情緒的,我從里面找到了只在《金瓶梅》里可以用到的身體語言,然后讓它成為人物應該有的東西。
人物周刊:這種“性感”的尺度怎么把握?
王媛媛:所有的舞劇里面都有雙人舞,雙人舞的可能性讓它不可或缺,我們用最簡單的話說,可能雙人舞更近,永遠分不開、離不開,但它并不一定性感。舞蹈在身體上是呈現(xiàn)美的,但心跟心的溝通,怎么讓雙人舞能夠細膩和性感,甚至有距離都會讓你覺得兩個人之間心理上的挑逗、互通,情緒當中有溫度的東西存在?在那個過程當中就是不斷去找時代感——那個時候,男人女人之間怎么“有味道”地溝通。
我呈現(xiàn)出來的,有開放、也有保守的東西,在這樣兩種不同的情緒下轉(zhuǎn)換,它就變成了很中國、很性感的內(nèi)容存在。我可以跟你說我喜歡你,但我不直接,我跟你表達了一個大概的意思,之后要去拒絕你,永遠是兩個人之間的挑逗轉(zhuǎn)換,呈現(xiàn)在真實的身體上,很有意思。
人物周刊:整個劇選擇從潘金蓮的視角出發(fā),出于什么考慮?
王媛媛:跟編劇一起討論的過程中,前期是天馬行空的,后來覺得這樣無法讓一個劇存在。因為舞臺作品不同于文學作品,可以一直變換場景、章節(jié),或者像電影一樣可以去切換鏡頭,舞臺你沒有辦法,很難去轉(zhuǎn)換。它的人物要相對簡單、干凈,人物的沖突和關系不能太過復雜,但一定要有很強烈的戲劇情節(jié)發(fā)生,或者戲劇沖突很強烈。在上百個人物的變換過程當中,你會發(fā)現(xiàn)潘金蓮可能是一個中心人物。對于《金瓶梅》來講,她是所有人物的貫穿點,最后可能都不是以她為中心了,變成春梅了,但在舞劇中,我們保留了以她為中心,她的命運帶出了瓶兒、春梅等每一個人物的發(fā)展,也可以影射出一個時代。這些女人的命運不同,身處的環(huán)境不同,是她們很多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發(fā)生的誘因,這些都可以幫助我們,所以能夠找到以潘金蓮為中心是我覺得非常明智的一個選擇。
我希望古典題材跟現(xiàn)實生活有聯(lián)系,并不是說我們覺得“金瓶梅”這3個字是有誘惑力的舞劇title,其實我們想做的是表達生存現(xiàn)狀和社會問題,那幾年,我們已經(jīng)感覺到一些復雜和骯臟的東西存在,現(xiàn)世的潘金蓮更多。副標題是“末世風光”,這4個字完全可以表達出我們的態(tài)度了。
現(xiàn)代舞給觀眾一個思考的環(huán)節(jié)
人物周刊:你怎樣在古典作品里尋找被現(xiàn)代人接受的東西?
王媛媛:我確實選過幾個古典題材來作為現(xiàn)代舞表達的內(nèi)容。選擇這些古典題材的時候,我通常都認為內(nèi)容跟自己的人生和當下社會有一定聯(lián)系,我能找到一個共通點,才會去選擇這個題材。如果它不能完全打動我,跟我現(xiàn)在的人生有關系,那我可能不會去選擇它。也就是說,對古典作品,我會把它當作一個現(xiàn)代作品來看,它能夠站在我身處的環(huán)境里與我溝通。我不想完全復制一個作品,然后拷貝它,表現(xiàn)真正的原著的古典題材。每個時代人的內(nèi)心其實都一樣,人的情感是不會變的,只能說我們的社會在變,周邊的環(huán)境在變。
人物周刊:所以像《驚夢》這樣的作品,想表達的還是幾百年來人內(nèi)心不變的那部分情感。
王媛媛:我當時想做《牡丹亭》全劇,但發(fā)現(xiàn)里面最吸引人的就是那幾折,一輩子的愛情,你的靈魂是否能跟另一個靈魂在一起,可能這些東西對女性來說是比較容易被觸動的。換到任何時代,人們同樣渴求一份完美的愛情,有一個人能死心塌地跟你在一起?!扼@夢》給我的觸動是,我們的靈魂竟然有這樣的緣分,可以從前世到今生,杜麗娘死去,為了柳夢梅重生,緣分可能都是上天注定的,我們誰遇到了誰,也許上輩子真的都會有安排,只是我們在重生的時候已經(jīng)忘卻上輩子的緣分。
那個時候,除了《驚夢》,我又去研讀很多藏傳佛教對人生輪回的資料。我不是教徒,但我真的會相信,靈魂是可以重生和永恒的,不止這一輩子,是可能很長久的。只有我們現(xiàn)在這個身體,容貌就活這一點點、不到一百年的時光,所以就變得想去珍惜現(xiàn)在的生命、家人、愛人。這些感悟是我通過做《驚夢》得來的,它就變得我在做我自己,我們渴求的愛情和生命,而非只是做一個《驚夢》或者《牡丹亭》的故事。
人物周刊:怎樣通過舞者的形體表達獲得這種更深層的感受呢?
王媛媛:不見得所有的舞蹈作品都有你認為的深刻的特質(zhì)。我覺得看人,或者是說看觀眾選擇什么去看。很多作品,你會看到很神奇的肢體變化和運動,那也是一種欣賞方式——只看舞蹈,看演員有多牛、有多好的技術,我也會去看,會很享受,哇,這個演員這么棒!他可以速度這樣快,我可以欣賞演員,也可以欣賞怎么編出這樣神奇的動作。但如果你看一個舞劇作品,它是完整的,有故事、有人物,那你可能想看到故事給你帶來的觸動,我想兩個不一樣,我不應該去比較什么。
在《蓮》里你想看到的東西,都有,就看觀眾希望獲得什么。如果他僅僅是來看吸引眼球的東西,來看性感,里面的性感應該能讓他滿意的,還會有他覺得很美的東西。如果想看更深刻的關于人、人生的感悟的話,他一定也能有一些。我覺得為精神買單的觀眾大有人在,在一個半小時里欣賞藝術家花費心血做出的作品也是一種精神需求。所有作品都是藝術家的心血,跟他們自己生命付出來的東西是一樣的。這是完全有價值的。
大家很多時候會認為,看不懂現(xiàn)代舞。觀眾其實和從事現(xiàn)代舞編導的人之間有隔閡,大家還沒找到一種真正的溝通方式。中國觀眾習慣欣賞中國舞和古典芭蕾,這兩個舞種都是直接給你內(nèi)容,缺少一個思考的環(huán)節(jié),而這個環(huán)節(jié)恰恰是現(xiàn)代舞與觀眾溝通的一個橋梁。在這個橋梁上,大家可能去思考一個作品,而不是直接去理解編導想什么,通過編導給的內(nèi)容,自己有一個思考、想象,這是現(xiàn)代舞與觀眾之間一個好的溝通。它至少能讓觀眾理解到什么,如果不是所有的觀眾,應該也有一部分能理解,這就要看他的作品是否能給觀眾一個想象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