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奶奶88周歲。過完春節(jié),她有半個月茶水不進,睡在堂屋中間的床上,一口氣沒上來,走了。奶奶活到近九十歲,農(nóng)村叫喜喪,識字的人叫壽終正寢,乃有福之人。
奶奶這輩子吃盡苦頭,9歲時父母雙亡,和一個弟弟相依為命,過著窮得叮當響的日子,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野菜、樹皮、花生殼,能吃的都吃過。父母雙亡留給奶奶的是犟脾氣,愛吵鬧、較真,十幾歲“上婆家”,成了董廟村董彪的媳婦。她和董彪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董彪勤勞肯干,農(nóng)閑時推小貨車溜村串巷買個針頭線腦,貼補家用。一日董彪黑夜趕路被匪徒一棍子打死,搶走貨物和零錢。匪徒們將董彪的尸體扔在蘆葦蕩里。那個年代還叫解放前,人命如草芥,死了就死了。這可苦了奶奶,奶奶這個剛性子很難向困難低頭,日子還得繼續(xù)往下過,她拎了一包家什,嫁給了濠城鎮(zhèn)的鰥夫丁玉平——一個專做棺材的木匠,也就是我爺爺。翌年,奶奶生下了我父親。
我父親八九歲時,又逢上了“戒年”(1960年大饑荒),淮北平原每家每戶都餓死人,人沒有吃的,就吃秫秸、花生殼等,吃了這些東西肚子脹,拉不下來屎,用手摳,喝水更脹,最后只有死路一條,人死了拖到湖里埋了(湖:田地)。奶奶只顧自己和兒子,根本不顧爺爺?shù)乃阑睿ó斎荒悄觐^也顧不了)。爺爺沒撐幾天就餓死了。幾個莊鄰有氣無力地用門板釘了口棺材,找牛車拖出去埋了。奶奶中年再次喪夫又成了寡婦,和兒子相依為命。奶奶的弟弟,我的舅姥爺,跑反跑到東北混窮,居然僥幸參了軍,部隊安排識了些字的舅姥爺當了軍醫(yī)。
在農(nóng)村,娘倆過日子,少不了被人欺負。有次,我家的石磙子被村人王樹金強行拉走,不還了。奶奶跑到王樹金家索要,被樹金媽扯掉幾縷頭發(fā),回家惱得睡了幾天,石磙子還是被霸占了。奶奶氣得扎了一個胸插尖刀的草人,放在十字路口,詛咒王樹金。還有一次,我家的雞跑到華維國家的草屋頂,華的大兒子新華在屋頂撒了藥,小雞們吃了毒藥浸過的玉米粒,紛紛從屋頂滾了下來,奶奶在華維國家門口蹦了幾天大罵不休。在生產(chǎn)隊每年都透支,拿不到平均工分,還要交點錢給生產(chǎn)隊。奶奶養(yǎng)雞賣雞蛋,在自留地里,想辦法種菜、種瓜,補上生產(chǎn)隊的錢。1960年后,生活突然改善了,一日三餐雖然吃的是紅薯、高粱、玉米等粗糧,但是可以糊飽肚子。父親告訴我,“老天救人啊,天無絕人之路。1961年春天,房前屋后都長滿了灰灰菜,那是救命的野菜?!?/p>
父親初中畢業(yè)后開始在生產(chǎn)隊當會計,因為本分老實,和大隊書記關(guān)系又好,被推薦到宿縣地區(qū)“五七”大學(xué)讀農(nóng)機專業(yè)。當時是“社來社去”不包分配,父親珍惜來之不易的學(xué)習(xí)機會,在農(nóng)機維修上學(xué)有專長,“五七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去拖拉機站工作,而是回鄉(xiāng)做了一名小學(xué)教員。奶奶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到處夸兒子有出息。
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后,農(nóng)民過上了好日子。我家分到7畝責(zé)任田,一季小麥、一季黃豆,還養(yǎng)了一窩肥肥的豬崽,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得到根本改善,再也不為餓肚子發(fā)愁??墒?,奶奶有個業(yè)余愛好:討飯。她有十年光景冬閑時和一幫人到廣東討飯。在我小時,就聽說她到過肇慶、茂名,也到過廣西梧州、玉林等地。她把討來的米零存整取換成錢,再從郵局把錢打回家。奶奶春暖時從“客居地”帶回年糕、腐竹、糍粑之類,有時也分給鄰居品嘗。奶奶年年出去討飯,晚輩們覺得挺沒面子,又不是遇到旱澇災(zāi)害,又不是窮得揭不開鍋,干嘛出去討飯?可是,沒一個人敢阻止奶奶去兩廣討飯。我父親背了很重的思想包袱,作為小學(xué)校長,是村里的“臉朝外的人”,老娘出去討飯,丟臉吶。但奶奶“油鹽不進”,我行我素。每年大雁南飛時,她便和搭檔們大包小行李扒火車向嶺南迤邐而去。
1996年,奶奶76歲。父親在那年秋天遽然去世。奶奶這次又是老年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傷至極。奶奶心硬挺了過來,很快擺脫了喪子的痛苦。腰板硬朗地忙這忙那了。
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這三件事都被奶奶碰上了。人總是要死的,這世界哪有不死的人?從無疾而終、壽終正寢這個角度來講,奶奶是有福之人。奶奶是體面死去的——讓村里老人們羨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