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線由上環(huán)延伸至西區(qū),新添了“香港大學(xué)”一站。地鐵隧道的墻上,印著文學(xué)院畢業(yè)校友張愛玲的巨幅照片,雙手叉腰,睥睨紅塵的雙目似是在遙遙召喚。出站走幾步,搭電梯直達百周年校園,便可穿梭于港大的諸多新舊樓宇之間?!缎F圓》中“大考的日子”,《燼余錄》里“凍白的早晨”,重逢張愛玲,這里就是事件的發(fā)生地。
張愛玲就讀的文學(xué)院,位于大名鼎鼎的本部大樓,1912年落成,是香港大學(xué)的首座建筑。高聳的鐘樓、宏偉的塔樓、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的花崗巖石柱,門窗格局一切如昔,李安的電影《色戒》也曾于此取景。她的宿舍May Hall,中文譯為“梅堂”,是山頂?shù)囊蛔t磚小樓,三四層高,如今作辦公室使用,兩側(cè)皆有綠樹的濃蔭遮蔽。兵荒馬亂的40年代,炸彈不時會掉在其隔壁,女學(xué)生們不得不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避難,“黑漆漆的箱子間里,槍聲像荷葉上的雨”。后來,我聽一位長輩談起關(guān)于香港淪陷的記憶,她說那些70年前經(jīng)歷的苦難,至今仍然會在夢魘中出現(xiàn):人在前面走,炸彈在身后落下,滿街餓殍茍延殘喘,買了東西走在街上,稍不留意便被窮人搶了去——字字句句織成的畫面,幾乎與張氏小說中那座傾城重疊。
故事未完。50年代張愛玲以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的名義離開大陸,再度造訪香港,短暫停留后遠走美國,在北角蘭心照相館拍下的那幀身著鳳仙裝的著名照片流傳于世。北角這地方,當(dāng)年有“小上?!敝Q,聚集著大批移民,一度是全球人口最密集的地區(qū)。今時今日,蘭心已經(jīng)無跡可尋,我倒在尖沙咀街頭偶遇過另一間同屬海派的“國際攝影”。沿著狹窄的臺階上二樓,宮廷式的裝修,循環(huán)播放的鄧麗君,門口巨大的燈箱廣告上還是七八十年代女明星的倩影,總有些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意思。老板一口滬腔廣東話,津津樂道自己1949年隨父親南遷子承父業(yè),老店曾經(jīng)享譽江湖,拍遍了十里洋場各大明星,開在上海的國際飯店里,風(fēng)光氣派,可以遠眺跑馬廳——他不知道跑馬廳早在1951年已更名為人民廣場,時間對于他來說已然凝結(jié),一個蒼涼的手勢,定格在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歲月里。
張愛玲與香港的最后一次交集,是60年代為電懋公司擔(dān)任編劇,創(chuàng)作了一批充滿生活氣息與兒女情長的電影劇本,例如《海上良宵》、《小兒女》、《南北一家親》等等。她起先住在旺角花墟,身份暴露后,又遷往加多利山的電懋員工宿舍。兩地相隔僅數(shù)百米,不過前者是處于鬧市的斗室,不遠處的花卉市場永遠人來人往,后者則是隱于寧靜的公寓,奶黃色的外墻,外廊式的結(jié)構(gòu),與她在上海時的最后居所卡爾登公寓(現(xiàn)名長江公寓)風(fēng)格有些相似。彼時張愛玲的境遇可謂進退兩難,一面處理著與電懋公司的錢銀瓜葛,苦心閉關(guān)寫就的《紅樓夢》劇本,還未付諸拍攝就胎死腹中;一面收到丈夫賴雅中風(fēng)的消息,瑣事纏身,不得不提前回美國的日期。如今的加多利山,是著名的明星聚集地,張國榮、劉德華、成龍、吳君如、陳慧琳都曾住在這里。沿著斜坡往上走,豪宅林立,偶爾有車經(jīng)過,路邊兩排交柯的大樹,郁郁蒼蒼掩映著街燈,愈發(fā)襯托出那幢公寓深沉而靜謐的幽幽氣息。舊宅里現(xiàn)在還住著人家,聽聞也是演藝圈中的一對夫妻,在樓下佇足一陣,頗有“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的感覺,若即若離,恍如隔世。
想起《對照記》里,張愛玲在那張攝于蘭心照相館的留影背后提筆寫下詩句“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與香港的三段緣分,倒是恰如其分地首尾呼應(yīng),同樣是宿舍,同樣是山徑,不知道人到中年漫步在加多利山的張愛玲,與那個行走在港大的少女相比,隔著30年的月光,心境又有哪些變與不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