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走到盡頭那天,男人女人回到常去的西餐廳。淺淡燈光下,女人穿連體牛仔服,腹部看不出變化,男人穿薄毛衣,不時望向吸煙區(qū)。吧臺轉(zhuǎn)角處音箱很像燈籠,中空透明,歌聲自“井道”底部上傳,音質(zhì)透亮。談了幾句未出世的孩子,女人手指音箱:“那中間掉進灰塵怎么辦?”
離婚后,男人留下了那款音箱放到書房,自此房門總是緊閉,吸煙也必移步客廳。男人說,過去在書房抽煙,是怕熏到女人,如今避開書房,是擔心音箱。音箱旁靠著一張女人幼時和父母在頤和園里的合影。背光的照片上,父親穿白汗衫,獨自高興;母親戴墨鏡,疏離地偏在一旁,身倚欄桿望向左后方的佛香閣;女人站在中間,身板挺直,歪著頭,表情平淡。昆明湖水在三人身后泛著波光。
男人說,剛戀愛那會兒,在候車廳的快餐店里,女人第一次談起父親。女人小時候,他走南闖北,從未做成正經(jīng)生意;他呼朋喚友,甚至容許朋友用獵槍斃了家中的大黃狗,一桌人煮狗肉吃;冬天的晚上,他會滿院子潑上水,待次日凍透,拉著女人在院里滑冰;夏天,他教女人游泳,讓女人到游泳館里當教練。再后來,他和母親分分合合。
男人回憶,女人的班車10點才開,有足夠時間。女人又說起母親,一個自己剪裁衣服、時髦大方、喜歡芭蕾的俄語同聲傳譯。冬陽溫煦,女人戴黑色圓氈帽,穿紅色羊毛大衣,手捧咖啡,神采飛揚,很是驕傲;男人貪婪地聽,覺出女人身上某種力量,如獲至寶。最后,男人看了那張頤和園合影和另一張女人當游泳教練時的留影;后張照片上,女人剪短發(fā),眼眸深黑,穿白色T恤和短褲,干凈利落。
上世紀末,母親參加了那場練功運動,生活跌入淵谷,晚景慘淡,靠女人照顧。去年圣誕節(jié),女人的父親離世,孤身一人,在滑冰場旁的出租屋內(nèi)。女人和母親趕去料理。塵埃落定,女人給男人打來電話,哭著說父親沒了,小時候的院子和游泳館也沒了。男人很驚慌,他先是沉默著聽,安慰女人,再打開音箱。女人歸于平靜,說音樂好聽,母親近年來走出了谷底,自己的自由泳紀錄也無人能破。
男人說,女人如母親般漂亮,天真爛漫,也像父親般迷戀自由,驕傲堅持。當初,男人預(yù)感女人會歷經(jīng)父輩的坎坷,但慵懶的幸福一時完美遮蓋了陰翳。如今,男人仍相信,世事再無常,女人也終會得到她的無塵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