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泥瓦匠干了半輩子,天暖時蓋樓房,冷了砌墓穴。冬天的嚴寒是道坎,老人邁不過,走了,在北方農(nóng)村是常有的事。人都說,“老天爺收人哩?!?/span>
有一年剛掰過苞谷,鄰村發(fā)現(xiàn)了一座合葬墓,挖開時,老漢的尸骨枯坐在墓室一角,頭顱滾落,撞翻了煤油燈。后來又傳聞?wù)f,墓主曾是清朝的大戶人家,泥里挖出了金豆子、金葉子。泥瓦匠臉龐清瘦,迷離的眼眶里分不清眼仁,講起鬼怪超然的事情更加瘆人。
故事很可疑,可我仍然忍不住想,枯坐墓穴該是何等的凄清。
曾祖母的墓穴被泥瓦匠封上的那年冬天特別冷,嗩吶吹起《小芳》的旋律時,子侄們已經(jīng)哭累了,抽泣聲帶著表演性質(zhì)。村里的男人們把香煙別在耳根,開始一锨锨鏟土,堆起新鮮的墳塋,“一個個都說不怕死,快沒的時候還不是眼淚嘩嘩的?”
去世前曾祖母跌倒過一次,哎哎地喊我過去扶,眼里滿是恐慌。我從未見過她如此虛弱。年輕時候她跟丈夫大吵一架,負氣回了娘家,獨自撫養(yǎng)一兒兩女成人。大女兒出嫁后沒兩年就死了,老太太用架子車拉著二女兒,要給女婿送去,半路被兒子也就是我爺爺用菜刀攔了下來。老得無法勞動了,便整日呆坐在昏暗的房間里,偶爾挪到后院,去看守兩棵棗樹,等棗子爛透了掉下來,才撿幾顆放到灶房的窗臺上。
除此外,我對她一無所知。
曾有一回,我揣著新買的復讀機,推開她的房門,一股奇怪的氣味逸了出來。曾祖母穿著灰黑的粗布衣裳坐在床上,招呼我過去,“你巴爺(曾祖父)那時候脾氣怪……”我感到厭煩,調(diào)大了耳機音量,她不明白我在做什么,也許還耳鳴,我有些得意,任她木木地講了半晌。
曾祖母也許唯一一次向別人談起一生,我卻只聽到流行歌手的無病呻吟。想到這些,愈發(fā)哭不出來,聽著遠處的摩托車飛馳而過,頭頂?shù)母邏壕€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招魂幡插上墳頭的一刻,幾聲清脆的梆子,板胡漸弱地嗚咽,旦角從人群里走出來,旁若無人地唱,沙啞、苦澀,在哀哭的背景里,平靜而有尊嚴,似乎許多我不曾了解的事情,都在那唱腔里被含混而徹底地解釋了。
那是我第一次用心聽秦腔,但并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陜西永壽縣監(jiān)軍鎮(zhèn)民豐村一位老人的葬禮上,聘請的秦腔戲班的演員在靈前哭靈(圖/張星海)
王彥章打馬上北坡,新墳累累老墳多,新墳埋的漢光武,舊墳又埋漢蕭何,青龍背上埋韓信,五丈原前葬諸葛。(秦腔《茍家灘》)
羊年春節(jié)前,在鄰村的一場喪事上,我又見到了當時唱旦角的程姨,她正穿過嘈雜的人群往靈柩前搬樂器。村里但凡賣得出勞力的都外出打工,主家叫來了酒店的餐車,幾個幫忙的婦女無事可做,只能在煙氣繚繞的帆布大棚里招呼著,好像個個都有香菱、巧姐那樣老派的名字。
三十多年來,程姨趕了無數(shù)回喪事,得咽炎壞了嗓子,不得不嘗試扮演生角。戲班的頭把胡胡換了好幾個,他們最有經(jīng)驗也最年老,去世了,大伙也去給他唱。一開始排練8個樣板戲,日子久了,村民只認王寶釧、秦香蓮和趙景棠,聽了上百遍也不厭煩。有老人晚上聽戲躺在麥秸堆里,第二天一早才發(fā)現(xiàn)沒了氣息。
有那么幾年,程姨總在唱戲時見到一個陌生的老漢,非親非故的喪事都趕來聽,每次擠在第一排,聽完夾起小板凳走幾里地回家。聽人說,老人三兒兩女,沒一個愿意贍養(yǎng),獨居在破舊的土坯房里,去世的時候,喪事很隆重,兒女們請戲班過去,不斷出錢點戲,出殯時也哭得聲嘶力竭。跟戲班有什么干系呢,本本分分唱就是了。
起初程姨騎自行車趕場,主家送一條毛巾,往后袖著手坐在農(nóng)用三輪車里顛簸,酬勞是50塊,現(xiàn)在漲到了兩百。村里人評判兒女是否盡心,主要看戲班子的檔次,市劇團最好,縣劇團次之,請程姨他們也不算敷衍,但這風光說的是從前,如今唱戲只是個點綴。
晚上8點,6口樂人在一排陶甕前坐定,急打了一通板子,程姨扮演女兒的角色唱起《女祭靈》,追念逝者含辛茹苦,感慨從此一身寒涼。我不知道任何評價的術(shù)語,只覺哀婉,太多哭腔,顯然不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唱段。
第二天上午出殯,程姨來晚了,好在沒耽擱事兒。按照老傳統(tǒng),棺材要放進龍形的棺槨里抬到墓地,可是那棺槨由生鐵鑄成,少說也有千余斤,村里的青壯年大多外出打工,人手不夠用。主家犯了難,一小時后只能叫了輛大卡車。
其實細究起來,所謂“傳統(tǒng)”,大多不過是匱乏年代的權(quán)宜之計,剩下的,則像神話一樣說不清來由。送葬隊伍出村時,按規(guī)矩要由一名孝女朝人群拋撒泥土,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孝女撒得晚了,被領(lǐng)頭的老人狠狠訓斥。年輕人抱怨太講究,老人也不解釋,反正將來他沒了這規(guī)矩也就沒了。
我不禁想,秦腔的諸多特征也是權(quán)宜,終歸還是因為落后和粗陋。觀眾太多,聽不見、看不清,于是只能嘶吼,只能甩袖子、亮鞋底,心里痛苦時以頭搶地,把辮子甩得像雜技一般。這在今天能有什么生命力呢。
填埋墓穴時,程姨的戲班坐在泛青的桃樹底下,唱了一段《放飯》:民女趙景棠在丈夫從軍后,被嬸嬸逼迫改嫁,與婆婆逃入深山牧羊,十年后丈夫立功封侯,在自家墳地向貧民舍飯,趙景棠跟婆婆前去乞討。
(唱)
罷了!苦?。】?!
趙景棠跪席棚心驚膽戰(zhàn)
……
因不從被打得皮開肉綻,
我婆媳被趕去牧羊深山。
羊吃草我婆媳同把草咽,
到晚間和羊群一處安眠。
聞人說大老爺在此放飯,
因此上和婆婆來到此間。
叫侯爺坐上邊多多憐念,
你念起貧婦人實實可憐。
……
唱戲果然是點綴了。墓地里村民們耍鬧哄笑,泥瓦匠請子侄下墓穴看最后一眼,趁機收錢。唱秦腔講究姿態(tài)和做派,但程姨甚至都沒站起來。
葬禮上都會聘請職業(yè)的吹鼓手,他們在葬禮的整個過程中都會吹奏嗩吶。曲調(diào)高亢幽怨,半個村子都會聽到 (圖/張星海)
一樣都是娘生養(yǎng),卻怎么富的富來貧的貧。說什么富貴貧窮都一樣,貧窮富貴不一般。(秦腔《河灣洗衣》)
我跟我媽說起了《放飯》的劇情,認為比《甄嬛傳》都差遠了。沒想到她年輕時也熱愛秦腔,熟知《趙氏孤兒》和《鍘美案》,還能哼唱幾句“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
程姨跟著戲班四處表演的時候,我媽還在十幾歲的年紀,最隆重的娛樂是到鎮(zhèn)里聽大戲。戲樓的幕布一拉開,觀眾就潮水似的往前涌,民兵操起七八米的竹竿,朝人群一通亂打,即使這樣也沒法維持秩序。據(jù)說一毛錢的門票,十幾天下來要收整整5麻袋。
那會兒愛戲的人多,耳朵也刁鉆,演員唱不好就引起一片噓聲.程姨戲班里有個年輕演員,一緊張跑調(diào)吃梆子,底下立刻飛來了磚頭瓦塊。當時演員穿的蟒袍都從蘇杭定做,用最傳統(tǒng)的繡法,4個繡工得趕3天,程姨甚至見過金絲繡的龍頭,以及象牙制成的笏板。
我媽之所以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聽大戲?qū)λ募彝碚f太過奢侈。兩兄弟五姊妹,一年四季苞谷面饃、糜子饃、紅薯饃輪換著吃,總盼著家里來客人好吃頓面條。外公用滿是污泥的手接過別人送的麻餅,一邊說不要一邊顫巍巍地送到嘴里,那情景我媽記了一輩子。外婆怕花錢很少去鎮(zhèn)上趕集,有次為看戲早早去了,買票時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兩塊錢被人偷走,暈倒在了戲園子外面。
“你說為啥人在窮苦年代反倒不如現(xiàn)在有同情心?”我媽問我。外公家曾有三間多余的宅基地,用黃土墻圍了,種著棗樹、梨樹、石榴樹,那片樂園給了七兄妹不少慰藉。有一年,村里的大隊長要收回宅基地,帶領(lǐng)階級弟兄扒了院墻,砍倒了果樹,事后還因為外公一家阻擋開了批斗大會。
外公從此一病不起,41歲就去世了,臨終時嘴里念叨著“七斗八擔麥,七斗八擔麥”。很多年以后,我媽才向外婆問起那是什么意思,外婆說,外公用好些年時間攢足七斗八擔麥換了那片宅基地,本來打算給大舅蓋房娶媳婦。
很多秦腔劇名里都帶著“仇”和“恨”,尤其是建國后新編的階級斗爭戲,但并不意味著仇恨從人們的新生活里消失,我媽說起那段往事,總是咬牙切齒。
外公去世后,外婆養(yǎng)大最小的兒子,為他娶了妻。我曾在昏黃的燈光下見過那位小妗子,方方的臉龐,笑容溫柔。小妗懷上表弟的時候,醫(yī)院檢查出是個“絞臍子”——臍帶繞在脖子上。按老人們的說法,他會給家庭帶來厄運,最好流掉。
小妗子忍受不了貧窮跟外鄉(xiāng)人逃走的事沒有任何征兆,我媽一度告訴我她跳了井。舅舅再娶的媳婦名叫巧兒,來時帶著一個女兒。那年春末,巧兒在地里干活,回到家時女兒便中毒死了。有流言說是外婆毒死的,我媽的解釋是,外婆忙著做飯,把女孩留在塑料布上玩耍,而那塑料布曾用來給棉花種子拌農(nóng)藥。
表弟一天天長大,外婆和舅舅不打算再掙扎了。過了60歲以后,外婆總感覺頭暈,怕花錢沒去看醫(yī)生,一次路過自家田地,想順手拔起一株灰草,彎下身后突發(fā)腦溢血,用架子車拉回家里,村醫(yī)鐵牛給掛了吊針,人清醒過來了,還惦記著讓大舅媽去喂豬。舅媽回到屋里,發(fā)現(xiàn)外婆流著兩行淚,說不出話,就那么走了。
外婆的喪事辦得很簡單,沒有請戲班,只找熟人放了場電影。七兄妹昏過去好幾個,村里人跟著哭,感慨外婆一輩子沒享過什么福。媽說外婆沒跟兒女抱怨過什么,也許對她們那一輩人來說,度過一生的秘訣是沉默和忍耐。
程姨告訴我,秦腔的劇情其實有固定的套路,比如丈夫從軍、趕考,娘子受盡辛苦欺凌,最后封官拜相,全家團圓。人們甚至不接受《鍘美案》的結(jié)局,改了一出戲,讓秦香蓮之子娶了公主的女兒??涩F(xiàn)實毫無疑問不是那樣。
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單童一死陰魂在,二十年報仇某再來。刀斧手押爺在殺場外,等一等小唐兒祭奠某來。(秦腔《斬單童》)
我和父母每年只在春節(jié)時去舅舅家一趟,外婆走后的春節(jié),我在舅舅的炕上發(fā)現(xiàn)了一溜帶著泥渣的磚頭,靠東墻圍了一圈。表弟支吾了半天才告訴我,節(jié)前圈里的母豬產(chǎn)崽,半夜時下起大雪,舅舅擔心豬崽凍死,把它們抱到了炕上。早上起來,身邊躺著13只豬崽的尸體。
炕上的磚頭再沒有人動過,那件事像是最后一搏,從此舅舅和表弟也離開了家,到縣城里謀生。姨媽介紹舅舅進了家具廠,表弟到餐館第三天就被開除,原因是他上菜時偷吃了客人的雞腿。后來表弟自己找了幾份工作,只有夜總會那份干得久一些。
也是一年春節(jié),表姐們知道表弟談了對象,紛紛拉他到后院里支招,總結(jié)起來就是先把事辦了。親戚們從沒見過表弟的對象,后來才知道,那女人大表弟十幾歲,似乎還是個癮君子。沒過多久,表弟因為替人運送毒品,被投進了監(jiān)獄。
我的表哥表姐有十幾個,大都順利地婚嫁生子,春節(jié)時聚在大舅家,滿地小孩,憨憨地彼此親親抱抱。坐在里屋的舅舅突然放聲大哭,昏死過去,姨媽狠掐人中喚醒他,還是止不住地哭,大家再沒阻止,也不勸說,各自轉(zhuǎn)過了身。
離開關(guān)中的幾年里,我很少再聽到秦腔,有次采訪北京人藝的老演員,他告訴我一則鐵人王進喜的故事:王進喜帶著老婆孩子到東北搞鉆探,生存條件極端艱苦,妻子忍受不了,哭著告訴他,你的命不要了,孩子是老王家的獨苗,我要帶走。王進喜追到汽車站,卻不知道說什么,便在漫天大雪里圍著大巴車唱起了秦腔。
我不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我相信那一輩人內(nèi)心的秘密都藏在聲嘶力竭的苦音里,熱愛是他們笨拙的表達,比沉默更英勇,比痛哭更有尊嚴。
今年春節(jié)見到舅舅,他比以前精神了不少,表弟已經(jīng)出獄,姨媽們鼓勵他攢些錢,將來他或者表弟結(jié)婚,總得修整下老屋,用得著。
村里人看起來都打算起新房,地基墊高了一米多,蓋不起的人家好像陷進了坑里。與我年齡相當?shù)哪贻p人很多結(jié)不起婚,有的卻結(jié)了第二次。彼此早沒了聯(lián)絡(luò),我不知道他們在城市里做什么,不過,我老早就清楚,他們?nèi)加憛捛厍唬肮砜蘩呛俊?,他們說。
鎮(zhèn)上的戲園子后來再沒唱過大戲,變成了販賣布匹和成衣的露天市場,馬路對面的計生服務(wù)站把死嬰丟棄在最里面的荒地。那里曾經(jīng)來過一個真正的馬戲團,表演走鋼絲的雜技,展覽裝在瓶子里的三條腿的猴子;也來過一個假冒的馬戲團,偷偷提供色情表演,據(jù)說鎮(zhèn)里無人理睬。
直到最后,程姨仍記不起當年唱的是什么,覺得很抱歉,其實我也沒那么強烈想知道。據(jù)她說,市縣很多劇團改制成了企業(yè),沒改的那些,帶事業(yè)編制也招不到演員。唱戲只是兼職賺錢的手段,她從來不講什么大詞,將來沒人聽,她就不唱了。秦腔如果像地里泛起的鹽堿,退了自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