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丁丁,因為他,我選擇了記者這行?!?br/>
61歲的皮埃爾·阿蘇里(Pierre Assouline),腦袋圓圓,自己長得就有點像年長版漫畫人物“丁丁”;這位法國文壇的老記者,身兼作家、編輯、文學評論家等多種身份,2012年起開始擔任法國最負盛名的龔古爾文學獎評委。
據(jù)阿蘇里介紹,8月至11月,他們10位文學獎評委每月第一個星期二開會甄選作品,他笑侃:“我們法國人開會其實就是吃飯,我們?nèi)ヒ患野嘿F的餐館Drouant,里面有個包間,每人都有專座,椅背上有自己名字,也有從前坐這里的評委名字,我的名字是第5個,這說明過去100年,此席擁有者都十分長壽,坐我邊上的評委已是第10代了,我很為他擔心。”
阿蘇里1953年生于摩洛哥,在卡薩布蘭卡度過童年后回到法國求學,上世紀70年代開始從事記者工作。1984年至1986年擔任巴朗出版社文學顧問,1985年進入法國著名的《讀書》雜志編輯,并于1993年成為主編,任期長達20年;他曾為法國《世界報》文學專欄撰稿,創(chuàng)立了文學博客“書香之國”,并為多家電臺、電視臺、雜志擔任文學評論員。
“一般來說,我寫一部傳記需花費3年左右時間?!逼駷橹梗⑻K里共創(chuàng)作了10部人物傳記,除了“丁丁”之父、漫畫家埃爾熱(Hergé),還有攝影大師亨利-卡蒂?!げ祭账桑℉enri Cartier-Bresson)、伽利瑪出版社創(chuàng)始人加斯東·伽利瑪(Gaston Gallimard)、法國著名記者阿爾貝·倫敦(Albert Londres)、推理作家喬治·西默農(nóng)(Georges Simenon),甚至包括法國“幻影”戰(zhàn)斗機之父馬塞爾·達索(Marcel Dassault)等等,其作品榮獲包括由法蘭西學院頒發(fā)的散文獎、法語語言獎等諸多獎項。
作為伽利瑪傳記的作者,阿蘇里曾游說巴黎市政府將伽利瑪出版社所在馬路更名為加斯東·伽利瑪路。“在巴黎,給一條路改名很困難,首先要征得市政府同意,然后挨家挨戶征得住戶同意。這條馬路很短,只有兩棟建筑,但出版社隔壁的住戶表示反對,堅持要‘住在塞巴斯蒂安·博丹路’,原來這個馬路的名字也是一位出版商,但他惟一出版的就是巴黎黃頁!為此我去了市政府好幾次,宣傳伽利瑪?shù)呢暙I,最后,馬路被撇成了兩段,鄰居還是‘塞巴斯蒂安·博丹路2號’,那是博丹路唯一的號碼,我們則改成‘加斯東·伽利瑪路5號’,這也是伽利瑪路唯一的門牌號碼,這事太逗了!”
此外,阿蘇里還執(zhí)導拍攝了關于布勒松、西默農(nóng)以及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傳記電影,尤其是最近一部《杜拉斯的世紀》,為在百年誕辰之際向這位女作家致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阿蘇里回憶了他與杜拉斯、布勒松等人的交往,并介紹了龔古爾文學獎的評選等。
電影《丁丁歷險記》劇照。因為“丁丁”,阿蘇里選擇了記者這行
龔古爾獎如何評選
人物周刊:據(jù)說法國有超過兩千個文學獎,是什么令龔古爾文學獎有別于其他獎項獲得如此高聲譽?
阿蘇里:說實話,我覺得這是個謎!(笑)法國有很多獎,文學獎尤其重要,幾乎每個法國人都盼著得獎,有時獎一筆錢,有時獎瓶紅酒……有些文學獎只是自娛自樂,但龔古爾獎是很嚴肅的,獲獎者作品一定會大賣,說白了,會有很好的收入和出版合同。作家其實總缺錢,例如諾貝爾獎得主勒克萊齊奧,當他得到獎金時,有記者問他打算怎么花這筆錢?他居然回答,我準備去付清我的稅款,他已欠稅很久,政府正找他麻煩。瞧,這一點也不詩意,這就是現(xiàn)實。
龔古爾獎的歷史已超過100年了,它也許是歷史最悠久的文學獎,比諾貝爾獎歷史還長。在長達一個多世紀的評獎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選擇都是公正的,龔古爾獎是頒給作品的,并不是頒給作家,如果查看歷年獲獎名單,有時評委也會遺漏全年最重要的一本書。比如,杜拉斯50歲時就該獲獎了,卻到80歲才得到龔古爾獎,獎的也不是她最好的作品。
人物周刊:龔古爾獎的評審流程是怎么樣的?
阿蘇里:評選流程非常簡單,評審委員會由10人組成,原先是終身制,后來要求滿80歲自動退出,他們覺得80歲的人已經(jīng)老得看不動書了,還談什么法國文學呢?其實80歲以前也是看不動的!我們從8月開始互相通信,討論最近出版的作品,它必須是虛構的,當年1月至9月之間出版,討論后擬出一張初步名單,自8月起,每月第一個星期二開一次會,直到11月給獲獎者頒獎。
我們開會很有法國人風格,其實就是下館子吃飯,從早上8點半討論至下午1點,9月之前,法國市場上會出現(xiàn)700本左右的新小說,沒人能全部都讀一遍,不過我會讀大多數(shù)作品,而且評委審美傾向非常多元,我們會去看1月到9月之間報紙雜志上所有書評,如果有一到兩篇書評稱贊某部作品,一定會有評委去讀它,我們基本不會錯過好作品。
人物周刊:擔任評委有哪些要求?
阿蘇里:你首先要喜歡讀書,這很重要,因為我們要讀很多書。你必須是作家,而且對他人作品感興趣。此外,你還必須喜歡吃吃喝喝,個性隨和。(有沒有一些硬性標準?)我們不是瑞典人?。↓徆艩柂勗u審是一項傳統(tǒng),朋友關系很重要。我們尋找新評委,首先看他能不能和我們處好關系。那些不怎么友善的人,我們可不想每個月都見到他。加入評委會惟一要求是,你必須是作家,以作家的眼光來做評判,這是我們對評委會同仁惟一的要求,過去一個世紀都沒改變,惟一有所改變的是大家吃飯時的菜單。
杜拉斯
致敬杜拉斯
人物周刊:我看了你執(zhí)導的紀錄片《杜拉斯的世紀》,你和她本人接觸過?
阿蘇里:我跟杜拉斯接觸過,在她晚年時與她常有交流,我很崇拜她,我可能愛上她了,也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我只是愛上她的智慧,她的存在就讓人覺得有震撼力,尤其是她的嗓音,她說話一剎那,我們就被深深吸引,她的嗓音有種召喚力、很魔幻,所以我的片子整體上都以杜拉斯自己的語言、聲音串聯(lián)起來,通過做這個紀錄片,我可以比較生動且準確地傳遞我對她的理解,我惟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真誠感,里面所有東西都是杜拉斯自己要表達的。
人物周刊:她是一個愿意敞開心扉的受訪者嗎?
阿蘇里:我做記者時認識了杜拉斯,很快,我們就成了——不能說朋友——有了一些友誼吧,不過還是淺層的,達不到真正的朋友概念。根據(jù)我的接觸,杜拉斯不太講自己的生活,她比較注重隱私。她接受很多采訪,但她不會敞開心扉。她跟你說很多,但這不是一種傾訴。舉個例子,我與她接觸很長時間后,突然有一天,她講到她失去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這個細節(jié)是她偶然迸發(fā)出來的痛處。在我看來,母親是杜拉斯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物,但她不會輕易談她。我接觸杜拉斯時,錢的話題是我們經(jīng)常討論的,但她在眾多采訪中從沒談過錢。晚年杜拉斯是比較有錢的,但她不是很大方,我認為這跟她母親的遭遇有關,就像她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所寫的,母親受到了欺騙等。如果做小眾影片,我會以她母親為主線,也會談到錢的話題。
人物周刊:紀錄片中,杜拉斯晚年的形象給人感覺有些男性化,你和她接觸下來的印象是怎樣的?
阿蘇里:我認識的杜拉斯是非常女性化且脆弱的,酗酒、抽煙這些不一定代表她男性化。我所了解的杜拉斯有兩個特點,第一,她是個非常直白的人,她不注重禮節(jié),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她的個性非常直接,有時可能過于極端,比如關于法國右派的觀點。第二個特征是我自己比較喜歡的,杜拉斯其實非常喜歡跟人交流。她對人有興趣,不會敷衍你,她問你很多問題,愿意聽你說話,跟你交流,我認為這也是一種為人的大方。
我至今記得一件小事,很久以前一個周六晚上,我在衛(wèi)生間里,我女兒當時只有5歲,有人打電話來,我就聽見我女兒在外面講話,說上學啊、自己的朋友啊,說了大概20分鐘,等我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就跟她說,差不多啦,不要煩你祖母了,我來跟她說吧。我女兒說,這不是我祖母。我問,那你在跟誰說話?我女兒于是問電話那頭,你是誰???對方說,我是瑪格麗特·杜拉斯。
布勒松
好友布勒松
人物周刊:據(jù)說布勒松是個非常注重隱私的人,你是如何采訪到他,并成為他的密友的?
阿蘇里:布勒松其實一點兒也不內(nèi)向,他很外向,但同時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他確實很注意保護自己隱私,不過這是人的常態(tài)。我們能成為朋友是因為他熱衷交談,我們之前通了幾次電話。我約他采訪已經(jīng)很久了,他一直拒絕,他說,我討厭回答問題。可他在電話里講了很多他生活中的趣事。有一天,他終于說,OK,你可以過來,但不要帶錄音設備,我們只是聊天,我跟你談談我自己,你也跟我談談你自己,有點像交換故事。我去了他的工作室,離盧浮宮不遠,離他公寓也很近,就像一個普通的辦公室,是他每天畫畫的地方,呆了10年了,一般就約他的裸體模特到那里。我們談了一下午,后來又去咖啡館喝酒,這之后就成了朋友,這是他去世前7年的事了。他很敏感,非常情緒化,十分有趣,令人著迷。
人物周刊:作為記者,我非常好奇,你如何取得他的信任,秘訣在何處?
阿蘇里:我還沒有準備好回答這個問題。我用很多時間與我的采訪對象互動,但我從不強迫他們。我從不問,能不能今天來看你?我總說,因為工作還沒完,我們再約吧,也可能是明年,甚至下一個10年,如此如此。我想布勒松喜歡我這樣的。你知道,他是佛教徒,對時間有他非常哲學化的看法,所以我知道他喜歡這樣的方式,事實上,所有人都會喜歡的。
人物周刊:關于東方文化,那天你說很早就接觸了《道德經(jīng)》?
阿蘇里:是的,當時我18歲,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老了。年輕時讀《道德經(jīng)》,我覺得它是宗教經(jīng)典,過些年再讀,我覺得它是一部哲學著作,現(xiàn)在我讀它,覺得是詩歌,隨著年齡增長,我改變了閱讀的眼光。例如當初看《公民凱恩》,我覺得很無聊,等我到了40歲再看,我認為這是一部杰作,現(xiàn)在我每年看一遍,感受每年都在變。對《道德經(jīng)》理解的變化也源于過去40年中我所學到的。在對老子、道家、佛教的理解方面,由于我認識了布勒松,我知道佛教并不是宗教,也不能說是哲學,而是一種路徑,將你從此岸送往彼岸。很多法國人都以為佛教是一種宗教,布勒松教我很多,還介紹我認識在巴黎的活佛。
《加斯東?伽利瑪:半個世紀的法國出版史》
報紙老了,卻不懂得窮途思變
人物周刊:你多年從事記者工作,談談法國媒體的行業(yè)現(xiàn)狀?
阿蘇里:當下氛圍十分悲觀,報紙雜志紛紛倒閉,財務很糟糕,總在到處找錢,讀者在流失,我也不清楚讀者們都到哪里去了,小部分進了墳墓,其他大概都去上網(wǎng)了。報社對此很擔憂,但我不這么看。我覺得這很正常,這些報紙都很老了,卻不懂得窮途思變。媒體環(huán)境每年都在變化,他們卻不改變自己,這對他們來說很遺憾,但對我們這些自由撰稿人不見得是壞事。
人物周刊:你經(jīng)常使用新媒體嗎?
阿蘇里:是的,臉書、推特、博客,幾乎互聯(lián)網(wǎng)上所有東西,我每天在網(wǎng)上看25份報紙,包括法國、西班牙、英國和美國的。我不覺得互聯(lián)網(wǎng)和社交媒體會摧垮傳統(tǒng)媒體。我只覺得法國媒體現(xiàn)代化不夠,10年前,我就覺得新媒體可以改變未來,我從未停止過游說《文學報》和《解放報》,希望他們在改革方面抓緊,向《衛(wèi)報》和《紐約時報》學習,英美媒體早就為信息時代做準備了。雖然我為媒體前途擔憂,但我對法國記者和作家的前途感到樂觀。新媒體是好東西,我開博客10年了,這是我現(xiàn)在主要使用的媒體,我在上面寫關于書和文學的評論?,F(xiàn)在報紙已經(jīng)很難從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中盈利,歐洲經(jīng)濟情況不好。即便這樣,我們還是可以啟動改革,網(wǎng)上聲音那么多,就更需要專業(yè)人士來定調(diào),所以我對作家和記者的前途都很樂觀。
(感謝99讀書人Carolina、Patrizia、彭倫協(xié)助聯(lián)絡專訪;實習記者葛明寧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