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歲的喬元栩身上仍有著他年輕時的魯莽和朝氣。說起年輕時在河南販賣臺球桌和人打架的情景,他依然揮著拳頭,口中碎碎地吐著國罵,“一拳頭過去,對方頭上縫了8針?!?br/>
臺球,上世紀80年代在中國興起,但因其街頭草根的身份而一直難登廟堂,又加上國內(nèi)政策設置障礙,以及英式斯諾克在國內(nèi)的迅猛擴張,使得中式八球一直被國際邊緣化。
2014年9月2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其中有一項是部署加快發(fā)展體育產(chǎn)業(yè)、促進體育消費推動大眾健身,明確提出要取消商業(yè)性和群眾性體育賽事審批,放寬賽事轉(zhuǎn)播權限制,最大限度為企業(yè)“松綁”。
這個被稱為體育改革開放的會議,讓喬元栩在接受新華社采訪時“流淚滿面”。這預示著中式八球邁開了國際化的第一步。
自2006年起,喬元栩自掏腰包辦臺球聯(lián)賽,一個人和體育政策單打獨斗。某種意義上,中國體育賽事審批權的改革,就是喬元栩推動中式八球國際化的一腳一印。不少中國體育項目,如武術,如何走向國際化,中式八球的推廣或許有其借鑒意義。這于普通人,于體育本身都是幸事。
終于踢開了“絆腳石”
2015年1月5日至8日,第三屆中式八球(亦稱中式臺球)國際大師賽在河北秦皇島舉行,央視5套全時直播。喬元栩說,這一次直播終于名正言順了。
國務院常務會議之后,體育總局趁著2014年最后兩天公布了體育改革具體細則。12月30日,國家體育總局在官網(wǎng)公布,“除全國綜合性運動會和少數(shù)特殊項目賽事外,包括商業(yè)性和群眾性體育賽事在內(nèi)的全國性體育賽事審批一律被取消。”
對此,新華社評論稱,一直束縛著體育商業(yè)和群體賽事的“審批制”繩索終于被斬斷,這項極易滋生腐敗并導致壟斷的“惡規(guī)”被國務院明文廢黜,實乃大快人心,為中國體育產(chǎn)業(yè)和全民健身的健康發(fā)展踢開了一塊“絆腳石”。
在沒有踢開之前,這塊“絆腳石”讓喬元栩吃盡了苦頭。2006年,斯諾克和美式九球在國內(nèi)流行。一年前,中國球員丁俊暉在北京拿下斯諾克冠軍,讓這項運動在國內(nèi)迅速得到認知和推廣,反倒是中式八球遭到了官方和民間的拋棄。
這樣的反差,讓中式八球運動員和球迷多少有些不甘心。此時已在秦皇島從事臺球桌生意的喬元栩便是其中之一。一天,他在網(wǎng)上無意中看到了一篇文章,討論中式八球國內(nèi)選手前十的排名,后面跟帖無數(shù)。他決定,自己掏錢辦一次中式八球聯(lián)賽。
在國外,只要承辦方到警察、消防等部門去備案,體育商業(yè)賽事就可舉辦。但在國內(nèi),舉辦商業(yè)性賽事,需要當?shù)伢w育局、國家體育總局等相關部門一級一級地審批。新華社報道舉例稱,1998年在北京辦一場足球商業(yè)賽事的審批費是10萬元,如今已經(jīng)漲到80萬元。不交管理費,主管部門就不給審批立項。體育局不直接收費,但可以用中心或協(xié)會的名義收費。
喬元栩找到總局下轄的臺球協(xié)會,說明要辦中式八球聯(lián)賽的原因,“中式八球的運動員都沒賽事打,要死了,得給他們一條出路。”卻沒想,臺球協(xié)會當時的一名劉姓官員告訴喬元栩,“對,就是讓他們死掉,給九球和斯諾克讓路,他們要出路,可以改打九球?!贝藭r,國內(nèi)成績排名第一的中式八球運動員馬志宇正處于失業(yè)的狀態(tài)。
沒有審批,就意味著這是一次非法的比賽。喬元栩還是硬著頭皮拿出了當年做臺球桌生意賺的十幾萬塊錢,辦了比賽。當時,臺球協(xié)會忙著和別的企業(yè)一起推廣和舉辦斯諾克比賽,沒空查封喬元栩贊助的臺球比賽。如此一來,第一屆喬氏杯中式八球聯(lián)賽還算比較順利?!暗谝粚每偣簿痛蛄怂恼?,時間短?!?/p>
第二年,喬元栩打算再接著辦的時候,臺球協(xié)會的人來了。眼看著錢都花出去了,比賽卻要黃,喬元栩急了眼,叫上人,守在賽場,叫嚷著“誰敢搗亂,就給亂棍打出去”。見這陣勢,臺球協(xié)會的人不敢動,溜了。
每年臨賽,都要短兵相接,喬元栩覺得這也不是長久之計。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后,國家體育總局提出全民健身的口號,他覺得和解的機會來了。“他們需要更多的人來參加體育運動,來增加提出口號之后的政績。”喬元栩說。
果然,臺球協(xié)會默許喬元栩繼續(xù)辦比賽,但依然不給審批。這意味著,比賽的生死權還在臺協(xié)手上?!案吲d就讓我辦,哪天不高興了就不讓我辦了?!眴淘蛘f,“還是沒有拿到白紙黑字的合法身份。”
2011年,喬元栩把中式八球比賽辦得有聲有色,就算是在沒有官方合法身份的情況下,還是招到了商家合作。盡管商家給的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也算是中式八球比賽招商的破冰之旅。但不久后,喬元栩得到消息,說臺球協(xié)會以后再也不會默許喬氏辦比賽了。
2012年,臺球協(xié)會告訴喬元栩,比賽不能再辦了。他不想放棄,依然頂著非法的帽子宣布了賽程。隨后,臺球協(xié)會向各省協(xié)會發(fā)通知,說喬氏贊助的中式八球是非法比賽,并禁止運動員和裁判參加。這一年,喬元栩的兒子喬冰還做了一個更大膽的舉動——簽下有臺球皇帝之稱的英國球員亨得利。“在大家的觀念里,中式八球比較低俗,比較草根,那我們就讓亨得利來打,看誰還說低俗。”喬冰說,“另外,還可以在國際上制造一定的影響力?!?/p>
喬冰找到央視5套的負責人,希望體育頻道關注中式八球的比賽。一開始,這位負責人不同意,他認為沒有球星,就沒有吸引力。喬冰告訴他,亨得利會來參加,他驚訝了,不久后,便順利簽下直播合作。
卻沒想,臺球協(xié)會隨后也找了央視,要求剛好相反——不希望他們轉(zhuǎn)播一場非法賽事。聽到消息后,喬冰和喬元栩呆在北京一家酒店里,無能為力,只得聽天由命。喬氏一家人在3個城市同時跪下祈禱。幾分鐘后,喬冰接到電話,直播合作不變。
亨得利的參加,帶動了中式八球在國際上的影響。此后,陸續(xù)有十幾位國外的斯諾克球員轉(zhuǎn)戰(zhàn)中式八球。
2012年5月17日,蘭州,退役后的臺球皇帝亨得利為喬氏八球做宣傳,并為小球迷簽名留念
小鎮(zhèn)青年和臺球皇帝
馬志宇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重新?lián)炱鹆饲驐U。他是國內(nèi)最早的一批中式八球職業(yè)運動員。如今,他繼續(xù)擔任央視直播中式八球比賽的解說員。從街邊走到央視,他用了25年。
中式八球在國內(nèi)起源于上世紀80年代。當時,臺球桌擺滿了國內(nèi)的大街小蒼。特別對于農(nóng)村青年,臺球是打發(fā)時光的最好方式。馬志宇在齊齊哈爾市的一處地下室第一次看到了臺球,就迷上了球撞擊和進袋的聲音。
那時候根本沒什么設備可談。石灰粉手上一抹,球桿往墻上戳著用力轉(zhuǎn)兩下,就可上場。他記得,那時候的臺球多數(shù)還是石膏制的,用重點力一戳,就開了?!芭_球桌基本就擺在街邊,或者是地下室,打球的人三教九流的都有?!瘪R志宇說,慢慢地臺球室成了城市或小鎮(zhèn)最不和諧的地方。當時,以臺球輸贏賭錢的成了主流,玩臺球的人年輕氣盛,說話稍有不合,就是棍棒相向,臺球桿便成了兇器。漸漸地,在大家的印象里,臺球成了壞孩子的游戲。
馬志宇也參加賭球,他更想成為一名職業(yè)選手。1993年,馬志宇15歲,便拿下了齊齊哈爾市臺球比賽的第二名。“所有的人都覺得我有天賦,應該打球?!瘪R志宇說。
當年,喬元栩剛剛開始在秦皇島經(jīng)營一個臺球室。1992年,鄧小平南巡,中國公務員出現(xiàn)了下海潮。喬元栩丟掉黑龍江省勞動模范的稱號,辭掉某林區(qū)工程師的工作,帶著妻子高海華來到了秦皇島。
2014年的最后一天,喬元栩站在臺球室的原址上,感慨萬千。他說,時間把這片荒田變成了高樓。
初到秦皇島,經(jīng)過幾次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喬元栩只得找了一份工作。在一次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一伙年輕人,還有一個提著馬燈的老頭,圍著一個桌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他才知道,那是臺球桌。他心想,這么晚了,還有這么多人圍著玩,這肯定是個賺錢的行當。第二天,他買了兩包煙,送給提馬燈的老頭,得知一張臺球桌每天可以讓老頭賺10塊錢。
他借錢買了4張臺球桌,每天總共也只能為他帶來3.5元的收入。這一年,丁俊暉6歲,還不曾接觸過臺球,而臺球皇帝亨得利已經(jīng)拿下了第二個斯諾克世界錦標賽的冠軍。每天擺臺球的喬元栩,看著電視里的亨得利,他實在想不到,21年后,他會成為亨得利的老板。
為了簽下亨得利,喬冰跟他有兩百多封的郵件交流。亨得利終被說服,在宣布退役之前飛了一趟北京。談話中,喬冰告訴亨得利,大家永遠只會記住英雄,記不住落寞的英雄,勸他趁著自己的世界排名成績還未跌出16名之前收手。亨得利點了點頭,沒有回話。
2012年5月2日,亨得利打完在世錦賽上的最后一場比賽,以2比13輸給了馬奎爾。但那屆世錦賽,他打進了八強。這是2005年馬耳他杯冠軍之后,他獲得過最好的成績。之后,亨得利宣布退役。那一年,亨得利的世界排位剛好在16名。
亨得利簽約后,他說,“我一直在想,這么好的運動為什么不能走出中國,成為世界性的運動呢?今天,我成為世界上參與人數(shù)最多的臺球運動的全球推廣大使,這感覺就好像我再次在克魯斯堡接過世界冠軍獎杯一樣。這是我新的起點?!?/p>
很快,冬天來了,秦皇島靠海,風大,幾乎沒有人來玩。喬元栩把多余的地平整了一下,用磚頭鋪上,再搭了個簡易棚。就這樣,成了秦皇島市第一家室內(nèi)臺球。東南西北中的人都趕過來玩兩桿,喬元栩賺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1995年,馬志宇拿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臺球冠軍,盡管只是齊齊哈爾市的,但1000塊錢的獎金,足夠讓他興奮得睡不著覺。“那時候多風光,看比賽的人又多?!?/p>
此后,馬志宇退學專心練球。遺憾的是,他趕上了最不好的時候。當他拿到全國臺球冠軍之時,臺球在中國開始蕭條。網(wǎng)吧替代了大街小巷的臺球桌,年輕人更喜歡暢游在虛擬世界。
中國的斯諾克
在這樣的形勢下,喬元栩決定建工廠,專心生產(chǎn)臺球桌。李鑫盛是建廠之初就一直跟隨喬元栩的人。廠建起來后,喬元栩關起門來搞了3年多的研發(fā)。他隔壁的一個修理廠,已是換了兩茬老板,可他的產(chǎn)品還未見蹤影。房東急了,跑到車間去問喬元栩“是不是在制毒”。
搞研發(fā)把幾百萬的身家都搭進去了,最后,他連注冊7項專利的錢都沒有,只得到處找人,如果有人愿意出錢,就共享專利。之后,他聽說每項專利有幾百塊錢的補助,就跑到政府相關部門去要。沒想到,因為他是黑龍江的戶口,對方要他去黑龍江領。1960年,8歲的喬元栩跟隨下放的父親從哈爾濱去了黑龍江通河縣。
喬元栩暴跳如雷,“可我明明是秦皇島的企業(yè)?!比缃?,政府對科技創(chuàng)新企業(yè)有一項獎勵——12萬,讓喬元栩去領,他拒絕了。“我最困難的時候,你不給,我現(xiàn)在好了,你給我也不要了。”
這7項專利中,有兩項超出了同業(yè)水平?!拔矣袃身検鞘艿角騿T的啟發(fā),其中有一個就是艾伯頓,他對庫性要求比較高,說過打球打到不均勻的庫邊上,對球臺不滿意。希金斯對平整度要求高,他當時說打球和賭博差不多,有時候打一桿說不上球往哪里走。根據(jù)他們倆的要求,我做了兩個專利,一個是超級平整石板,這是通過數(shù)碼調(diào)平完成的,另一個就是獲得英國專利的角形鋼庫?!眴淘蛘f。
2005年,距離喬元栩建廠已經(jīng)7年。這一年,斯諾克首屆中國公開賽在北京舉辦,丁俊暉進入決賽?!拔矣X得這是一個機會,讓專業(yè)選手來評價我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眴淘蛘f。他跑到?jīng)Q賽場邊上的一家保齡球館租了一個位置,擺了一張喬氏臺球桌。決賽當天,喬元栩被保安攔在了警戒線外,他急中生智,指著前面的一個光頭——世臺聯(lián)技術指導員馬克,對保安說,幫忙把他叫過來。馬克走到跟前時,喬元栩舉起手中的角形鋼庫模型說,“這是中國的斯諾克?!?/p>
馬克看后,把喬元栩帶進了決賽場。為了有機會看到喬氏臺球桌,馬克還臨時改變了回英國的行程。北京公開賽,丁俊暉最終奪得冠軍。馬克把丁俊暉奪冠時打的那張球桌的臺呢拆下來,送給了喬元栩。旁邊的人沸騰了,后來翻譯告訴他,這張臺呢至少值400英磅。
丁俊暉奪冠,重新燃起了大家對臺球的熱情。馬志宇說,丁俊暉奪冠之前,北京最多只有幾百家臺球俱樂部,奪冠之后曾經(jīng)達到五千多家。
拿到臺呢后,喬元栩想找丁俊暉簽名。因為跟丁父有往來,他拿著臺呢就直奔賓館。一推門,一屋子“長槍短炮”對著丁俊暉和他的父母,喬元栩嚇了一跳,“不好意思,采訪,采訪呢?!?/p>
退出后,喬元栩笑了,他知道,丁俊暉會改變他和他的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