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侶從寺廟外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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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雅加達到日惹,是穆斯林齋月的第一天。
560多公里的路程,火車要開8小時,所幸座位夠?qū)挸?,也沒有吵鬧的小孩。一上車我就戴上耳機,一邊悠哉悠哉地聽音樂,一邊看印尼作家普拉姆迪亞的小說。窗外是一晃而過的清真寺、華北平原一樣的稻田,籠罩在一層薄霧狀的火山灰里。
雖然是齋月首日,但吃飯并沒有想象的困難。中午一到,列車員就主動推來餐車,有雞腿、炒飯、泡面。幾桌頭戴紗巾的穆斯林也毫不在乎地大吃起來。比起中東和馬來西亞,印尼的穆斯林算是相對溫和的,不過在齋月第一天就這么公然地吃吃喝喝,恐怕也有點“頂風作案”的意思。
進入爪哇中部,風景為之一變。一望無際的平原,忽然被蔥郁茂盛的山巒代替。天空壓著極低的云,鉛灰色的溪水流過黑色的火山巖。雨水很快就下來了,流過車窗,搖蕩著路邊的芭蕉樹。
我想起在雅加達參觀伊斯蒂赫拉爾大清真寺時也在下雨。這座清真寺建成于1978年,能同時容納二十多萬名信眾。當時正是中午,阿拉伯文的唱經(jīng)聲透過宣禮塔響徹天空。一瞬間,我感到整個雅加達都顯得馴服而安靜。我光著腳走進清真寺,在阿訇的帶領(lǐng)下,靜靜地觀看。
直到1200年,伊斯蘭教并沒有使很多印尼人皈依,或許在17世紀之前,也不是印尼的主要宗教。13世紀,蘇門答臘北部港口邦國巴塞的國王改信伊斯蘭教,他們是第一批皈依伊斯蘭教的印尼統(tǒng)治者。接下來的兩個世紀,伊斯蘭教沿著海上貿(mào)易通道加速傳播,其他印尼邦國也開始皈依伊斯蘭教。
如今,印度尼西亞是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國家,卻并非伊斯蘭國家。被很多人視為一種妥協(xié)的潘查希拉(Pancasila)是這個國家的哲學綱領(lǐng)。蘇加諾曾將它闡述為“西方民主、伊斯蘭教、馬克思主義和國內(nèi)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結(jié)合體”寫入憲法。在蘇哈托時期,它更被上升至禱文的高度。雖然一些伊斯蘭政黨曾試圖讓遵守伊斯蘭教法成為憲法義務,但國會于2002年拒絕了這一提議。蘇哈托也曾經(jīng)明確宣布伊斯蘭教法不具備法律效力——盡管該教法的某些元素,仍為部分城市和地區(qū)所接受。
潘查希拉倡導一種包容的哲學和天下一家的思想。這或許解釋了伊斯蒂赫拉爾大清真寺的設計者為什么是一位天主教建筑師。當我走出大清真寺,發(fā)現(xiàn)僅僅一街之隔的馬路對面,就是天主教大教堂(建于1901年)哥特式的雙尖頂。
然而,不管擁抱哪種文明——我不乏偏見地認為——印尼人都是在進入別人的世界,而與他們自己的世界漸行漸遠。
爪哇島,布羅莫(2392米)和塞梅魯火山(3676米)的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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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伊斯蘭教來到之前,印度教和佛教控制著印尼的各個主要地區(qū)。印度文明對印尼的影響并不局限于宗教,當時的統(tǒng)治者也接受了印度的王權(quán)觀念,采納了印度史詩《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
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印度文明無疑是一種全新的世界觀,他們之所以愿意接受,是因為領(lǐng)會到這種世界觀的功利價值。他們邀請婆羅門祭司進入宮廷,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建造起輝煌的宗教建筑,因為宗教也大大提高了他們自身的權(quán)威。我想,這也就是婆羅浮屠被建造起來的本質(zhì)原因。
亞洲的佛教遺跡我去過不少,從已經(jīng)基本損毀的鹿野苑,到保存完好的吳哥窟,可只有婆羅浮屠給我一種完全超然物外的感覺。和當?shù)厝肆奶?,他們對本地旅游業(yè)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你來也好,不來也罷,悉聽尊便,無期待也就無痛苦。不過反過來說,較之很多執(zhí)著于招攬游客的地方,婆羅浮屠的姿態(tài)更讓我受用。畢竟這地方在火山灰下埋了一千多年,應該有種空寂、蒼茫感才正常。
在售票處圍上紗籠(表達尊敬),喝了免費奉送的咖啡,順著公園一樣的林蔭路一直走,便是婆羅浮屠。初看上去似乎比想象中的小,不過還是忍不住發(fā)出一聲贊嘆。如從天空俯瞰,婆羅浮屠的結(jié)構(gòu)是一個三維的曼陀羅,代表佛教萬象森列、圓融有序的宇宙。實際看上去,更像一個外星人留下的神秘遺跡。因為至今婆羅浮屠的早期歷史依然成謎。人們只知道它是由當時統(tǒng)治中爪哇的夏連特拉王朝在公元750年至850年間的某個時候建造的。至于因何而建,哪里請來的工匠,費時多久,如今都已湮沒在歷史的迷霧中。
婆羅浮屠由200萬塊石塊建成,毫不夸張地說,幾乎覆蓋了整座小山??梢韵胍?,建造這樣的東西,要耗費多少人力和物力。然而離奇的是,在婆羅浮屠完工后不久,夏連特拉王朝就被他國攻破。夏連特拉王子被迫逃往蘇門答臘,入贅室利佛逝國,而夏連特拉的勢力被逐出中爪哇。這意味著從建成之日起,婆羅浮屠就被荒廢了。
我想象著這里荒草凄凄的景象。只有不遠處的默拉皮火山注視著一切。它不時爆發(fā),使婆羅浮屠的地基整體性下沉,最終被埋在厚厚的火山灰中,又被四周瘋長的熱帶叢林掩蓋。
它被遺忘了近十個世紀,一切仿佛沒有發(fā)生過,也沒有任何爪哇文獻記錄它的存在。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它本是一個古代帝國“永不陷落”的標志,但卻被證明徒勞無功——正如歷史所一再證明的。
直到1815年,英國人托馬斯·斯坦?!とR佛士爵士才重新發(fā)現(xiàn)這座沉睡千年的佛塔。之后,荷蘭人開始對婆羅浮屠進行修復,但發(fā)現(xiàn)支撐建筑的山體早已浸水,巨大的石塊群也已陷落。荷蘭人離開后,婆羅浮屠的修復暫告停滯,剛剛獲得獨立的印尼人正忙著建設新興國家,無暇顧及這片早就被祖先遺棄的土地。到了1973年,政府仍然無力修復,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出面支付了2500萬美元,耗時10年,才將婆羅浮屠最終修復完成。
婆羅浮屠變成了爪哇乃至印尼的驕傲。我在官方的宣傳冊上看到,它與中國的長城、印度的泰姬陵、柬埔寨的吳哥窟,并稱為“古代東方的四大奇跡”。與前三者不同的是,婆羅浮屠已經(jīng)無法被它的人民完全理解。人們驚嘆于它的工藝,驕傲于先人的智慧,可是工藝之下那個曾經(jīng)繁盛一時的佛教文明已經(jīng)在爪哇消失——這里是伊斯蘭的世界,而宇宙間只有一個真主——“安拉”。
1985年1月21日,婆羅浮屠的9座舍利塔被9枚炸彈嚴重損壞。1991年,一位穆斯林盲人傳教士被指控策劃了這次襲擊。他被判終身監(jiān)禁。我站在婆羅浮屠的頂層,看到佛陀慈悲微笑,眼前是綿延的群山、低垂的天際線和茂密的棕櫚林。
日落以后,天空布滿了星星,昆蟲和青蛙的鳴叫不絕于耳。我在婆羅浮屠對面山上的茅草屋里,吃烤羊肉,喝葡萄酒,霧靄下的熱帶叢林美得令人窒息。突然之間,散落在群山間的村子開始晚禱,整個世界幾乎同時響起了伊斯蘭的唱經(jīng)聲。那個拖著長音的男性詠嘆調(diào),通過宣禮塔伸向四方的喇叭,漫山遍野,水一般地彌漫——這是一種富于侵略性的傳教方式。我感到就在四周、就在近在咫尺的叢林里,洶涌的塔利班戰(zhàn)士正將我團團圍住……
祈禱一直持續(xù)到深夜。作為現(xiàn)實性的后果,我那晚幾乎一夜未眠。齋月就是這樣厲害。
穆斯林前往雅加達中區(qū)的清真寺做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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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爪哇,并非每次發(fā)現(xiàn)都是快樂的。因為風景過于斑駁,現(xiàn)象錯綜復雜。從伊斯蘭的角度理解一切,或許會容易很多,可惜它到達這里的時間還不足以形成文明。在雅加達國家博物館里,我甚至無法找到與伊斯蘭相關(guān)的任何內(nèi)容——館里展出的只是土著文化和各個時期留下的佛像。
我們乘巴士去普蘭巴南,這是印度教的遺跡,位于日惹東北16公里。和婆羅浮屠的命運一樣,普蘭巴南建成后不久就被遺棄,然后在歷次火山爆發(fā)、地震和偷盜中,化為悲劇性的廢墟。
寺廟群緊挨著公路主干道,即使站在路邊遠眺,大濕婆神廟的尖頂也甚為壯觀。實際走進去,發(fā)現(xiàn)仍有大片倒塌的石塊,散落、堆積在原地。大量斷手斷腳、無法修復的佛像,立在草地上,像屠殺過后的現(xiàn)場。
環(huán)繞大濕婆神廟的走廊內(nèi)壁上,雕刻著《羅摩衍那》中的場景,講述的是羅摩王的妻子悉多如何被誘拐,以及猴神哈努曼和白猴將軍如何找到并解救她的故事。這個故事仍然作為爪哇傳統(tǒng)戲劇的一部分,在普蘭巴南村的露天劇場上演。但普蘭巴南村是一個標準的伊斯蘭村落。
有一則傳聞說,1965年蘇哈托軍事政變后不久,要求每個國民申報自己的宗教信仰,普蘭巴南的村民感到十分躊躇。他們是穆斯林,然而又感到自己不能這么申報——因為違背了太多伊斯蘭戒律。他們了解到自己的祖先建造了偉大的普蘭巴南寺廟群,盡管其背后的文明已無從知曉,但他們知道這和印度教有關(guān)。他們也知道,平時喜歡看的哇揚戲,很多情節(jié)也來自于印度史詩。于是有的村民提出一個設想:他們應該申報自己信仰印度教。
可是問題也接踵而來。最主要的一條是,他們不清楚信仰印度教應該做什么。無論是印度教的歷史還是儀軌,他們都一無所知。于是他們請來了巴厘島的印度教祭師,教授他們印度教的常識,可最終發(fā)現(xiàn)過去已無法重建,文明一旦丟棄,就不可能再輕易地撿起。于是,他們只好申報自己信仰伊斯蘭教。
從博物館的舊照里,我看到1885年荷蘭人發(fā)現(xiàn)這里時的情景。當時,這里是一片更加荒涼的廢墟,到處長滿荒草,野象橫行,而那些荷蘭人迷茫地坐在石頭上。
在某種程度上,這種迷茫我是能夠感同身受的。一個如此宏大的建筑被輕易地遺棄,一種壓倒性的文明徹底消失,無論誰也難以理解。即使是擁有現(xiàn)代化機械的今天,想完全修復普蘭巴南也困難重重,更何況在古代?那需要多么大的信心、恒心和毅力?我深深地感到,這里展示的不是文明,而是文明的喪失,是一種被時間遺棄的力量。那些已然倒塌的是現(xiàn)實,而那些被好意修復的,與其說保存了現(xiàn)實,不如說像鏡子一樣映照出現(xiàn)實的殘酷。
10年級的學生Siti Nurmilah,在康蒂尼學校為慶祝印度尼西亞獨立而舉辦的烹飪比賽中獲勝,和另外兩位獲獎者捧著她們參賽的圓錐形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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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梭羅再次乘上列車,向東趕往龐越,這回需要9個小時。
爪哇只是印度尼西亞的第四大島,但實際走起來,才真切地感受到——那恐怕也是相當遙遠的距離。茶色玻璃外是近乎“永恒”狀態(tài)的稻田,平平坦坦,卻看不到任何現(xiàn)代化機械,全由人力和畜力耕種。手頭的《雅加達郵報》上說,美國國會規(guī)定2015年前三分之一的地面戰(zhàn)斗將使用機器人,但看看近在眼前的爪哇農(nóng)民,不由感到一種違和感。在火球般的赤道太陽下,爪哇農(nóng)民的世界觀,同德克薩斯開拖拉機、喝波本酒的美國buddy(兄弟)截然不同,那是自不待言的。另外,從西到東一路走過來,感覺爪哇就像一座巨大的糧倉(它也確實被荷蘭、日本當作糧倉侵略過)。如今雖然天下太平,可這樣的身份也不是“國家獨立”或“和平崛起”能夠輕易改變的。
火車經(jīng)過泗水,這是東爪哇的首府。從火車上看,仿佛是連綿不斷的棚戶屋所組成的鋼鐵集合體。等待開閘的浩蕩人群,騎著摩托車,無一例外的面無表情。不時經(jīng)過的小溪污染嚴重,有孩子蹲在水邊獨自玩耍,太陽惶惶地照著。我想起普拉姆迪亞的小說《人世間》就是以泗水為背景:少年明克進入荷蘭人開的貴族學校,在爪哇傳統(tǒng)與西方文明的撕扯中逐漸成長。此書被稱為印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然而一百多年過去了,我感到這種撕扯依然存在。
傍晚到達龐越,不幸開往布羅莫火山的巴士已經(jīng)停運,只好包車前往。不用說,要價高得驚人(合人民幣180元,沒票),只是作為現(xiàn)實問題,也沒有可以替代的選項。從龐越到布羅莫火山所在的布羅莫拉旺小鎮(zhèn),走山路還要近兩個小時。赤道地區(qū)天黑早,怕耽誤時間,雖然明知被老板索要了高價,也只能無可奈何。
司機小哥是一個看起來松松垮垮的年輕人,叼著煙卷,雙眼通紅,說他剛從賭桌下來,我是一點都不會吃驚。車則是印尼產(chǎn)的硬邦邦的吉普,舒適度照例不佳,不過這個照例自我安慰一下就好。
暮色四合。我們穿行在玉米瘋長的陌生小鎮(zhèn)上,伊斯蘭的唱經(jīng)聲在天空回蕩,路邊烤串的煙氣四下彌漫。小哥開得很慢,又不時減速,與碰到的任何人(或牲畜)吹口哨,打招呼,然后告訴我:“My friend。”
不到半小時,車就沒油了。無奈之下,只好調(diào)頭回去。小哥自稱“身無分文”,由我墊付了油錢,他卻從對面的小賣部晃出來,買了包煙,悠然點上。這明明是加油站,墻上也明明貼著禁煙標志,可無論是誰,全都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加完油出來,天終于徹底黑透,既已黑透,我也懶得再開口,任由司機小哥在漆黑一團的山路上以80公里的時速左沖右突。車廂里一片死寂,只有風聲和不斷響起的剎車聲。不管怎樣,我除了祈禱別無他法。轉(zhuǎn)念想想,在這個不確定的、暴力性的世界上,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現(xiàn)在本已近乎奇跡。
終于到了布羅莫拉旺,它就在滕格爾火山口的邊緣,俯瞰著布羅莫。我顧不得挑三揀四,就入住一家清教徒般的小旅館。大概因為海拔原因,水管出水困難,牙可以勉強刷,澡是萬不能洗。我出去買了一瓶Bintang啤酒,就坐在火山小鎮(zhèn)自斟自飲。天上沒有一顆星,遠方是無窮的黑暗。
礦工運送沉重的硫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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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凌晨4點,我們被塞進一輛小型吉普,前往觀測點看日出。所謂的“觀測點”,是在布羅莫火山旁邊一座海拔更高的潘南賈坎山上。如果運氣夠好,可以看到從古老的滕格爾火山口內(nèi)崛起的布羅莫火山,它西側(cè)的庫爾西、巴托克火山,以及爪哇最高峰塞梅魯火山(3676米)在日出時的盛景。
吉普在黑暗中一路顛簸,透過側(cè)面的車窗,幾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可你能感到整個世界在迅速后退。司機是個壯實的滕格爾漢子,自如地驅(qū)使吉普躲過各種坑洼,輪不沾地往前飛馳。我緊緊握著扶手,閉上眼睛,任由腦漿組織大面積重組,那感覺像是參加追捕任務的緝毒警,或者更確切地說,即將走投無路的毒販。
半小時后到達觀測點。下面早停了十幾輛同樣型號的吉普。雨后春筍般的游客,不約而同地匯聚到這地球的一隅,穿著防風夾克,走完登頂?shù)淖詈笠欢温烦獭3鲎饷抟潞唾u棉帽的小販們,跑上跑下地兜售生意——觀測臺寒氣四溢,如果不是穿了抓絨,篤定會被活活凍死(幾年前發(fā)生過這樣的事)。
我站在觀景欄桿前靜靜等待。眼前是火山的谷底,但此刻一片黑暗,遠方同樣沉浸在更大規(guī)模的黑暗中。我想象著在地球某處,太陽已經(jīng)從地平線噴薄而起,把巨大的陰影向西驅(qū)趕,它的鋒刃離布羅莫越來越近了,但此刻,布羅莫無疑還在沉睡中!不知為什么,周圍幾乎沒人開口講話,黑暗和寒冷似乎把一切生氣都吸走了。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打在土上簌簌作響,像小女孩穿了大人的拖鞋亂跑。一些人離開了,但更多的人選擇留下。
光亮的出現(xiàn)似乎只發(fā)生在短短的幾秒鐘里,但卻構(gòu)成了兩個世界的分野。這時,我終于可以看清眼前的景致:近處的樹木,遠處的云海。但霧氣過于濃重,看不到火山的蹤影。人群開始普遍性地失望,像癌細胞擴散一樣,迅速波及每一個人。
人們還是開始陸續(xù)離開,規(guī)模隨著有的滕格爾司機上來催促而達到頂峰。最后整個觀測臺只剩下我和一個西班牙人。
“走吧,”他終于沮喪地說。
可就在這個瞬間,風突然開始把晨霧驅(qū)散。我看到山谷間的云霧迅疾流竄。我們停了下來,目瞪口呆地盯著眼前瞬息萬變的景色。就在風把霧氣全部吹開的短短幾秒鐘里,我們有幸目睹了布羅莫火山和遠方塞梅魯火山被朝霞渲染的山頂。
“太美了,簡直超越了我的想象!”西班牙人激動地宣布。然后,新一輪的霧氣便來了,瞬間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回到吉普車上,我們返回火山口邊緣,然后越過沙海,下探到滕格爾底部。此時天已大亮,我看到布羅莫陡峭的山體聳立在遼闊的熔巖沙平原上——它像是一片干涸的黑色河床,荒涼而蕭瑟。史前時代的地球景致,恐怕不過如此。滕格爾馬夫們披著斗篷、牽著馬匹,等待把游客送到火山腳下,但大多數(shù)人選擇步行。
布羅莫火山已經(jīng)近在眼前,它神秘的坑口冒出滾滾濃煙,仿佛一口滾開的大鍋。我沿著落滿火山灰的臺階,爬上最后幾百米,直抵坑口邊緣。熱氣和硫磺迎面撲來,我知道,只要順著洞口下去,就可通向地球遙不可知的最深處。然而縱使現(xiàn)代科技已如此發(fā)達,這依然毫無可能。
山下的沙海一片蒼茫,如同月球表面,一座印度教神廟兀然屹立在沙海中央——它的位置如此突兀,造型如此古怪,以致于讓我感到它是被濕婆的大手隨意擺在那里的。我一下子便意識到自己只是匆匆過客——這里是布羅莫的領(lǐng)地,是神的世界。
布羅莫之所以神圣,并非因為它的景觀,光是它的存在就已足夠。長久以來,篤信印度教的滕格爾人就生活在對它的知曉中,并且以此作為生活的尺度。16世紀,當伊斯蘭教的洪流顛覆了滿者伯夷王國,為了躲避災難,滕格爾人避世于這片荒涼之地。是火山拯救了滕格爾人。如今,每到一年一度的卡薩達節(jié),滕格爾人依然會來到布羅莫,向火山口內(nèi)投擲祭品,祈求神靈的眷顧。
從火山回到布羅莫拉旺,游客們紛紛乘坐早班汽車離開了,有的前往泗水,有的轉(zhuǎn)向巴厘島,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小鎮(zhèn),頓時顯得空空蕩蕩。只有等到傍晚,新一輪的客人才會陸續(xù)而至,然后是新一天的日出、徒步、火山探險……
我在小鎮(zhèn)上隨意漫步,發(fā)現(xiàn)它真的就在火山口邊緣,火山的任何一次大規(guī)模噴發(fā),都可能是滅頂之災。然而,肥沃的火山灰上遍植著山蔥,蒼綠而茂盛,帶著爪哇特有的勃勃生機。我感到,在這里,在爪哇,繁茂與毀滅往往只是一步之遙。
一個賣毛線襪的滕格爾小販朝我打招呼:“你好!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國人?”他連珠炮似的發(fā)問。這之后,語言不通讓我們都奇異地沉默下來。我看到他穿著中國產(chǎn)的夾克,騎著日本產(chǎn)的摩托,于是我遞給他一支美國產(chǎn)的駱駝牌香煙。
氣氛相當融洽。直到和我揮手告別,他才終于想起什么似的大聲喊道:“要襪子嗎?布羅莫純手工!”
6
我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是伊津火山。它是爪哇主要的硫磺采集地,擁有一個綠松石顏色的火山口含硫湖,周圍環(huán)繞著陡峭的火山壁。這里的旅游并未完全開發(fā),直白點說,幾乎不存在配套設施之類的東西,但是一些旅行者會來到這里(似乎法國人居多,因為都在說法語),看壯觀的火山湖和采集硫磺的工人。
在很多人眼中,這些硫磺工人的生活堪比“人間地獄”。他們每天冒著生命危險,在毒氣四散的火山口采挖硫磺,然后把硫磺礦石賣給山下的制糖廠,用于制糖過程中硫熏去除蔗汁的雜質(zhì)。他們先要爬3公里的陡坡到達山頂,再爬200米的峭壁下到火山口,他們用最原始的方式燒硫磺,然后手揀肩挑,把80至100公斤的硫磺扁擔原路扛到山下。如此走完一個來回,需要3到4個小時,他們凌晨2點起床,為的是趕在毒氣更加肆虐的正午之前,完成一天的工作。他們每天能挑兩趟,賺大約5美元。
在上山的入口處,我看到一個寫著“因故關(guān)閉”的牌子,和爪哇的大多數(shù)牌子一樣,只要彎腰過去即可。接下來便是3公里長的山路,山勢變化多端,坡度也時急時緩。周圍是茂密的叢林,可以近距離地看到長臂猿在樹叢間跳躍。比起一片荒蕪的布羅莫,這里更像是一個森林公園。
天上飄著小雨,山路又濕又滑,可不好抱怨什么。因為那些與我擦肩而過的硫磺工人,扛著沉甸甸的扁擔,依然快步如飛。他們沒有登山鞋、登山杖,有的甚至只穿著夾腳拖鞋,人看上也瘦瘦小小,絕不是想象中大力士的模樣。然而就是這樣一群人,從事著這份可能是世界上最重體力、報酬卻極其微薄的工作。
爬到山頂,我看到一望無際的高原。它如同沉睡的巨象,趴伏在藍色的蒼穹下,仿佛隨時可以起身,把世界掀翻。通向火山口的小路則破碎不堪,硫磺熏枯的植被,橫躺在路上,好像史前動物的遺骸。我走到火山口邊緣“禁止下行”的警告牌前,看到熱氣蒸騰的綠色火山湖和噴發(fā)著硫磺氣體的黃色礦床。在這樣的高度,一切宛如魔幻電影中的冷酷仙境。
這也就是大部分旅行者選擇在此止步的原因。如果下到湖邊礦床,至少還需半小時。那是一段艱險的攀爬,一些路段很滑,硫磺氣體勢不可擋。據(jù)說幾年前有一名法國旅行者失足墜落,就此喪生。
或許是心理作用,我感覺下去的路極為漫長,每一步都邁得十分沉重。那些硫磺工人還要背上重達200斤的硫磺,所付出的辛苦可想而知。越接近火山口,硫磺氣體就越猛烈,我不得不戴上口罩(在北京防霾用的),才能保證呼吸,而大部分工人根本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他們挑著扁擔,挺著胸脯,極為緩慢地走著,好像電影的慢速播放。我可以聽到他們沉重而快速的喘息聲和發(fā)力時的呻吟。
終于到達熱氣蒸騰的火山口。湖水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綠松石色,而地熱通過湖水表面釋放出來,變成一片白茫茫的霧靄。在湖畔的硫磺礦上,鋪設著幾十條陶瓷管道,從火山口噴發(fā)出的熱氣通過管道形成真空加熱,大面積融化著硫磺礦。一種如血的紅色液體,沿著陡坡流淌下來。一些工人正在湖邊收集冷卻成塊的硫磺,然后用鐵鍬砸碎,裝進籃子。
周圍是如此寂靜,無論是湖水、礦床還是人,都悄然無聲,我只能聽到鐵鍬擊打硫磺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單調(diào)地回響在谷底。
我站在這場景中,久久不能開口。寫下這些文字時,依然感到語言的無力。我深知任何一個簡單的陳述句背后,都是無法想象的艱苦現(xiàn)實。有人說這里是煉獄,可對每天采礦的硫磺工人來說,煉獄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如同我們吃飯、散步、朝九晚五地工作一樣平常。作為亞洲最大的火山坑,伊津火山的硫磺噴發(fā)量為世界之最。這被看作一種幸運。因為在人口日益密集的爪哇,城市和鄉(xiāng)村都無法再提供更多供養(yǎng)。對當?shù)厝藖碚f,挖硫磺是一份得天獨厚的工作,更是現(xiàn)實的出路。工人們告訴我,在爪哇,一名普通教師的月收入不過100美元,而他們可以拿到150美元。
為了不忘記這震撼的場景,我從地上拾起一塊金黃色的硫磺晶體,用塑料袋包好帶回中國。這樣做并非有什么重大意義,也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英雄行為”,只是為了深深銘記——在這樣的世界,還有這樣的人,在這樣地生活。
突然,火山湖噴發(fā)出一陣巨大的煙霧,夾著熱氣和硫磺撲面而來。工人們?nèi)酉鹿ぞ?,紛紛躲避,而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便感到眼前一片昏暗,淚水奪眶而出,嘴里產(chǎn)生一股強烈的二氧化硫的酸味。我劇烈地咳嗽著,雖然戴了口罩,也毫無作用,肺葉好像都燃燒起來。
這時一只手把我拉向旁邊一處背風巖石——是一個硫磺工人,他看到我困在那里,所以出手相助。他也在流眼淚,他也在大口喘氣,他沒戴任何防護措施,臉上的皺紋里全是黃色粉塵。我們蹲伏在巖石下面,等待火山平息怒氣。然后我鼓足勇氣,爬回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