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guān)注 | 為小姐服務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張雄 發(fā)自天津、北京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在不到5年時間里,她從洗浴中心小姐搖身變成一個NGO的領(lǐng)導者,讓我感到困惑的不僅是她何以進入性工作者行列,又全身而退,我更為感興趣的是她通過自我教育完成城市化乃至精英化,以及她如何找尋自我的歷程

從小姐到NGO領(lǐng)導者

5號樓的街坊們都知道不拉窗簾的301是個辦公室,他們也認識藍藍是這里的頭。下班啦?上班啦?他們總笑瞇瞇招呼她。沒人問起她這里的業(yè)務,藍藍覺得他們是知道的,“有時候姐妹們過來玩,她們的濃妝和衣服其實能看出來?!?/p>

按照頭天的約定,我大約在上午11點鐘到達先鋒公寓——天津信愛女性家園的辦公室設(shè)在東麗區(qū)的一處民宅里。藍藍正站在小黑板前給4個女下屬講解常見婦科病癥狀。她喜歡雙手下壓,那是一個天生的領(lǐng)導者在釋放她的掌控欲。藍藍認真而急切的講解給學員帶來了壓力,那些趿著猩紅棉布拖鞋的下屬們時不時撓頭表達她們的焦慮,因為幾小時后她們將要把剛學到的內(nèi)容傳達給另一撥人。一種莫可名狀的緊張感在教學雙方來回傳遞中加劇。好在藍藍板書時不??▊€殼,趁她匆忙尋找別字替代的間隙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工作的迫切感驅(qū)使著這個37歲的女人以一種不由分說的氣概生活著,這與這個城市慢條斯理的節(jié)奏不太吻合,員工們也在被她拖著走。午餐叫外賣時藍藍點了四兩素鍋貼,曾在飯店打工的經(jīng)歷讓她不信任外賣肉的品質(zhì)。6分鐘后她已經(jīng)吃完,端著水杯蹺起二郎腿斜倚在椅子上,向員工布置下午的外展任務。每吩咐完一個,她便沖人點點頭表強調(diào):你們聽明白了?

外展(Out reaching Social Work)是藍藍掛在嘴邊的術(shù)語,在這里指社會工作者為流動女性中的女性性工作者提供的支持服務。我有點擔心一個男人混在一群女性工作者的外展隊伍里是否違和——她們是不是會因此而警覺,藍藍的工作是否會受到影響?她擺擺手,那神情告訴我這不是問題,“你就說是我們志愿者好了。”

“但你不要問她們一些奇怪的問題,”她好像想起什么,扭頭甩過來這么一句,語氣有幾分嚴厲。“比如問她們?yōu)槭裁锤蛇@行——這問題很低級。”

我趕緊向她保證現(xiàn)場我什么都不會問,只看看就可以了。

司機座位上高高扎起馬尾的L是信愛的新成員,她開著自己的私家車載我們?nèi)ネ庹鼓康牡?。我坐在副駕,為打發(fā)沉默,搭話問起她的上一份職業(yè)。L沒接茬,也許她沒聽到,她跟后座的藍藍確認了一下是否在前方路口直行。后來藍藍告訴我,L是家庭主婦,丈夫常年在外地工作,她也做過一些“那方面的兼職”。

現(xiàn)在信愛是一個民間組織,服務內(nèi)容是為外來打工女性提供健康咨詢,重點服務性工作者。這個團隊的背景似乎與她們的目標天然契合,但藍藍最近的難題是如何搞定下屬。團隊里沒有人上過大學,但她們干的活卻很像一個導師帶領(lǐng)的研究生團隊:計劃書,立項,調(diào)研,寫報告,參加國際會議。藍藍說,如果沒有這份工作,她們或許是餐廳服務員、家政員工,或者保姆。一個NGO組織需要的案頭工作要求實際上已遠超出她們的能力,藍藍用她的學習能力彌補了這一點,現(xiàn)在她可以寫項目計劃書,可以弄懂“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甚至能跟外國女權(quán)主義者辯論“賦權(quán)”,但其他人做不到。藍藍偷偷在家喝酒哭過好幾回,同事的工作能力和態(tài)度都不能讓她滿意。她必須一次次按捺住自己的急性子,等待她們的作業(yè)。結(jié)果往往是令人失望的,于是干脆推倒自己重新來過。

但能力建設(shè)的需求是雙向的。有次她在泰國出差,打了一個小時的國際長途教同事如何使用Excel。她沒想到網(wǎng)絡視頻。

沒有辦法,她說,你不能指望一份工資只有兩三千元的工作能招來人才。

我問她:“對她們而言這只是份工作,但對你是事業(yè),對嗎?”她很滿意這個總結(jié),在后來訪談時流利地重復了這句話,就像她從來就是這樣想的。

或許強大的吸納能力讓這個東北女人在不到5年時間里從洗浴中心小姐搖身變成一個NGO的領(lǐng)導者,當然同樣重要的還有她的野心。她承認自己理解力比較好。這也會表現(xiàn)為一種優(yōu)越感,在我采訪她的7個多小時里,她大約5次提到其他人的“笨”或“蠢”。在說俏皮話或爭執(zhí)時她會略帶輕蔑地發(fā)出東北人的翹舌音,這讓她的攻擊性有所暴露,也多少有點讓人畏懼。但同時她又有種熱情的爽朗,它與客氣和教養(yǎng)無關(guān),那是一種能讓陌生人迅速靠近的率真。這個女人像個謎團,讓我感到困惑的不僅是她何以進入性工作者行列,又全身而退,我更為感興趣的是她通過自我教育完成城市化乃至精英化,以及她如何找尋自我的歷程。

她每晚都要敷面膜,這讓她保持了成熟后的活力與光澤。眼影和眉毛也描畫得簡約而到位,相比之下她的荷葉裙擺黑色連衣裙顯得有些保守——她并不喜歡黑但說這是“最適合她的”。如果非要說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那就是她看人的眼神是直直的,或許是某種魅惑,盯久了會讓人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這是某種稟賦還是職業(yè)訓練的結(jié)果,與他人交流時她常露出這種神情。

聰明而倒霉的優(yōu)秀生總是具備相似的起點。她成長在吉林農(nóng)村,從小成績拔尖,7歲父母離異,讀到初一自己放棄學業(yè)出外打工。她不忍看母親為全家日夜操勞。她喜歡錢,確切說是喜歡支配金錢的感覺。還在上學時她自己撿破爛、上山采柳條掙來的零花錢讓她感到滿足。打工使她成為家中頂梁柱,她賣冰棍、賣水果、賣早點,后來在飯店刷碗,切菜。廚師的工資是切菜工的兩倍,她也想做廚師,并成功將飯店廚師變?yōu)樽约旱氖兹文杏?。但廚師男友嫌棄她不足1米6的身高,以及她給老家寄錢的習慣,在分手前她終究沒能學會這門手藝。

她蠢蠢欲動,精力充沛,但掙錢之外她對未來并無計劃。第二段戀情結(jié)束時她已身懷六甲,她決定生下孩子。22歲的未婚媽媽藍藍即將成為河北滄州一家工廠的女工。火車上遇到的歌廳媽咪,勸藍藍去天津跟她干。她拒絕了媽咪,在工廠呆了半年后她又撥通了媽咪的電話?!拔易鍪孪矚g留一手?!彼f。

“不是我臉皮厚,我不怕?!彼嵝盐以谵r(nóng)村老家,她在打工幾年后已經(jīng)從一個優(yōu)秀、能干、懂事、誰娶上燒高香的姑娘變成一個被人戳脊梁骨的未婚媽媽?!岸家呀?jīng)那樣了,你怕能怎么辦?”

歌廳的公關(guān)小姐并不提供性服務,但立身之技是要么會唱,要么能喝。藍藍不會唱歌,只能被客人灌酒。她見歌廳旁邊的洗浴中心,按摩師傅一天下來也一百多,跟她掙的一樣。她覺得這比歌廳小姐強,無非出力氣,卻不用喝酒。她是打小干慣農(nóng)活的姑娘,出點力算什么呢。便跑去跟人師傅學按摩。

那是她記憶里開心的3年,她覺得自己在憑力氣賺錢。10年前日入百元收入不算少,但她發(fā)現(xiàn)有個在北京洗浴中心的朋友能掙10倍,她也想多掙。在沈陽租房時母親來看她,母親說這樓房真好,冬天不用燒炕也暖和。她想給母親在城里買個樓房。

“入行有心理障礙嗎?”

“沒,一點都沒有?!彼f,“好多人問這個問題——有沒有思想斗爭,怎么說服自己的。那些大學教授們總問。我真的需要錢,我知道缺錢的痛苦,我女兒上戶口上學都要花錢,我不能讓我孩子缺錢。我入這行沒有什么斗爭,每個人心里是有衡量取舍的。這不是走投無路,而是在我能選擇的前提下,最好的選擇。”

2014年,藍藍的團隊用一年時間,通過訪談37位女性工作者完成了一份調(diào)研報告:《探索70年代生進城女工進入性行業(yè)的影響因素》。結(jié)論寫道:

低檔場所女性性工作者之所以從事性工作,并非是自己個人的因素主導所致,原生家庭的支持少,新生家庭因為婚姻不幸而分崩離析,社會對貧困的歧視,生存所需的經(jīng)濟成本越來越高,性別歧視等等,這一切的因素夾雜在一起,才讓她們選擇了性工作。

朋友把藍藍介紹到北京的一家“中檔的”洗浴中心。新工作讓她感到愉悅,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事實:在她告別兩任男友并生下一個孩子后依然對男性生殖器感到陌生。洗浴中心的培訓和工作讓她第一次完整看清男人的身體,以及第一次高潮體驗。

“你可能會覺得奇怪,”她注意到我的驚訝,“我們受過培訓,整個過程中你就要表現(xiàn)得很投入,假作真時真亦假,在那里大家是純粹的性關(guān)系,我們也是人?!?/p>

這份工作某種程度上解放了她的天性。我們聊起性愛觀,她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性與愛可以完全分離的主張,我則認為很難分那么清。

“你還是沒想清楚?!彼砸环N孤獨的得道者口吻迅速終結(jié)了這個話題。

洗浴中心門口時常有寶馬車光顧。那些老板們體面紳士,她覺得他們的言談舉止也并不討人厭。我問她每天需要接待多少人,她笑笑說自己以質(zhì)取勝而非次數(shù)。把客人服務得滿意了,就會加各種服務,運氣好的時候——比如有人請客,他們不看賬單也不在乎加鐘,一單生意能賺到兩三千。

我問在那里什么會影響到賺錢,“技巧、耐性和態(tài)度?!庇袝r夜里兩三點鐘來人,也得站成一排擠出笑臉供人挑選。惟一不爽是,不能拒絕客人。“我性格很直,但絕對能收住。”她說,“我的目的很明確——反正就這幾十分鐘,我憋住了,走了再罵你,好幾百塊錢呢?!?/p>

她神經(jīng)衰弱,睡不好覺。值班時跟姐妹們坐在一條極細的長凳上,挺胸抬頭。趁經(jīng)理不在,她就溜到旁邊的一個小倉庫蜷著瞇會兒。聽見腳步聲趕緊起來,以免被經(jīng)理看到扣錢。那3年里她過得緊張。最難捱的是半夜三四點鐘的生意,從床上薅起來,困得睜不開眼,也得擠出笑臉接受挑選?!斑x我吧,選我吧,”她用笑容和眼神挑逗來客。她仍然希望被點到,雖然她很困。她永遠是個努力的人。生意不僅僅意味著錢,也能證明實力和地位。

“我加鐘很厲害,”她說,經(jīng)常有客人完事后加鐘,再加一個鐘。她嘴甜,會哄人開心,即便現(xiàn)在有些發(fā)福,也不難看出她在一個女人最好年紀時的嫵媚清爽?!叭绻夷芴暨x客人,或者管理不那么讓人緊張,那真是個好工作。”

“賺錢有目標嗎?”

“有,存夠20萬吧。這很容易,沒多久就到了,繼續(xù)干?!彼{藍說,天天看著存款的數(shù)字往上漲,“特別開心。”只是她依然舍不得花錢吃喝,她往家寄的錢也并未顯著增加,她害怕家人知道。她給家里的說法是“按摩師”。姐姐曾到天津探望她,看她在洗浴中心,有板有眼地給客人捏腳捶背。

在一個大型貨車停車場附近,一些發(fā)廊的性工作者在等客

“法律只是條款,現(xiàn)實里行不通”

車在路上開了半個小時,繞了點彎路后停到路邊馬路牙子上。我們兵分兩路,藍藍帶著L和我進了沙柳路,這是一處回收垃圾的城中村,農(nóng)民工集中居住的地方。藍藍瞅瞅道路兩邊,徑直推開一家門口掛著“足療”字牌的小屋的玻璃門。屋子很舊,沒有暖氣。磨得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有些坑洼,但屋子收拾得整潔利索。一個長發(fā)女人偎在被子里,電視里放著警匪劇《案發(fā)現(xiàn)場》。旁邊擺著一盒宮炎康顆粒。

藍藍推門的熟練程度讓我以為這是她的老熟人。一進屋她就坐到她的床沿上,并吩咐我們倆照做。后來她說如果你站著就表明你分分鐘要離開。不,她們不僅僅是來發(fā)安全套和宣傳單的,她們要好好聊聊,當然得坐下來。

被子里的女人坐起身來,似乎對不速之客的到來有些茫然。我才發(fā)覺她們并不認識。“我身體挺好的,沒嘛事?!迸饲忧右恍Γ窬芰四吧说暮靡?,“我就按摩,不做別的服務?!彼碾p頰露出類似高原紅的顏色,她表示過幾天會回甘肅,在老家她有兩個孩子。

“你知道公益么?”藍藍問她,就是不收費的服務。

“不太清楚。”

“知道汶川地震嗎?”藍藍提示她,就是不要錢的幫忙?!拔覀兿霂椭悖蜕眢w上的事,檢查要去正規(guī)醫(yī)院,不能去小醫(yī)院?;蛘咭院笠部梢缘轿覀冞@里做檢查?!?/p>

“對,我都看了。以前你們的人好像也來過?!?/p>

“那你說你不認識字?!彼{藍輕輕捏了下女人的大腿,嗔怪道。

“有些字不認識,朋友念給我聽的。”

“為啥沒上學?”

“上學不方便?!?/p>

從我的兩位同行者的表情來看,一個出生于1986年的女孩竟然沒有上學著實讓她們有些驚訝。藍藍的雙手松弛地握在腰間,一條腿搭在床沿上,這種略帶強勢的親近姿態(tài)在十幾分鐘后似乎收到了效果。女人坦承她有時瘙癢,還有其他一些小問題。

門外馬路對過,拾荒者大聲喊著話,用力將分類好的破爛裝上車。砰砰的玻璃瓶子摩擦、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和男人的吆喝攪在一起。

臨走前,藍藍跟女人互加了微信,并重申了她的組織的宗旨,“以后要癢弄不清楚了,打電話告訴我們,”她說,“給你省錢?!?/p>

這條街上幾乎每家都是這樣的按摩屋,床是這些簡陋足療屋里共同的最大家具。藍藍一次次熟悉地坐上去,放松地伸開腿搭在床沿,就像搭在她東北老家的炕頭那樣自然。她說要跟對方保持45度角,側(cè)點身,大約一臂距離。這樣的距離和角度是最好的,藍藍說,你一伸手就能碰到她,有時候身體的碰觸比你說一些話更有效果,特別是對方身體有異味或者患上梅毒,這時你緊緊握住她的手,讓她知道你跟她站在一起。

藍藍喜歡身體接觸的交流。后來在NGO負責人開會時,我驚訝于這些三四十歲的男女們竟如孩童般互相挑逗身體,堪稱肆無忌憚。藍藍說,他們都是同性戀,她很喜歡跟他們這樣放肆地逗樂。

這條街大約有幾十個類似的“足療店”,巷子深處的幾戶年紀大的已經(jīng)是藍藍的老熟人。在過去4年里,她跟她們建立起一種老姐妹的關(guān)系。你能從她們的眼睛里看出來,她們想念她。她們抓住藍藍的手,問她是不是升官了好久沒來。

“最近出國了嗎?”她們問藍藍。

“5月份去了瑞士,有錢,比美國還好。我要是會英語就黑那兒不回來了?!彼龝r常把一些英文單詞掛在嘴邊,但她說自己的英語都是開會時跟人學的。比如在華盛頓游行時她高喊的口號:Sex work is work!她把work發(fā)成了worker,也通。

“國外這行生意怎么樣?”

“站街的一次也就三四百塊錢,人家國外都得劃線?!?/p>

“掙那點錢還去干啥啊?!?/p>

“到那的都年輕的,你還得找人錢呢!”藍藍擠兌她們,“人家那兒沒民工呀!”

有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位頭發(fā)染黃、低胸、穿著黃毛衣的中年女人聽到動靜過來串門,“求你了別打扮得那么洋氣!”藍藍向她打招呼并介紹我,“這是我們的志愿者,來做研究的。”

“做研究好啊,你也給咱呼吁呼吁,讓他們別再抓小姐了行嗎?”女人毫無防備地看著我。那是一種年長者無能為力、讓人心生憐憫的眼神。她大約是我在這條街上見到年紀最大的小姐,但她有一種別樣的明亮,一種超越油鹽醬醋的精氣神。后來藍藍說,她叫A,估計已經(jīng)快60歲了。A掙的錢多數(shù)寄回老家,養(yǎng)活她那三十多歲的兒子一家。A的女房東感慨說:這個地方不用長得好,能躺下就能掙著錢!

A把藍藍拉進自己屋里,低聲告訴她自己最近做了縮陰手術(shù),“客人反映特別好,一天能多干兩個活兒”。她們又聊起養(yǎng)老保險的問題。A最近買了款商業(yè)保險,只管大病醫(yī)療,每年要交一萬多。“太貴了!”藍藍說,她建議A上老家找個能幫著補繳社保的公司,這樣到60周歲后就可以拿到政府發(fā)的養(yǎng)老金。

很長一段時間,她們認為她就是“發(fā)安全套的”。她開始研究她們關(guān)心的問題,健康、保險、養(yǎng)老?;焓旌笏踔两趟齻?nèi)绾巫尶腿恕俺龅酶臁?,以及把安全套藏在嘴里,在給不愿用套的客人做口活時悄悄戴上。“我要讓她們知道我們是行內(nèi)人,跟我們說話不必有忌諱。這些都是職業(yè)技能,她們學會了保護自己的籌碼就更大一些?!?nbsp;

讓她頭疼的是依然有姐妹不愿用套。并非防治艾滋宣傳不到位,而是警察在打擊賣淫嫖娼時常拿安全套作為證據(jù)?!俺蔷熳プ×随慰秃托〗悻F(xiàn)金交易的現(xiàn)場,才可以判定嫖娼成立。但這很難?!彼{藍說,法律沒有認定兩個陌生人發(fā)生關(guān)系違法,那么即便警察沖入兩個赤身男女所在的室內(nèi),也不可認定兩人違法。

她把律師請到辦公室,給小姐們講這些。但她們依然被抓走,警察從垃圾簍翻出安全套,嫖客們低頭認罪,連同被他們指證的小姐們一起被強制收容。她很愧疚,去收容所探望,她不敢看姐妹們被剪短頭發(fā)的模樣,她們告訴她這里連上廁所都要受到限制。

“培訓是沒有用的,因為現(xiàn)實操作不這樣。懂了嗎?法律只是條款,現(xiàn)實里行不通?!彼目卦V好像是自嘲,“她們沒偷沒搶,干嘛受那么大罪,不就是憑著自己身體掙點錢嗎?”她說從未慶幸自己早已離開這個行業(yè)沒被抓。“我曾經(jīng)都想過,如果我被抓了,就上里面作死把收容教育制度取消!”她看著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領(lǐng)悟到這種想法的喜劇效果,“我真的受不了這種狀態(tài)。”

我們正坐在一家藍藍熟人的店里,一個二十來歲穿牛仔外套的年輕人忽然出現(xiàn)在玻璃門前,他的右手搭在把手上,準備推門進來,又看了看坐在里面的我們,轉(zhuǎn)身走了。顯然,我們耽誤人家生意了。

太陽下山前,另外一路的兩個人跟我們在L的車里會合。她們表示此次外展效果不佳,她們沒勇氣打破寒暄之后的沉默,安全套也沒有發(fā)完。“我好累,”藍藍重重靠倒在后排座位上,沒有立即點評下屬們的表現(xiàn),“笑了一下午,這兒都是酸的?!彼钢革E骨。

“我在里面干過我怎么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9點鐘在北京有個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會議。訂火車票時藍藍說訂個晚點的,“我知道他們這種會,一上來肯定是領(lǐng)導致辭什么的,可以多睡會兒?!蔽覀兘K于差點遲到,打車到火車站時距離開車還剩15分鐘,我跟著她一路狂奔,取票、安檢、進站。她不顧一切地插隊,幾乎要推開所有擋在面前的人。她像一道黑影閃過各種關(guān)口,我被遠遠拋在后面。要知道她腳底下是雙至少8厘米的高跟長靴。我會一直記得那高跟在天津站大理石地面上敲出來的那陣急促有力的噠噠聲。

我們在開車前6分鐘坐到座位上?!懊看味歼@樣,我都習慣了。這種時候是顧不得風度的。”她說自己有次去華盛頓開會,沒帶平底鞋,走得累了索性脫掉高跟鞋,光腳大步踏在華盛頓的大街上,“沒素質(zhì)就沒素質(zhì)吧!”

半小時后我們到了北京南站,我們決定搭乘地鐵前往會場。大概趕上了早高峰的尾巴,我問擠著臭烘烘的地鐵去開聯(lián)合國的會是什么感受,她笑起來?!捌鋵嵨易钤鐚β?lián)合國期望很高,但后來熟了就知道也就那么回事。永遠是研究、研究、再研究?!?/p>

藍藍第一次跟NGO開會時還沒離開洗浴中心。有天上班她遇到在酒店門口發(fā)放安全套的“北京愛知行研究所”工作人員。一來二去跟人混熟,對方邀請她去辦公室玩。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辦公室工作”:每人一臺電腦,打打字,有人在玩游戲,朝九晚五,每月兩千多塊錢。噢,這就是辦公室生活,她想有一天要是離開洗浴中心,掙點工資做這個,我也滿足啊。后來愛知行帶她以志愿者的身份開會。會議上某學者關(guān)于性工作者與艾滋病防治的發(fā)言讓她感到憤怒。

“你講得不對?!彼酒饋碚f。

“你憑什么這么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里面干過我怎么不知道?!?/p>

全場嘩然。

后來她隨聯(lián)合國人口基金會的人去海南做培訓,她的身份是同伴教員。在??诟浇鼰釒в炅值男e墅里,北京來賓們受到了熱烈歡迎。“縣長秘書長對我們點頭哈腰地敬酒,一口一個老師地叫著。我知道別墅和酒菜都是可以買來的,但那種感覺——好!不!一!樣!啊!”她一字一頓地向我強調(diào)她的喜悅,“長這么大從沒被這樣過,我就見過村長。”回京后她跟洗浴中心的朋友分享這段經(jīng)歷,朋友說她傻:去海南機票才幾個錢,耽誤三天能賺出多少個機票錢吶。

“她們不懂?!彼偨Y(jié)道。

這是個與艾滋病相關(guān)的法律援助問題的會議。與會者跟藍藍一樣,是各類NGO的負責人,他們彼此都很熟悉。很多人一張口說話其他人便開始點頭,這表明他們也很熟悉彼此的觀點。每個人的發(fā)言都如此流利,各種名詞的變換組合,你很難辨識發(fā)言者的表情背后是何種情感。

“我覺得這個會并沒有太多信息增量,因為沒有觀點的交鋒與碰撞,所謂會議就變成自說自話。不識趣的、愛吵架的都已經(jīng)被弄走了。”藍藍說。但我好奇藍藍為什么要來參加這個會。她說有3個目的:1,聽有用的點;2,認識人,擴大知名度;3,學習他們的表達方式,“一些詞語組合”。

更重要的是,會議主辦方會有項目資源,“你不來就不帶你玩啦。”

文山會海是藍藍最大的敵人,發(fā)言稿和PPT總讓她焦慮得不能入眠,但這也讓她完整習得了一種至少看起來理性、邏輯的表達方式。在小組討論時,她的發(fā)言并不多,但你知道她能很自如地表達她的立場。如何讓小姐避免處罰?她一直在問這個,但沒人能回答她。主持人點名讓她做小組討論的總結(jié)匯報人,這說明她在這個圈子里已受到充分認可。她是個合格而討人喜歡的與會者,別人發(fā)言時她還能拿起桃紅色的小米手機給天津的下屬們分派任務,她的總結(jié)匯報表明她沒有漏掉重點。要么是這個只上到初中一年級的女人背后下了不為人知的功夫,要么就是這種制式化的會議特別能鍛煉人。

午餐時一位年輕的圓臉姑娘遞來名片,看來她是圈子里的新人。“我一直好奇,”她交叉雙腿略微忐忑地立在藍藍跟前,“警察會占小姐的便宜嗎?”

“你覺得呢?”

姑娘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你覺得有的話那就有唄,”藍藍以一種含糊而高深莫測的口吻答道,“很多時候她們是希望被占便宜的,她們覺得這樣就可以不被收容了。”

過了兩天,另一個性工作者的研究工作坊也邀請了藍藍,但我被擋在門外,一位與會者認為記者對NGO是危險的。藍藍對這次會并不很滿意,她希望呼吁警察不要把安全套作為抓嫖證據(jù),因為它影響艾滋病的預防。而其他人認為應抨擊警察在對性工作者執(zhí)法中的違法問題,這在她看來過于激進,她不想沖得太猛?!霸谥袊鐣粋€NGO你能長遠發(fā)展,必須有策略,你不能鋒芒畢露。你把容易的和難的混在一起,那容易的也不見得能達到。”

在涉及官方的問題上她是保守派,或者說她在堅持自己的實用主義。她避免跟官方發(fā)生沖突,也做過違心的事。機構(gòu)成立初期,官方遲遲沒有給他們項目。后來信愛終于得到一個檢測的項目后,藍藍讓丈夫從機場免稅店買來6瓶劍南春酒,送給有關(guān)負責人?!斑@點東西人家根本瞧不上,但送禮起碼可以表示我不會跟你對抗?!?/p>

一盤大菜里擺盤的那朵蘿卜花

藍藍下定決心離開洗浴中心是在2007年,此時她的小姐身份和敢說敢言在公益圈內(nèi)已小有名氣,各種名目的會議都愿意邀請她來參加?!拔揖拖褚槐P大菜里擺在盤子邊上的那朵蘿卜花,”她說,“但蘿卜花也要發(fā)揮自己的作用,不能浪費機會,要一次次給別人增加對我的印象?!?/p>

當她跟與會的幾個帥哥眉來眼去時,愛知行的人把她拉到一邊:這幾位都是艾滋攜帶者,你跟他們在一起要戴套。

她知道艾滋病,在她想象中艾滋病人應該是頭長瘡腳底淌膿那種樣子。原來真正的艾滋病人卻啥也看不出來。她想起接待過那么多客人,有不少是沒戴套的。

她立即去宣武醫(yī)院做了梅毒和艾滋的化驗。在等待結(jié)果的那個星期里,她像只霜打的茄子心神不寧地杵在候選小姐隊伍里。她發(fā)出的抗拒信號也收到了效果,沒有客人點她。

在洗浴中心的兩年多時間里,她的存款已經(jīng)達到近五十萬。她默默地做著打算:如果結(jié)果是陽性,先給母親在城里買個房子,然后去海邊旅游。她喜歡百合,那么她的墓地應該擺滿鮮花。

結(jié)果是“陰性”。她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是時候離開了。她覺得自己比那些防艾組織的人聰明,那么就更有資格坐在辦公室對著電腦打游戲。故事到這里似乎應指向一個有志女青年棄暗投明順理成章,但命運并沒有安排她進到某個朝九晚五的辦公室。她回到天津,找到幾個按摩的姐妹幫著做兼職,宣傳防艾知識。但在那兩年里,除了從其他組織拿來的一些安全套外她幾乎一事無成,她不知道如何寫計劃書,那么就沒有項目,就沒有經(jīng)費。她開始準備后路,默默捺下性子啃了整整一年的書本,又找人辦了個假高中畢業(yè)證明,她考下了導游資格證。她向我強調(diào)這個證書的通過率是十分之一。藍藍想著手里的安全套發(fā)完那天,就去當導游,她從來不會坐以待斃。2010年5月的一天,她正帶著游客在中央電視塔下的一個水族館游覽——那時她每周能賺到“數(shù)千元”,忽然接到電話,一位開會時認識的臺灣教授幫她撰寫的計劃書,成功申請到香港樂施會的一筆資金。這是信愛的第一個項目,她立即決定放棄導游事業(yè)。作為項目負責人,她也給惟一的正式員工即自己設(shè)定了工資標準:月薪2400元。

她每年還去審核她的導游證,這樣可以省去景點的門票錢,只是她總是忘帶。如今她的導游朋友們已經(jīng)作為領(lǐng)隊帶團出國,她則往返于各種國際會議。母親早已住進她買的樓房,只是她仍然不知如何跟村人講述讓她驕傲的女兒的職業(yè),“做婦女工作的,跟婦聯(lián)差不多?!?/p>

我們在信愛的辦公室聊著天,我注意到幾天來結(jié)婚鉆戒一直戴在她的左右無名指上。她說結(jié)婚后就沒再摘下來。6點鐘藍藍的丈夫準時出現(xiàn)在樓下,他開車過來接她回家。那是她還在天津做按摩時認識的東北老鄉(xiāng)。從北京回到天津后藍藍找到他,兩人2010年結(jié)婚。她沒有告訴男人自己的過往,他也從未問起。她常跟男人說隨便找小姐她不會管。男人說他才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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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2期 總第812期
出版時間:2024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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