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邁長我60歲有多,我和他可以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忘年交”。從我記事起,滿頭銀發(fā)、妙語連珠、愛憎分明的他,就是我最喜歡的人之一。他像是我的睿智的爺爺,又因著滿懷天真的赤子之心而成為我的小伙伴。但那時年紀小,對于大人口中他那“豐富而曲折的經(jīng)歷”尚未能夠讀懂一兩分,只知道他在中國最可怕的監(jiān)獄里坐過不短時間的牢,曾出了一本牛逼到20年前無人不曉的書。
到了我小學(xué)的下半截,認的字足夠看那本傳說中發(fā)行了三千萬冊的《歐陽海之歌》,卻因為那個紅旗飄飄的復(fù)雜年代距今過于遙遠而無知無感。后來又看了他新著的《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里頭主要記錄的是關(guān)于他“文革”時被關(guān)于秦城監(jiān)獄長達2684天的經(jīng)歷。其中的許多細節(jié),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會以極高像素自動成畫,在我眼前被一針一線地勾勒出來,毒打?qū)徲?、被剝奪掉生而為人的一切自由,殘暴且不明所以。為此我曾不止一次地追問父母,為什么善良又剛正不阿的老邁要承受這種種,他們總是說一大堆讓我找不著北的話,其間夾雜著幾聲嘆息。隱約之中我惟一能感覺到的是,似乎這其中所有的不堪,都和那個家喻戶曉、名叫江青的女人有關(guān)。
為什么?這個大問題始終縈繞于我的心底,在結(jié)束了4年北上求學(xué)的時光后,我終于可以在對此最有話事權(quán)的老邁面前,試著解決掉這個疑惑。
當年,正是他們邀金敬邁登上天安門;也是他們,將金敬邁投入秦城
“紅得發(fā)紫”
時間跳回到半個世紀以前的1965年,36歲的老邁剛發(fā)表了他用28天完成的《歐陽海之歌》。在此之前他本想用個兩三年,好好考察細細醞釀這個真實的故事,可領(lǐng)導(dǎo)卻說:“寫個長篇小說要得了多久?三兩天還能寫不出來?”老邁聽了這話,一賭氣一咬牙一并腿,大聲道:“我保證一個月之內(nèi)完成?!钡f出口的話可不比放出去的屁呀,于是老邁扎起頭巾廢寢忘食,在差兩天一個月的時候,交了稿。
這一下可不得了。
劉少奇說:這本小說要印1500萬冊。
毛澤東說:這是個大作家。
陶鑄說:中南地區(qū)凡是有閱讀能力的干部都得看你這本書!
老邁一聽心想:中南地區(qū)有閱讀能力的干部有多少呢?有閱讀能力不就等于認識字就行?里面難認的字又不多……
隨之而來的自然便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贊譽浪潮”,其中最直觀、最有力的證據(jù)正是那個僅次于《毛選》的發(fā)行量——三千萬冊,比劉少奇當時所提倡的多了整整一倍。而這個三千萬其實也只是個不完全統(tǒng)計,誰也不曉得究竟面世量有多少,因為所有報紙和正規(guī)刊物都在競相轉(zhuǎn)載,既能完成任務(wù)又能表明態(tài)度,一箭雙雕甚至多雕,何樂而不為呢?
66年的氣氛很不尋常,早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經(jīng)濟困難、文藝上出籠“黑八條”、江青弄了8個樣板戲,而《歐》恰好突出了政治、改造、工農(nóng)兵,從此身為作者的老邁,用如今21世紀的新詞語來說,就是徹徹底底地“紅了”,猶似一顆新星,“冉冉升起”。如同睡了一覺起來突然發(fā)覺屬于自己的小世界已經(jīng)分崩離析,萬馬萬軍萬車萬人都正手舉大旗向他涌來,各單位機關(guān)軍區(qū)爭先恐后排隊請著作報告、求簽名的人擠得水泄不通,所到之處無不是鮮花掌聲一大片……對此,老邁沒有狂喜沒有傻樂甚至沒有出人頭地后的輕松,他的真實感受甚至是“有點瘆得慌”,畢竟看過“反右”、看過“大躍進”,他太明白突如其來、猶如“造神運動”般的上升,絕對是弊大于利,把你拋得高高的,讓你還在云里霧里沾沾自喜的時候,“砰”一聲,摔你個魂飛魄散、尸骨無存。
可是看得透有什么用呢?當?shù)搅吮慌踔聊硞€地步的時候,上頭的指示就如同一場鴻門宴,被擺到了老邁面前。
66年年底,老邁接到江青傳達下來的意思,讓他去浙江寫蔡永祥,三支隊三連那個為保護過橋列車安全而壯烈犧牲的戰(zhàn)士。老邁豈敢拖延,打著背包就到了南京軍區(qū)。在看過當?shù)貛讉€創(chuàng)作人員收集的資料、書稿、提綱后,為了加深印象,老邁決定隨這位“已逝”的主人公到錢塘江大橋上去站一個月的崗。
資料記載蔡永祥是凌晨一點上的崗,而事故發(fā)生于一點一刻,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階級敵人跑到鐵軌上去放了一根棍子,企圖借此將火車震翻,正是蔡永祥沖上去拿開了棍子,避免了災(zāi)難的發(fā)生。他特意量了量,兩條鐵軌之間的直線距離是1.44米,而上頭給的棍子只有1.4米,根本不足以橫在鐵軌之間。加上這又是根細細的木棍,老邁心里暗自琢磨:那么大的火車,難道還壓不斷一根細木棍?他跑去問,結(jié)果他們給他換了另外一根水泥的……
老邁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細究起來居然錯漏百出,搞不清楚的事總不能胡編亂造一通吧,他實在寫不出來,就向上頭打了好幾次報告說明情況,大概也反映到了江青那里,說是老邁有事需要請示,于是總政馬上傳來指示讓他趕往北京。終于在10月11日,老邁在京西賓館見到了江青,同她一起的還有周恩來、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戚本禹等人。
一見面老邁還沒來得及坐下,江青就劈頭蓋臉、不分青紅地給他來了一頓罵:你這個作家架子太大,別以為自己出本書就了不得,在我江青面前,你得乖乖的聽見沒有?!聽了這話,老邁那被京西賓館暖氣所熱出的大汗瞬間縮了回去,他甚至感到背脊發(fā)麻,冷冰冰的像進了雪窖。后來他才明白,江青這是想用自己,為了要把他收得服服帖帖所以先來個下馬威。
飯吃完后,老邁手頭上一下就蹦出了好幾個“大活”:“五一”慶?;顒游乃囇莩龅呢撠熑?、“5·23講話”幾篇重要文章的負責人、文藝口負責人……以至于接下來中央決定接管文化部的時候,老邁就順理成章成了整個文化部的“負責人”,通俗叫法為:文化部部長。
老邁接到通知的時候再次出了趟更大的冷汗,他對戚本禹說:“我實在挑不起這個重擔呀,我還是寫我的小說,找更有能力的同志來吧!”戚本禹并未多言,只是把一份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文件遞給老邁,老邁一看,里面裝著江青關(guān)于文化部負責人的報告,上面有有好幾位中央領(lǐng)導(dǎo)表示同意的畫圈批示。
這下,老邁徹底無路可退了。
老邁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從小到大沒當過任何官,班長組長隊長小隊長,無論高低大小一概不知。如今就因為一本《歐陽海之歌》,轉(zhuǎn)眼間搖身一變成了文化部部長,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連走都沒有走穩(wěn)就學(xué)跑,不僅如此還要飛,是會栽跟頭的!
而另外一個老邁在爾后漫長歲月之中都沒想明白的是:自己被任命為“中央文革文藝組負責人”,江青是“中央文革文藝組組長”,這到底是負責人領(lǐng)導(dǎo)組長?還是組長領(lǐng)導(dǎo)負責人呢?
當年的代理總參謀長楊成武,他被誣陷為金敬邁的總后臺。1979年在北京見面,憶及往事,大笑不止
“紫得發(fā)黑”
老邁來到江青手下工作了。雖然頂著一個聽起來威震四方的頭銜,但他真正要“負責”的具體事務(wù)卻為:替江青打雜。還好老邁過去在話劇團就唱過歌、拉過提琴、吹過黑管、弄過燈光、搞過衛(wèi)生、寫過劇本,是個名副其實的“雜家”。
實際上江青會選擇老邁是有她自己的道理的,名氣很大又是個解放軍所以不會引起什么爭議、沒有后臺沒有背景所以沒有膽量“添亂子”,當然她也需要借老邁當時在廣大讀者中的威望,把“文藝口”的工作給徹底抓起來??偠灾X得老邁“好控制”,她正需要這樣一個幌子。
可是對于老邁來說,日子就不太好過了。江青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就像一個口雖不大、卻不見底的黑洞,又像一只張牙舞爪、嘶吼聲切切的獸,不一定在哪個時候就會跳出來,將她控制。毋庸置疑,這種恐懼來自于她的過去。老邁發(fā)現(xiàn)江青特別忌諱也特別害怕任何一個人提到她的過去,那個當她還是一名切實的“文藝工作者”的30年代。她的劇照、她的電影、她的風流韻事、她的生活緋聞……她要從藍蘋徹底脫胎換骨變?yōu)榻啵優(yōu)檎司?、革命骨干、潔白少女、一個配得起偉大領(lǐng)袖的出色女人,那么以上這一切來自過去的人證物證,便是她前進道路上的最大障礙。
人證倒還好說,誰會在母老虎的傷口上撒鹽呢?大家自然都心照不宣地對“30年代”閉口不提,自欺欺人裝作不知道也就過去了。但是物證,那5部電影和不少曾刊登在雜志上的、流落在民間的“藍蘋劇照”,成了江青的惡魘。
對此老邁想不通的問題是:舊社會一個女演員,她跟別人談個戀愛有什么奇怪的呢?演員不都亂談戀愛嗎?這連缺點大概都算不上,誰沒穿過開襠褲,誰小時候沒尿過炕呢?況且那都是參加革命以前的事了,之后她就投奔革命了嘛!不,不能以毛主席夫人的名義出現(xiàn),而只能被稱為一個“生活伴侶”,那是個什么概念?她不委屈嗎?她不想報仇嗎?這下終于逮到機會揚眉吐氣了,她怎么可能不想方設(shè)法把所有人都給整一遍?
她需要發(fā)泄,于是老邁這個負責人理所應(yīng)當就成了她的“出氣筒”。跟對待她的秘書楊銀祿一樣,江青對老邁也慣于隨心所欲、橫加指責,她朝三暮四,做事沒一個準主意,想起一出是一出。沒事兒了夸幾句,來勁了就罵一頓。
除此之外老邁的“打雜”,其實主要還是圍繞替江青抓文藝組的工作而展開,每天都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不可開交,卻讓他絲毫總結(jié)不出來這“抓工作”到底抓了個什么名堂,只記得從早到晚都在保某某某、支持某某某、反某某某和打倒某某某,某某某是誰呢?太多了,老邁根本數(shù)不過來。而這某某某的罪狀又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呢?靠的是舉報和揭發(fā),相互舉報、相互揭發(fā),大家以此為業(yè)、以此為榮,無數(shù)人被卷進了這個怪圈之中,并且樂此不疲。
老邁這一輩子沒有跟誰“匯報”過,從未告過他人的狀,更不曾說一句張三不好李四不好王二麻子不好,他覺得這是很丟人的事情,說這種話、有這種心態(tài)的,不配做人!但俗話講,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所以對于這突如其來的“飛黃騰達”,老邁從未得意過,每表一次態(tài),他內(nèi)心深處的擔憂便多添一分;每斗一個人,他思想上那如同被絞住了的痛苦,就又被擰緊一寸。因為沒有人知道明天太陽升起之后又會有誰傾家蕩產(chǎn)、家破人亡、被“斗批改”個豬狗不如人鬼不分,但老邁卻已經(jīng)隱隱摸到了那脈搏的跳動,終將逃不過這一場撼世的浩劫。
他整個人猶如一顆在半山腰上的巨石,戰(zhàn)戰(zhàn)兢兢、搖搖欲墜,下面盡是凌空蹈虛、尸橫遍地的荒野之境。
金敬邁夫婦在廣州家中
“黑夜已深”
1967年6月,老邁剛當上負責人沒多久,一位分管電影口的女同志向他反映了一個情況,意思是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資料室有一批關(guān)于30年代的電影資料,早被封存了的,但近來紅衛(wèi)兵開始搜查各協(xié)會,把很多過去的舊報紙舊雜志舊文件都給翻了出來,聲稱要“抓叛徒”。這位女同志恰好原來是影界人士,也非常熟悉影協(xié)資料室,她知道里頭有些東西是絕對見不得光的,就對老邁說,這些年輕人都不懂,如果硬是翻出這些來影響多不好,要不要問一下是否把相關(guān)資料都收上來?
老邁一想,這可不是個小事情,萬一東西被散播出去,豈不會引起誤解?于是他說,是應(yīng)該收起來,但我得先請示一下。
這一請示,就犯了大忌。
那天江青叫老邁去釣魚臺看電影,開始前趁人還沒到齊他便私下問戚本禹關(guān)于“收材料”一事。這時候江青進來了,笑瞇瞇地問道:大作家,你們說什么呢?老邁偷偷看了眼戚,他卻一臉事不關(guān)己,無奈老邁就只有硬著頭皮如實答道:我跟老戚在商量匯報電影資料館里頭有些30年代的電影文藝小報,里面什么內(nèi)容都有,我在問他是否收上來,免得年輕人不懂得當時的歷史,造成一些誤解……
一箭射到了江青的心病上,十環(huán),不偏不倚。她立刻沉下臉來,陰陽怪氣地說,有什么好收的,你就讓它擴散嘛!說完噌噌噌就走,電影也不看了。
戚本禹見狀也跟著發(fā)火:這種事還用請示嗎?統(tǒng)統(tǒng)收上來,就說是我要查閱!
老邁回去把話一傳達,沒幾天分管電影的舒世俊和分管圖書博物口的劉巨成、徐輝琪就分別把幾十張發(fā)黃的電影劇照以及30年至36年的二三十本電影雜志合訂本,給送到了他面前。
老邁考慮把這些資料都交給公安部,但跟謝富治報告后得到的答復(fù)是:這件事不該我們公安管,這屬于中央辦公廳的職責,你交給汪東興吧,他能管。老邁聽罷,緊趕慢趕地找到了汪東興,汪卻說:我太忙了沒有時間,你還是交給文革辦事組吧!
沒有人愿意接這包如同炸藥一般的資料,老邁只好向文革辦事組組長王廣宇再說一遍事情的原委,他體諒老邁被左右“踢皮球”的艱難,想了想說:我這兒是實在放不下,不如這么著吧,我讓人給你送個大保險柜,你把資料全部鎖在里面,貼好封條別讓任何人看到。
老邁也覺得,眼下這似乎是惟一的辦法。
很快,保險柜、資料、封條,一切都準備就緒,老邁把東西一放、柜門一鎖死,總算松了一口氣,他心想:這件事總算是告一段落了。但其實序曲剛完,大災(zāi)難尚未真正開始。
9月下旬的某一天,夜里3點鐘老邁被一位秘書給請進人民大會堂的大廳,隨后劉巨成和徐輝琪先后被叫去進行談話,兩人都是哭著回來的,說謝富治追問叫他們?nèi)ナ占昂诓牧稀钡牡降资钦l。老邁安慰了他們一番,說別擔心不會有問題的,我請示過,我來負責。
隨即警衛(wèi)來將劉徐二人帶走,老邁著急,在大廳里等謝富治想把問題解釋清楚。
過了一會兒謝富治走了進來,老邁走上前去說:收集資料的事情是我叫他們?nèi)マk的,我也請示過好幾次,如果有什么問題,應(yīng)該由我一個人來負責。
謝富治聽了這話有些詫異,約莫是未曾見過老邁這么固執(zhí)又奇怪的人,他說:這么大的事情,你敢“負責”?!好大的口氣呀,你負得起這個責?
老邁嘀咕:7月初不還向您報告過嗎……
謝富治急了:什么報告?你的報告呢?我怎么沒見你的報告?
“當時是口頭請示的,沒有報告……”
“口頭報告?沒有書面報告那算什么請示?我不記得這個事!你不要血口噴人!不記得不記得嘍……”
一只烏鴉飛過,觸動了老邁這塊半山腰上的巨石,他開始往下滾。
老邁想,還有一根救命稻草:汪東興。
得到的回答是:我剛陪主席從南方趕回來,實在沒有時間處理你這個事情了,抱歉抱歉……稻草斷了。
沒有一個人承認老邁曾經(jīng)“請示過報告過”,甚至沒有一個人愿意說自己知道這件事。老邁從這一刻開始真正意識到了其中的利害。他決定拼死一搏,給總理寫信。
他也知道這實際上風險更大,因為如此一來就等于在控訴江青、謝富治他們都是不守信用、出爾反爾的小人,可是他別無選擇。老邁在信的結(jié)尾處寫了這么一段話:我只是個小兵,而他們都是大首長,如果他們?nèi)挤裾J,那么我只有以死表示自己的清白了……
老邁晝夜巴望著這封信能夠在最后關(guān)頭救自己一命,但信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最后竟然被轉(zhuǎn)到了江青的手上。
隨后劉、徐二人被無罪釋放,老邁卻成了背起全部黑鍋的罪魁中的罪魁。
老邁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了整整123天,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只是他不明白,人本該是同情有苦難的人、同情不幸的人,而我們卻為什么專整窮人和不幸的人呢?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受過苦、擦過皮鞋,其中有一個擦皮鞋的小流氓拖著鼻涕、眼睛里都是眼屎,平時老邁要搶了他的生意就會挨頓暴打,有一次過來一個擦皮鞋之中管事的問老邁:狗日的,你為什么總要搶別人生意?!那時老邁爸爸和妹妹都病了,他說實在對不起,但我爸爸妹妹都快死了,我得趕快擦點鞋賺點錢才能去抓藥呀!那人聽說之后大罵:狗日的你有這么大的難處你不告訴我,你不信任我!緊接著他就指揮別的孩子:你們都先別擦,讓老邁先擦!老邁擦完了人家回去要做功課、要抓藥,人家是小學(xué)畢業(yè)生,誰不服氣了就來找我……
回過頭來繼續(xù)罵老邁:你不是就想要錢嗎?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錢:去抓藥,夠不夠!老邁連忙說夠了夠了,一半就夠抓3副藥了……他說:你去抓5副!從此以后大家都知道老邁要上學(xué)、賺了錢要給家里人治病,所以有活了都會讓他先擦。
每當老邁想起那一幫擦皮鞋的小流氓,都會感動得眼淚嘩嘩直流。人性究竟有多惡?為什么一旦被放到了某一種環(huán)境下,就連小流氓都不如了?
但無論你有多少的問題想不明白,現(xiàn)實對反革命分子都是不會心慈手軟的。
老邁被定為廣州軍區(qū)“第一號大案”,先在廣州挨了整整兩年的批斗,在此期間,一支由十幾二十個1米9以上的壯漢們組成的“專案組”,計劃以皮肉為突破口,保守按每天一頓來算的話,揍了老邁至少幾百頓。老邁被打得遍體鱗傷,牙齒掉了七八顆,從頸椎到尾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左眼球也在拳頭之下變了形。
再后來,一項“趁主席南巡時,陰謀進行綁架”的罪名無緣由地被扣到頭上,再加上江青一句“他不是我們的人”,將老邁投進了秦城一號監(jiān)獄。
“白晝將近”?
在秦城監(jiān)獄里,時間并不具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但卻又無比具體,因為每秒鐘都很難熬過。進來之后江青說只要老邁“徹底揭發(fā)、徹底交代、徹底改正”,就可以放了他。但老邁實在揭發(fā)不出誰、交代不出啥、也不曉得究竟要改正什么?改正不會說假話的壞習慣?還是從此不再一人做事一人當?他真的不明白。
所以他想既然都已到這個地步,也就只有置之度外了。
老邁的單人牢房里有一扇很高的、小小的窗戶,3條橫鐵板和7根豎鐵柱,將他的天隔成了32塊很小很小的長方形。北京離赤道太遠,日光和月光都照不進來,老邁每天就那么仰著脖子,看著這一片沒有太陽沒有月亮的天。
老邁的鄰居里,有每天無數(shù)次一邊嘶吼著“我對不起偉大領(lǐng)袖,我真該死??!”、一邊狠狠扇自己無數(shù)個耳光的“反省者”;有一遍接一遍以每秒吐出7個字的語速、字正腔圓重復(fù)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宋慶齡和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在北京舉行正式會談”這一長句的“播音員”;還有一位上了年紀每天不斷唱同一首《滿江紅》,卻每每唱到“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就會卡帶,隨即一直重復(fù)重復(fù),最后不得已唯有選擇跳過的“歌唱家”……
他們在這漫漫長日長夜之中,終歸勝不過無邊的寂寞、壓抑以及記憶對靈魂的酷刑,成了精神病、成了瘋子。老邁每天聽著這四面八方而來的囈語吼叫和吟唱,有時又陷入墳冢般的死寂,不禁擔憂:他們將是我的明天嗎?
于是為了不成為他們的“昨天”,老邁只有啟動自己的全部智慧和洞察力,去找尋一切能夠打發(fā)時間、不讓自己發(fā)瘋的樂子。
他猜《毛選四卷》上每一頁的標點數(shù)量、每個偏旁部首的漢字有哪些、數(shù)自己知道的脊椎動物爬行動物兩棲動物、回憶自己印象中每一個駐外使節(jié)的姓名、搞衛(wèi)生洗澡以及左三下右三下地洗手……獄中時光像是要硬生生地將他活埋,只要一刻不動身不動腦,一鏟土就會被迎面潑來。
為此老邁甚至費盡心思、冒著殺頭的危險在這蚊子都飛不進來一只的地方,自己用各種奇奇怪怪的小零碎和小破爛,做成了一個墨盒、一只袖珍筆、一條內(nèi)褲和一根腰帶,再加上偷來得一小瓶墨水和想盡辦法向上頭耍賴哀求而得到的《馬克思全集》,他的監(jiān)獄生活一天天“豐富”起來……
他就這樣在秦城一號里呆了2684天,還能走、還能說,沒有瘋、沒有死。
愛因斯坦通過狹義相對論推算出時間的長短其實是相對的,就好比說對于一個正常工作生活、家庭幸福的人而言,7年零4個多月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但對秦城一號中的老邁來說,7年就不再是7年,而是2684天,而2684天也不僅僅是2684天,而是一天加一天加一天再加一天,直加到兩千六百八十四。
終于在“文革”接近尾聲的1975年的5月19日,秦城一號接到了經(jīng)上頭畫圈通過的釋放通知,老邁將被轉(zhuǎn)移到河南許昌的農(nóng)場進行接下來的“勞動改造”。離開的時候正是深夜,陰歷十五的月亮又圓又亮地懸在高高的天上,老邁回頭看了一眼夜色中陵墓似的秦城,感嘆它果然像一座城啊,不知起名“秦城”是否有點“向嬴政致敬”的意味呢?
他想:兩千多天,也算“彈指一揮間”吧!沒料到,過不多久“四人幫”居然倒了,老邁和江青“交換場地”,她進了秦城一號。
這次在和老邁聊天的過程中,他話并不多,往往一沉默就是一兩分鐘,像是一尊被扯進了黑洞的雕塑。七八年不見,他看起來衰老不少,多年前批斗留下的傷病始終困擾,只是精神仍然矍鑠。
他說他老了,對于那段刀光劍影卻又荒唐至極的往事,他不愿多談,“人們總叫我回憶相同的東西,我很痛苦,說了太多,累了,不想再說了……”他覺得自己多說無益,并不能改變什么,而且也想圖一個清凈,“沉默是金,我是到這個年紀才徹底領(lǐng)悟這個詞的意思了?!?/p>
談到江青,這個改變了他一生軌跡的女人,老邁內(nèi)心并沒有太多責怪和怨恨。他說江青,舊社會當演員的,本來就沒什么地位,跟今天的明星是兩個概念。
最后,我問他一個很矯情的問題:老邁你覺得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黑暗之后,天現(xiàn)在亮了吧?
他想了想,說:不管怎樣,總之我早都原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