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榮
黃金榮和杜月笙的一生,最終沒有像一般黑幫影視劇慣常所表現(xiàn)的那樣反目成仇,內(nèi)訌火并,這應(yīng)該算一個奇跡。另一個更大的奇跡,則是他們從來沒有遭遇過刑事訴訟。
這樣,如果嚴格恪守“無罪推定”的司法原則,說他們是“黑社會”,是不是就有誹謗之嫌了?盡管人人都知道,他們寄身非法組織,借助政治勢力,用暴力或暴力脅迫等手段,從事黃賭毒一類的勾當(dāng),完全符合黑社會的標準定義。
秘密在于,他們活動的主舞臺,是租界。1849年4月,法國于上海獲得在華第一處租界地,旋即成立“公董局”,相當(dāng)于英租界內(nèi)的“工部局”,是租界最高行政機構(gòu)。公董局成員多為早期殖民者,與傳教士不同,斂財是他們不遠萬里奔赴東方的原動力之一。因此,賭場、妓院乃至煙館在租界地面上事實存在,租界當(dāng)局公開收取“營業(yè)稅”。
當(dāng)然,租界方面并未認可開賭場開妓院開煙館合法,但也沒有明確規(guī)定不合法,是“法無禁止即可為”的司法原則,為黃金榮與杜月笙提供了一定的自由空間。
學(xué)者廖保平也注意到了租界對于黃金榮和杜月笙的重要性。他說: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政治環(huán)境下,很難有江湖藏身之地,但當(dāng)時上海建有中國最大的租界區(qū),不受中國政府管轄,武裝力量不能越界行事,是“國中之國”、“法外之地”。在租界與租界、租界與華界之間,形成大大小小的“三不管”地帶,成為幫會藏身的絕佳之地。租界利用幫會維持治安,經(jīng)營和控制地下經(jīng)濟,因之庇護和縱容幫會,中國政府及法律奈何不了他們。
不僅如此,待到王權(quán)崩解,民國初立,軍閥來去間,政權(quán)不斷更迭,華界持續(xù)動蕩,走馬燈一樣的所謂政府及其法律,也根本無心無力去“奈何”他們。而且,戰(zhàn)亂同樣也會讓幫會走開,黃金榮與杜月笙的勢力能夠不斷壯大,更是離不開租界這個相對平穩(wěn)的避風(fēng)塘。
在主流話語中,租界向為民族屈辱的象征??擅糠陸?zhàn)亂,無論達官貴人,或販夫走卒,都會成群結(jié)隊首選逃奔租界。魯迅先生有十年時間住上海虹口公園附近,那里是英租界北部越界筑路區(qū)域,俗稱“半租界”。教科書上說,魯迅有很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對帝國主義十分憎恨,因此將“租界”各取一半,遂有《且介亭雜文》中的“且介”二字。饒是如此,自尊與憎恨,依然擋不住他在預(yù)感危險逼近時,果斷地躲進租界。或許,對于租界,魯迅先生也和我們一樣,理念與行為一直存在著深度悖離,自己卻渾然不覺。
臺灣作家章君榖先生說:“從光緒末造,到民國十六年(1927)北伐光復(fù)上海以前,法租界以其特殊的環(huán)境,實已形成政壇勾心斗角、縱橫捭闔之中心地帶,無論在朝在野,各黨各派,都有重要角色,在此從事多方面的活動。這彈丸之地在歷時二十余年間,地位仿佛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英倫,再加上北非的卡薩布蘭卡?!?/p>
由此,租界成為政治異見者或失意者活動的天堂,而黃金榮與杜月笙作為“地下主人”,在享受自由之外,又擁有了接近權(quán)力或行使權(quán)力的大把機會。當(dāng)年中共召開“一大”,地點即在望志路106號,法租界。會議決策者也應(yīng)該清楚,萬一被租界當(dāng)局逮捕,可以接受相對規(guī)范的法庭審判,還有為自己辯護以爭取脫罪的余地??扇绻潜蛔饨缤獾恼?quán)捉去,那就幾無生路了。也就是說,對于自由的邊界,他們也有著深刻的體認和理解。事實上,“一大”議程過半時,確有黑衣人突然闖進會場,聲稱要找“各界聯(lián)合會王會長”。此人,就是黃金榮手下的得力干將程子卿。
19世紀中葉,吸食鴉片的上海市民
杜月笙發(fā)現(xiàn)黃金榮
1
當(dāng)8歲的杜月笙徹底淪為孤兒時,28歲的黃金榮還在上海華洋交界的洋涇浜鄭家橋一帶,與眾多街頭小流氓一起混社會。他全然想不到,自己會在3年后進入法租界巡捕房,成為一名威風(fēng)八面的偵探。
當(dāng)15歲的杜月笙揮淚告別奶奶,從浦東高橋鎮(zhèn)一步一步邁向上海灘時,黃金榮則已失掉了偵探工作,去出生地蘇州尋找機會。那時,杜月笙也無從知道,黃金榮在蘇州的最大收獲,是娶了從良的煙花女子林桂生。而林桂生不僅是黃金榮的得力助手,更是決定杜月笙人生走向的大貴人。
在法租界一向有“治安長城”名頭的黃金榮,是被迫辭去偵探這份美差的,起因是他破案數(shù)量之多,令人生疑。說起來,黃金榮的祖父與父親都是前清捕快,父親在浙江余姚縣衙任職,偵破過一系列要案疑案,后來作為優(yōu)秀人才,被跨省引進江蘇蘇州。龍生龍,鳳生鳳,出身捕快世家的黃金榮擅長破案,本當(dāng)沒什么好奇怪的。
但他在巡捕房內(nèi)的競爭對手徐安寶一直對他不服氣。徐這樣向巡捕房的法國首腦奏本:“為什么黃金榮三天兩頭破一起案子,卻很少能抓到案犯?”法國首腦想一想,也是啊,黃偵探破案很多,抓人卻很少,為什么呢?徐安寶說,那是因為,好多案子都是他安排門徒做下的。比如,門徒從大戶人家偷來金銀珠寶,由黃金榮交給巡捕房,功勞歸他,人卻一定是不肯抓的。或者,黃金榮密令門徒當(dāng)眼線,糾集小流氓打劫,他事先帶人設(shè)伏,將作案者一網(wǎng)打盡,之后再設(shè)法將眼線撈出來。
法國佬又一次領(lǐng)教了中華智慧的博大精深,在深深嘆服之余,嚴辭詰問黃金榮,迫他迅速將租界內(nèi)的小流氓全數(shù)鏟除。這里有分教:如果黃金榮真像徐安寶說的,干了那樣不堪的事,一定會惱羞成怒;如果他沒有那么干,則一定會感覺嚴重受辱??傊?,在他面前,已經(jīng)沒有路可走,不得不憤而辭職。
黃金榮投奔蘇州一位父執(zhí)劉武琦,為他的天宮戲院看場子。這里有兩種說法,一是,兩年后,法租界巡捕房首腦去蘇州游玩,偶遇黃金榮,憶起他當(dāng)年的神勇,認為他還是一匹好馬,于是請他吃吃回頭草。另一種是,黃金榮離開后,法租界的小流氓失去了老大,進入群雄爭霸的戰(zhàn)國時代,街頭打殺不斷,治安一時大壞,于是首腦專程赴蘇州,請黃金榮出山,并將他由探長晉升為領(lǐng)班。
租界小流氓為什么會聽黃金榮的話?因為其中很多人是他的門徒??墒?,嚴格來講,黃金榮并不是青幫中人,因為他沒有拜師,直接就按青幫的規(guī)矩開山收徒了。用老上海話說,他根本是個“空子”,即冒牌貨。
青幫源于清朝大運河漕工群體,創(chuàng)立主旨是互幫互助,替天行道。因而,與真正的黑社會相比,青幫組織松散,管理隨機,義氣重于責(zé)任,傳說大于實力。他們有一條規(guī)矩,叫“可冒不可賴”。就是說,像黃金榮這樣,冒充青幫收攬徒子徒孫,借以行走江湖,是沒有問題的,不會有幫內(nèi)紀檢委來查他??墒?,一旦青幫有事,需要他出人出力流汗流血,也絕不可以抵賴逃避。
黃金榮早年也有機會加入青幫,但他一直堅持,自己畢竟是巡捕,相當(dāng)于準公務(wù)員,明晃晃地拜師父、入幫會,不太合適。相比之下,杜月笙的出身倒是比黃金榮正宗,他拜過師,是青幫正式成員,屬于“悟”字輩。他能進入黃金榮家,也正是經(jīng)由青幫有力人士幫忙介紹的。
2
杜月笙進入黃府的過程很有戲劇性。杜多年后回憶,第一次見黃金榮,他恍恍惚惚的幾乎處于失憶狀態(tài),不記得黃金榮問了些什么,自己又是怎么應(yīng)答的,甚至,連自己帶去的行李卷隨手放到了哪里,也全然忘掉了??梢韵胍姡?dāng)時的杜月笙看神祇一樣的黃金榮,該是多么的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即。
但黃對杜并沒有太深的印象,一個表情恭順的低級門徒而已。如果不是林桂生發(fā)現(xiàn)了杜的才干,向黃金榮力薦,不知杜在黃家還要打雜多少年。黑社會內(nèi)部,向來層級森嚴,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混在底層,吃苦,勞累,危險,卻收入低微,絕沒有影視劇所表現(xiàn)的那么風(fēng)光。
杜月笙在黃府一直小心做人,專心做事。林桂生生病,他全力侍疾,數(shù)日衣不解帶,隨時候在榻前,此舉深深打動了林桂生。在那些枯守病房的漫漫長夜,相信杜月笙也會揣想過:黃金榮不過是一個巡捕房偵探,哪里來的那么多錢,又起洋樓,又養(yǎng)門徒?但杜月笙平日的工作,是在廚房打雜,除了每天來多少客人、要開幾桌酒席之外,他沒有辦法了解更多。
一次意外事件,讓杜月笙脫穎而出。那一天,黃金榮不在家,有人急急地向林桂生報告,本該運進黃府的一個麻袋,被一名門徒半路拐跑了。當(dāng)時,能打的武將全部外出,林桂生一時束手無策。杜月笙自告奮勇站出來,決定單槍出馬。槍,是從林桂生處借來的。
杜月笙腦筋清楚,他分析,首先,小偷肯定不敢進法租界,因為那是黃金榮的地盤。而入夜之后,上海城的城門已經(jīng)落鎖,他也進不去。那么,能走的路只剩一條,就是去英租界。
于是,杜月笙叫上車,直奔英租界。剛過著名的孔子路,就見大白月光下,一輛黃包車正艱難前行,麻袋在車上,小偷坐在麻袋上,正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狀如驚弓之鳥。杜月笙拔槍相向,小偷呆住了。杜月笙命令車夫:“這貨是黃金榮黃老板的,馬上掉頭,拉到黃府去,我給你兩塊大洋!”車夫二話不說,掉頭就跑。小偷開始哀求:“貨給你,放我一馬吧!”杜月笙不答話,晃了晃槍口,意思是:我答應(yīng),槍不答應(yīng)。
文弱的杜月笙居然立下如此大功,不禁讓林桂生刮目相看。林桂生決定,進一步考驗他。這一次,是帶他去賭場,贏回兩千多塊大洋,全歸給了他。兩千大洋,在當(dāng)時的上海,足以買下一套豪宅。林就是想看看,杜月笙怎么花錢。如果是買房置地,可靠,但不可大用。如果是吃喝嫖賭,那就既不可靠也不可用了。結(jié)果,杜月笙用這筆錢還清了早年的欠債,其余的,大都散給了從前一起混街頭的朋友。這讓林桂生又一次刮目相看:此人辦事牢靠,不貪財,會花錢,敢交朋友,可大用。
經(jīng)林桂生隆重推薦,杜月笙得以進入黃家軍核心圈,這時,杜月笙才發(fā)現(xiàn)黃金榮發(fā)財?shù)拿孛堋D谴嗡麊螛屍ヱR奪回來的,可不是什么普通麻袋,而是滿滿一包煙土,即鴉片。這煙土是從哪里來的呢,也是黃金榮的門徒從別人手里搶來的。當(dāng)時,大量煙土來自外洋,為躲避海關(guān)查驗,大海輪泊在碼頭之外,入夜后,一包一包煙土被丟進大海,由接貨方駕小船順次打撈。正是在這一環(huán)節(jié),黃金榮的門徒可以像蝗蟲一樣圍上去強搶。反正是黑吃黑,誰也不敢報案。
3
杜月笙在黃家,整整服務(wù)了10年。
偵探這份職業(yè),黃金榮無需他人插手。除此之外,黃家的三大事業(yè),杜月笙全部深度介入。第一類,販毒、開賭場、辦妓院,都是在灰色地帶游走。第二類是正行,經(jīng)營大戲院“共舞臺”,開辦“中國最偉大的游樂場”上海大世界等。第三類,則是善舉,如救濟乞丐、收容難民、捐款賑災(zāi)等。
每年春節(jié)前夕,黃金榮都要給乞丐發(fā)錢,這是上海市井的一件大事。黃的門徒,要先把乞丐集中到一個大院落里,幾乎等于強制收押,然后讓他們排好隊,一個一個領(lǐng)錢,領(lǐng)完一個,放出去一個。初時杜月笙對此不解,黃金榮一笑:你不知道,以前是在街面上發(fā)錢,結(jié)果,領(lǐng)過錢的家伙們轉(zhuǎn)身又去排隊,三天三夜也發(fā)不完。就算這樣關(guān)他們,也沒用,有些乞丐還是會翻墻進來,再領(lǐng)一次。
在杜月笙眼中,黃金榮當(dāng)然是一個復(fù)雜的人,難以徹底了解和把握。從起初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到之后的心平氣和,這種情感變化,見證了杜月笙的悄然成長。最后,也許是黃金榮在五十歲上“沖天一怒為紅顏”的荒唐舉動,讓杜月笙終于找到了平起平坐的感覺。
杜月笙記得,就在他把張嘯林引薦給黃金榮的那一年,共舞臺的年輕女藝人露蘭春讓黃金榮動了春心。堂堂的上海灘黃老板,自降身份,每天到臺下捧場護場,風(fēng)雨無阻,百般殷勤。有一天,露蘭春唱戲不小心走板,招致臺下一位年輕人高聲喝倒彩。黃金榮怒不可遏,沖過去就賞了年輕人兩個大耳光。年輕人拔身而起,正欲發(fā)作,卻見一群如狼似虎的壯漢圍在黃金榮身畔,只好忍氣吞聲,含恨離去。
可黃金榮不知道,挨了他兩個耳光的年輕人,不是別個,正是著名的民國四大公子之一,浙江督軍盧永祥的兒子盧筱嘉。
民初,上海行政歸江蘇,但駐防上海的歷任淞滬護軍使,都受治于浙江督軍。也就是說,盧永祥才是上海的實際統(tǒng)治者。這樣,轉(zhuǎn)過天來,黃金榮就被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抓走,關(guān)進了淞滬護軍使何豐林家宅后花園假山下的地牢里。在這里,等待黃金榮的,無審判,無辯護,只有無休無止的羞辱和折磨。
為營救黃金榮,杜月笙硬著頭皮只身去找何豐林求情。當(dāng)他邁進刀槍林立的何宅大門時,不知心里會不會油然而生委屈和不解:誰才是真正的黑社會?
20世紀30年代,上海黃家花園的園門
黃金榮看杜月笙崛起
4
關(guān)于“青幫三大亨”,老上海人都知道這樣一句話:“黃金榮貪財,張嘯林善打,杜月笙會做人?!闭憬藦垏[林一向蠻勇,在黃家軍中,地位相對邊緣,那么,黃金榮又是怎么看杜月笙的呢?
為酬報杜月笙多年的忠誠服務(wù),黃金榮送給他的第一份產(chǎn)業(yè),是公興俱樂部。這是一家賭場,坐落于法租界。而當(dāng)時在鄰近的英租界內(nèi),有另一位黑幫人物嚴老九經(jīng)營的賭場,每天門庭若市,生意紅火,對公興構(gòu)成了強大壓迫。杜月笙的一個門生精于賭技,擅自闖到嚴老九處找碴踢館,惹得嚴老九暴怒之下?lián)P言要關(guān)門歇業(yè)。說關(guān)門歇業(yè),并不是表示屈服,而是準備暴力開戰(zhàn)的意思。杜月笙臨急不亂,帶上大筆現(xiàn)金,帶上唾面自干的笑臉,親自登門道歉,迅速把一場已劍拔弩張的血雨腥風(fēng)消弭于無形。
對此,黃金榮給杜月笙4個字的評價:絕頂聰明。
法租界公董局更換負責(zé)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燒向了賭場。而抓賭的重責(zé),自然要落到巡捕房督察長黃金榮的肩上,這讓他頓時頭疼不已。自己的刀,怎么削自己的把兒?杜月笙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頭。他把賭場分為日夜兩場,日場安排自己的門生去賭,風(fēng)聲緊時,黃金榮盡管來,反正都是自己人,隨便抓一串回去給法國佬看,就可以交差了。而之后的夜場,才會迎來真正的賭客,他們是充分安全的。
對此,黃金榮給杜月笙的評價還是4個字:聰明絕頂。
1909年,大清政府與英法駐滬領(lǐng)事訂立禁煙條約,限定兩年內(nèi)禁絕煙毒。禁煙,肯定是好事,可是,只要一禁,煙土的價格馬上飛漲,這也是事實。杜月笙從中看到了機會,向林桂生提出建議,創(chuàng)辦一家公司,專門在租界內(nèi)包銷法國海軍販運來的鴉片。
林桂生欣然同意,公司迅速剪彩開張,取名“三鑫”,因為原始股東黃金榮、金廷蓀、阿金三人的名字中,都有一個“金”字。三鑫公司的工作流程是這樣的:法國軍艦把鴉片運到吳淞口,張嘯林負責(zé)接洽何豐林的軍隊,將貨從吳淞口武裝押運到十六鋪,交給杜月笙,杜月笙率門生“小八股黨”負責(zé)包運到法租界,批發(fā)給大小煙館。
這是一本萬利的生意,1916年,三鑫公司年收入5000萬元。同年,北洋政府財政總收入2.95億元,算下來,三鑫一家公司的收入,就相當(dāng)于全國年財政收入的12%。
實際上,成立三鑫,是杜月笙與林桂生共同策劃的,起初甚至瞞過了黃金榮。等到黃金榮終于知道家里金庫的錢為什么會突然增多之后,他明白了,“聰明”這種詞,安到杜月笙的頭上,已經(jīng)顯得太輕飄飄了。同時,他更明白,杜月笙在黃家軍這支隊伍中,已接近取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領(lǐng)導(dǎo)地位。
5
黃金榮與杜月笙,實際關(guān)系是師徒,情感關(guān)系是父子,而表面關(guān)系,卻是結(jié)拜兄弟。
黃與杜,相差20歲,杜怎么好意思管這位父親一樣的領(lǐng)路人叫“大哥”呢?這里,有一個機緣。杜月笙娶正室夫人沈月英,是黃金榮與林桂生做的大媒,而杜沈的長子杜維藩出生時,長得頭角崢嶸,十分惹人喜愛,黃金榮與林桂生不容分說認下了干兒子,這樣,他們自然就與杜月笙成為了平輩。
另外一個更直接的機緣,是黃金榮被關(guān)進何豐林的地牢后,杜月笙與張嘯林不遺余力地奔走營救。時任浙江省長張載陽,是張嘯林讀軍校時的老同學(xué),經(jīng)他從中斡旋,盧永祥態(tài)度軟化,同意和解。之后,由杜月笙出面,將三鑫公司的大批干股分送給盧永祥與何豐林,并達成雙方合作販毒的協(xié)議。至此,黃金榮的一場大厄,方告化解。
事后,黃金榮對杜張二人感激萬分,決定取消輩分,正式與他們結(jié)拜為兄弟。
黃金榮被抓事件,還導(dǎo)致了另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杜月笙的實際獨立。江湖上不怕打打殺殺,最怕丟面子。原本橫行申江的黃金榮,經(jīng)歷如此不堪際遇,內(nèi)心難免意興闌珊,從而萌生退意。況且,為黃家立下汗馬功勞的杜月笙,行事穩(wěn)妥,忠誠不渝,不貪財,辦法多,“你辦事,我放心。”在黃金榮心目中,杜月笙已足以擔(dān)起前敵總指揮的重任。
1929年,基于杜月笙的聲望和貢獻,法國領(lǐng)事館允許他當(dāng)選為公董局華董,從而進入租界最高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當(dāng)年衣食無繼的苦孩子,如今儼然與法國人一字并肩了。而黃金榮作為老前輩,終其一生,也就是個督察長,屬于租界內(nèi)的中層干部,因此,在他內(nèi)心深處,會不會對杜月笙生出三分醋意?
想來,黃金榮可能這樣安慰自己:反正是自己的伙計嘛,他有出息,我臉上也有光。同時,黃金榮認為,杜月笙固然精明能干,心思靈活,可恐怕還是應(yīng)付不了那種高階層的大場面。于是,他開始以老大哥的身份,向杜月笙傳授自己和法國人相處三四十年的寶貴經(jīng)驗:外國人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如何巴結(jié)討好才能事事取得他們的歡心?
只是,杜月笙內(nèi)心的觀念,恰恰和黃金榮相反。黃對法國人只有浮光掠影的認識,而無透徹精準的研究,因此一生都在竭力爭取能為外國人所用。杜卻另有雄心,早已定好如何利用外國人的方案。
可是,永遠不和黃老板爭辯,是杜月笙終身不渝的原則之一。即使黃老板的叮囑對他已毫無用處,毫無必要,他也總是聚精會神地側(cè)耳傾聽,嘴里嗯嗯啊啊連聲應(yīng)諾。臺灣作家章君榖對此評論說:“他這樣,并非全部做作,自有一份感念,一份關(guān)切?!?/p>
是的,杜一生對黃至忠至誠,讓黃待杜如同親子的寄情沒有落空,這也正是杜的崛起沒有引發(fā)團體內(nèi)訌的重要原因。
1931年6月10日 ,上海大亨杜月笙在家鄉(xiāng)浦東高橋修建的杜家祠堂落成,舉行慶典
6
黃金榮也了解,杜月笙出身苦寒??嗪绞裁闯潭饶兀克母改溉ナ?,無錢安葬,靈柩一直浮厝在家屋后面的田壟上,僅蓋些稻草,聊蔽風(fēng)雨。讓父母荒丘暴露,無法入土為安,為人子者,情何以堪?因此,杜月笙功成名就之后,不惜花重金營造杜氏祠堂,并把祠堂落成典禮設(shè)計成了自己的人生高潮,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1930年,杜氏祠堂落成,蔣介石贈匾“孝思不匱”,同時贈匾的還有徐世昌、段祺瑞、張學(xué)良、吳佩孚、張宗昌、何應(yīng)欽、顧維鈞、孔祥熙、于右任、吳鐵城等,甚至還有班禪。而北洋政府前總統(tǒng)曹錕,則給典禮發(fā)來了賀電。
典禮總指揮是海上超級聞人虞洽卿、黃金榮、王曉籟,曾為袁世凱稱帝四處奔走的“曠代逸才”楊度,只不過是典禮儀式的中層干員。上海郵政局在杜祠開設(shè)臨時郵所,贈送紀念封。這在當(dāng)時,屬于開風(fēng)氣之先的創(chuàng)舉。由法租界到杜的故鄉(xiāng)浦東,游行嘉賓達五千人,前頭由全副武裝的英國巡捕騎馬開道,首尾綿延兩英里。獲邀參加典禮者兩萬人,觀禮群眾10萬人,大導(dǎo)演張石川全程跟拍紀錄電影。
建造杜祠,全部花費為50萬元,典禮招待費用,又是50萬元。
對此,黃金榮會怎么看呢?當(dāng)年他的黃家花園落成時,可沒有過如此風(fēng)光。但是,黃自有黃的驕傲,比如他過80大壽,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趕來給他叩頭,只要有這么一樁事,就可以把杜月笙所有的風(fēng)頭全壓下去了。
關(guān)于蔣介石給黃金榮拜壽的情節(jié),劉夏先生在《黃金榮傳》中有活靈活現(xiàn)的描寫:蔣介石抵達黃家花園后,先把黃金榮扶到一張?zhí)珟熞紊献?,然后取來一只金絲壽字軟墊,放在地上,輕輕說了一句:“今天,我特地來拜壽?!闭f罷后退兩步,立在軟墊前,雙手一拱。這時,黃金榮像一只大皮球,“咚”的從太師椅上跳起來,那敏捷的樣子,實在不像80歲的老人。只見他雙手急搖,嘴里忙道:“啊喲,這哪里可以,不可以!”可是,蔣介石已經(jīng)撩起衣襟,雙膝下跪,畢恭畢敬地沖他叩了個頭。
7
章君榖先生說:“關(guān)于黃杜失和,兩家恩怨,有多年的傳說。失和固非事實,恩怨更談不上,小不愉快誠然有之。不過由于杜月笙的竭力忍耐,以柔克剛,許多尷尬場面,都能化險為夷。其實,晚年的黃金榮,對杜月笙并沒有什么不滿意,更不曾發(fā)生過利害沖突,鬧來鬧去,無非黃金榮退休以后,老年人的情緒問題而已?!?/p>
比較典型的一次,發(fā)生在黃金榮從巡捕房徹底退休之后。黃的門徒陳培德,犯了一樁不大不小的案子,被關(guān)進淞滬警備司令部。偏巧不巧,逮捕陳的,正是杜的門生。這下黃金榮不干了,一口咬定杜在跟他別苗頭,于是急吼吼地召見杜。
第一時間趕到黃家后,杜月笙見一堆人守在黃的身邊,可黃卻全然不理他,自顧在榻上抽大煙。煙槍嗞嗞作響,杜只能乖乖站在一旁一聲不吭。三筒大煙抽足,黃金榮開腔了:“我也老了,愿打愿殺隨你們的便?!倍旁麦辖釉挘骸澳嫌惺裁捶愿辣M管說,哪個敢違抗呢?”黃東拉西扯支吾了半晌,最后才高聲喊出來:“陳培德犯了什么錯?”
這一聲吼,幾乎把杜月笙鬧愣了,陳培德是誰?這完全是發(fā)生在最基層的一樁小事,哪里值得他去關(guān)注?但他二話不說,馬上撲到門邊掛電話,安排手下去息事?lián)迫恕6旁麦袭?dāng)然是被冤枉的,可據(jù)在場有心人觀察,整個過程,杜一直和顏悅色,不曾皺過一絲眉頭。
此時的黃金榮,就像一個漸入老境的父親,當(dāng)然會經(jīng)常對已經(jīng)頂門立戶的子女發(fā)無名火,那是他在徒勞地對抗時間。作為子女,了解到這一層,也就會像杜月笙一樣,用從內(nèi)到外的順服,替無情流逝的時光背起黑鍋。
杜月笙
杜月笙一生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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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類杜氏傳記中,有一個小人物被忽略了,他就是王國生,杜月笙最初落腳上海,在他開的潘盛源水果店打工。
入黃門前,杜月笙所能走的路,與大多數(shù)赤腳進城的鄉(xiāng)下少年一樣,因受教育不足,眼界狹窄,人生沒有方向,極易沾染惡習(xí)。杜月笙的毛病,是好賭成狂,竟私自挪用水果店的貨款,在輸個精光之后不辭而別。可是,王國生卻搶先一步原諒了他,在他饑寒交迫、病餓無著時,又將他接回店內(nèi),全無責(zé)怪,信任依舊。
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在杜月笙的早期經(jīng)歷中,卻應(yīng)該占據(jù)重要位置。杜從小見慣了各色勢力眼,包括親族,包括鄉(xiāng)鄰。你坑我?沒關(guān)系啦,我轉(zhuǎn)過頭來也害你就好了。這種對等的惡惡相報,是他耳濡目染的生活常態(tài)。而王國生卻讓他得以識見了人性的另一個側(cè)面,從而覺悟到,原來,人還可以有這樣一種向善的選擇。這很可能是一顆寶貴的種子,為他后期出污泥而試圖不染提供了動因。
學(xué)者廖保平這樣評價杜月笙:“作為一個暴力色彩濃厚的江湖老大,竟沒有被政治權(quán)力消滅,還能將自己的黑社會身份不斷洗白,在江湖與政治之間穿梭自如,呼風(fēng)喚雨?!笔聦嵣希旁麦喜]有像廖先生說的那么“自如”,但他對自己身屬黑幫這一事實,卻一生不甘,一直在掙扎洗白,這倒是真的。
杜月笙講過,有一次,他應(yīng)邀參加一個達官貴人的聚會,但見座中高冠峨服,衣香鬢影,再仔細打量,那些有身家、有地位、有教養(yǎng)的紳士,沒一個人戴他手上那種惹人注目的大鉆戒。杜月笙立時自慚形穢,在桌底下捏住戒指轉(zhuǎn)了一圈,把那顆大鉆石緊緊握在掌中?;氐郊?,他直接把鉆戒扔進了保險箱,并從此日日長衫,風(fēng)紀嚴謹,即便是三伏暑天,在家里,也絕不袒胸露臂。因他的表率作用,一時間,整個上海灘,至少脫下上萬只鉆戒。
杜月笙知道,想洗脫黑社會形象,僅改變外表還遠遠不夠,內(nèi)里也必須有貨。憑他的識字水平,可以勉強讀書看報,可要完全理解內(nèi)容還存在困難。他自有辦法,設(shè)專職讀報秘書,每天聽報。聽完一段,有不懂之處,就詳加追問,一直到弄通為止。這一習(xí)慣幾十年不輟。另一個學(xué)習(xí)的捷徑,是聽評書。從春秋起,經(jīng)秦、漢、唐、宋、元、明,直到大清,他把兩千年的歷史聽了個滾瓜爛熟,從中找經(jīng)驗,找常識,找啟示。這一習(xí)慣,也是幾十載不變。1949年移居香港后,還專程從上海請過評書先生。
創(chuàng)辦恒社,是杜月笙試圖從組織上擺脫青幫陰影的又一努力。他也清楚,不管他個人如何自潔,只要還擁有眾多門生,就永遠無法讓人忘掉他的青幫背景?,F(xiàn)在,他創(chuàng)立一個公開合法的社團,就可以用新名義在租界內(nèi)外行走了。恒社成立于1933年5月,發(fā)起人19名,包括后來大名鼎鼎的朱學(xué)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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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黃金榮出身小康之家不同,杜月笙3歲喪母,5歲喪父,先隨繼母生活,后繼母不知所終,他就成了吃完上頓無下頓的孤兒。可是,與黃相比,杜的洗白又有天然優(yōu)勢,因為在他入黃門前,大部分臟活累活都由黃金榮干了,資本原始積累已經(jīng)完成。在此意義上說,杜是黃的2.0版,可以站在黃的肩膀上坐享其成,雙手無需再接觸太多的臟東西,因而向合法化轉(zhuǎn)型相對容易得多。
1927年,國民黨北伐軍占領(lǐng)上海,東南局勢漸告穩(wěn)定。國民政府一向主張廢除租界,清理黃賭毒,杜月笙對此心知肚明。正是在此前后,他開始逐步退出販毒和賭博行業(yè)。因此,他的洗白,除了個人追求之外,還有大勢所趨不得不為的因素。
杜月笙創(chuàng)辦了多家合法公司,部分由他直接管理和經(jīng)營,涉及航運、金融、紡織、面粉等行業(yè)。還有一些朋友或徒子徒孫開辦的公司,主動要求掛他的名為董事長,他也一概欣然應(yīng)允。最多時,他擁有七十多個頭銜。如果按今天某些人士的習(xí)慣,把所有的職銜都開到名片上,那么杜的名片恐怕要八開紙那樣大才行。
一個人,即使換了芯片大腦,如果身兼七十項職務(wù),恐怕也會經(jīng)常短路死機吧。從杜月笙這種無害的貪婪中,可以隱約看出,對于正常的社會身份,他的補償心理有多么強烈。
抗戰(zhàn)勝利后,毀家紓難的杜月笙屬意上海市長的位置。在他看來,這是洗白的最佳機會??墒牵Y介石沒有答應(yīng)他。隨后,杜又參與競選上海市參議會議長,國民黨高層同樣意見歧生。于是,杜及門生安排了一次“中國特色”的選舉,先讓杜高票當(dāng)選,隨即宣布因身體原因辭職。這是一種變相的抗議,表達了杜的極度渴望與無奈。
有一段流傳甚廣的話,據(jù)說出自杜月笙之口:“我就是蔣介石的一個夜壺,想用就用,不想用就塞到床下去了。”實際上,他的原話是這樣的:“你們不要看許多大好佬們,都跟我稱兄道弟,要好得很,就此以為我想做官是很容易的了。殊不知,他們是在拿我當(dāng)作夜壺,用過之后,就要火速地藏到床底下去?!彼]有專門針對蔣介石,那不符合他的行事風(fēng)格。無論杜月笙怎樣不甘,其實他也明白,一朝為賊,終身為賊,人們的這種慣性認知,是他洗白的最大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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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傳記文學(xué)》發(fā)行人劉紹唐這樣評價杜月笙:“名聞天下,對民國政治有影響,有貢獻,但究屬黑社會人物起家,借煙賭發(fā)跡,受其惠者甚多,受其害者也并非沒有??梢哉f有譽有毀,有恩有怨?!?/p>
是的,他可以不甘,可以努力洗白,只是,一旦核心利益遭到觸犯,他做出的第一反應(yīng),依然難脫黑社會本色。
上海有一位金融巨子,素來鄙視杜月笙,發(fā)現(xiàn)同鄉(xiāng)或晚輩與杜結(jié)交,就會訓(xùn)斥他們:“怎么可以跟這種人來往!”后來,巨子與一位良家女子有染,女子懷孕后不依不饒,非嫁他不可,否則就要新聞曝光。巨子怕了,左右求告無門,只好厚著臉皮去找杜月笙。杜關(guān)照各報館,不準刊登相關(guān)新聞,然后親自與女子談判,只花用了不大一筆錢,就將事情平息下來。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杜月笙控制新聞有兩大招法,一是直接買報館,自己當(dāng)老板。再有理想主義和專業(yè)主義情懷的新聞人,也沒有辦法和老板叫板,否則鋪蓋就會出現(xiàn)在大街上。第二招,是廣交朋友,定期給新聞界名編輯名記者發(fā)放高額津貼,換來他們的言聽計從。
1933年,李濟深、蔣光鼐等人發(fā)動“閩變”,建立“中華共和國人民政府”,這讓相距遙遠的上海國華銀行攤上了大麻煩。事情是這樣的,“閩變”主力19路軍,一年前在上海參加“一二八”抗戰(zhàn),收到上海人民捐的一大筆錢,一時用不完,直接入股了國華銀行?,F(xiàn)在因為他們“鬧事”,上海有些人生氣了,召開民眾大會,要求索回當(dāng)年的捐款,還要追究國華銀行的責(zé)任。
等到國華銀行老板唐壽民獲知相關(guān)情報,急忙向杜月笙求救時,已經(jīng)太遲了,民眾大會通過了十條決議,其中一條是:沒收19路軍款項,敦請政府勒令國華銀行停業(yè)。消息傳來,杜府內(nèi)眾人面面相覷,杜月笙卻神閑氣定,不慌不忙打過幾通電話后,轉(zhuǎn)身上樓聽評書去了。第二天,在上海所有報紙報道民眾大會的消息中,十條決議變成了九條。
如此操弄社會公器,實為一大罪惡??啥旁麦系牡茏雍髞碓谂_灣給他作傳時,依然將此視為了不起的事跡大書特書,洋洋得意之態(tài)溢于言表。由此可見,新聞自由這種高級理念要在中國落地生根,該有多么艱難。
1937年,上海淪陷,杜先赴香港,后去重慶,一直遙控指揮留守上海的老班底,配合軍統(tǒng)戴笠的地下工作,搶救要員,暗殺漢奸。偽上海市長傅筱庵,即死于杜月笙門生之手??箲?zhàn)中期,高宗武與陶希圣脫離汪偽政權(quán),逃奔香港,公開揭露“汪日密約”,這就是史上著名的“高陶事件”,其背后,也有杜月笙參與謀劃。
可是,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卻頗堪玩味:在重慶期間,杜月笙經(jīng)常與前軍閥范紹曾等大佬賭博取樂,賭規(guī)是,每人每天至少帶法幣5萬元。這5萬元,相當(dāng)于戰(zhàn)時60位國軍上將的月薪,或2230名在前線流血拼殺的二等兵的軍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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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在偌大的上海灘,只要與杜月笙有交情,幾乎沒人敢說從沒接受過他的錢物饋贈。而且,杜月笙還有一個習(xí)慣,給朋友送錢時,一定要一對一,絕不讓第三者在場,以保全受錢人的面子。
杜月笙曾深度介入上海多起罷工事件,據(jù)杜的門生陸京士稱,1928年至1932年,上海工潮的十之八九,是通過杜月笙居間調(diào)停得以平息的。他做中間人,一手托兩家,全力彌合勞資分歧,做了很多有價值的工作。“杜先生”的口碑,由此深入民間。
1930年,法商水電公司中國員工罷工,法租界巡捕當(dāng)街開槍殺人,勞資矛盾極度激化。杜月笙受法國駐上海領(lǐng)事委托,參與和解談判。他身在資方,卻心在勞方,開出優(yōu)厚的補償條款,復(fù)工草約得以順利簽訂。可是,法商公司卻臨陣賴賬,不肯支付兩千三百多人罷工期間的工資,更不肯答應(yīng)月增工資四角的條件。工人群情激憤,復(fù)工眼看就要流產(chǎn),這時,杜月笙“言話一句”,扭轉(zhuǎn)了局勢:“法商公司答應(yīng)不下來,全部由我付了?!?/p>
為此,杜月笙足足支付了30萬大洋。
浦東高橋人向以杜月笙為傲。杜給家鄉(xiāng)造了23座石橋,修了醫(yī)院和小學(xué),并且全免費。抗戰(zhàn)前,浦東二百余戶貧困人家,會按月到杜府支領(lǐng)生活費。而且在上海,如果貧苦家庭有人去世無以殮喪,就可以請杜家施送棺材衣衾。從1935年到1937年,杜月笙捐款達150萬元。他的一生捐款多少,已經(jīng)沒有辦法完全統(tǒng)計。
他這樣花錢如流水,手面闊到令人吃驚的程度,瀟灑固然瀟灑,漂亮也固然漂亮,可實際上,他已陷入了一個怪圈而不能自覺。他一定以為,錢是洗白的武器,散出去越多,效果就越好。殊不知,這種違背常規(guī)常理的用錢方式,反而會讓人時時刻刻聯(lián)想到,他的錢來路不正。
而且,他賺得多,花得更多,實際上是個窮人。尤其自1932年起,他徹底退出暴利的煙賭兩行,收入應(yīng)聲大幅下降??墒?,來錢的渠道變窄了,花錢的渠道卻和原來一樣寬,他根本停不下來。因此,每到年關(guān),對杜月笙來說,都是難過的一關(guān),手頭沒錢打點各路人馬,他有時會急得直跳腳。1933年春節(jié),對杜月笙來說,是最寒冷的嚴冬。傳說,他向中國銀行總裁張公權(quán)借款30萬元,被張一口回絕了。
但據(jù)章君榖先生稱,這不是事實。恰恰相反,張公權(quán)一口答應(yīng)了,可其他銀行聽說杜鬧饑荒,爭先恐后表示愿意借款。經(jīng)過一番商議,最后由中國、交通等四家銀行共同出資,抵押物是杜家的房產(chǎn)。房契被裹在一張報紙內(nèi),黏合處蓋有杜的圖章,由中國銀行代為保管。報紙里頭是不是真的有房契?沒有人拆開查驗過。也就是說,一張報紙蓋個章,就可以借出30萬元來,這一點,是讓杜月笙最為自豪的。
“別人存錢,我存交情?!倍旁麦舷騺磉@樣說。
這條原則,他倒是一以貫之,堅持到了最后。1951年,杜月笙病危,他當(dāng)著家人的面,把朋友欠錢的借條全部燒掉了,涉及的具體金額不詳。據(jù)匆匆翻看過借條的家人回憶,其中有一張,是數(shù)十根大金條。
這樣,當(dāng)杜月笙臨終前躺在病床上親口說出,他的錢只有十萬美金時,在場的人無不為之驚怔錯愕。誰也想不到,大半輩子揮金如土的杜月笙,留給龐大家族的遺產(chǎn),居然如此之薄。這筆錢要分給4位太太和四兒三女,一個人能到手幾文呢?難怪清高如孟小冬者,也忍不住當(dāng)場脫口而出:“這么一點錢,怎么活?”
黃金榮
黃的自如與杜的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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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思的是,與杜月笙的不甘完全不同,黃金榮對于自己的黑社會身份基本上沒有焦慮感。這可能恰恰因為他擁有合法的職業(yè),這種身份為他提供了強大的心理保護。而杜月笙呢,盡管當(dāng)上了法租界的華董,地位崇高,可地位所具有的保護作用顯得過于脆弱?,F(xiàn)實生活中,也有一些退休高官,還不如一個退休水電工活得從容自在,就因為職業(yè)背后的技能永遠不會消失,足以讓人保有內(nèi)心尊嚴感,而地位一旦失去,與世界的聯(lián)系就被瞬間切斷了。黃杜的差別,大抵源于此。
杜月笙發(fā)跡后,曾對朋友發(fā)表過這樣一段著名的心理剖白:“看看我們今朝的排場,像煞鯉魚跳過龍門,身價百倍了。但是你要曉得,我跳龍門比你難得多。你好比是條鯉魚,修滿500年道行就可以跳,我是河濱里的一條泥鰍,先要修1000年才能化身為鯉,再修500年才有跳龍門的資格。因此之故,我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是只可成功,不許失敗的。譬如說我們兩個同時垮下來,你不過還你鯉魚之身,我呢,卻又要變回一條泥鰍了?!?/p>
因而,杜月笙自成名起,做人做事不敢有絲毫懈怠,始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一日三省五省,克己功夫堪比曾國藩,勝過蔣介石。
北伐成功后,吳開先擔(dān)任國民黨上海黨部負責(zé)人。杜月笙多次托人帶話請吳吃飯,可吳看不起杜,屢屢拒絕。實在找不到借口了,就先口頭答應(yīng),然后不聲不響地爽約。即便如此,杜月笙依然不放棄,三天兩頭請人找他。終于有一次,吳被纏不過,心下一橫:難道杜月笙還有三頭六臂不成,我為什么不能去會會他?
這一天,吳開先如約出現(xiàn)在杜家豪宅大門口,杜的總管萬墨林正在下馬石處畢恭畢敬地等候;二道門口,又有杜的頭號法律顧問、上海名律師秦聯(lián)奎,在畢恭畢敬地迎候;進得內(nèi)廳,杜月笙一身長衫,正雙手扶膝,眼觀鼻,鼻觀口,正襟危坐于沙發(fā)之上,見吳進門,滿面春風(fēng),起身相接。三道迎賓,層次分明,禮數(shù)周全,吳開先不由心中一動:前幾次答應(yīng)來時,他們也曾這樣等過我吧?試想三人一線,大眼瞪小眼,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最后沒等到人,該有多失望?于是,抱愧之情油然而生。
杜月笙開口第一句話是:“老早想約吳先生過來坐坐,就因為我這里一天到晚人來客往,實在太忙,所以一直拖到今天。”好像此前多次邀約遭吳開先拒絕的事情,壓根兒沒發(fā)生過。吳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好含混地說:“豈敢豈敢?!?/p>
由此,吳與杜,成為生死之交。
黃金榮的做派,就與杜月笙不同了。1919年,萬國禁煙會議在上海舉行。為此,英國方面宣稱,將在英租界內(nèi)全面禁絕鴉片。那么,密布大街小巷的眾多煙館怎么辦?黃金榮從中看到了機會,找英租界巡捕房偵探沈杏山談判,勸沈同意把煙館全部搬到法租界,由他負責(zé)保護,沈可坐享紅利。
在黃金榮看來,這種選擇很現(xiàn)實,條件也足夠優(yōu)渥,但沒想到,沈杏山判定英租界并不會真禁煙,因此不僅一口回絕了,還對黃的不良企圖大加譏諷。黃金榮當(dāng)場暴怒,撲過去抽了沈杏山兩個耳光。
沈杏山是什么人?名義是偵探,實際也是英租界的黑老大,以他為首的“大八股黨”開賭場設(shè)煙館,勢力不亞于黃金榮。因此,黃金榮的舉動,按國際政治來解說,相當(dāng)于在聯(lián)合國大會上,因為烏克蘭問題發(fā)生爭吵,普京隔桌甩了奧巴馬兩個大耳光。
當(dāng)時也在談判現(xiàn)場的杜月笙,想來應(yīng)該會在心底感嘆,黃金榮的這種真流氓手段,是他絕對做不出來的。
20世紀30年代,京劇名伶孟小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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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收納孟小冬,黃金榮迎娶露蘭春,同樣是黑道大佬與名藝人結(jié)合,前者成為一時佳話,后者卻鬧出了天大的丑聞。
孟小冬,京劇余派創(chuàng)始人余叔巖弟子,人稱“冬皇”。此稱號,可比今天泛濫成災(zāi)的“影后”、“歌后”金貴多了。孟小冬之暴得大名,除了長相俊、唱功好之外,還在于曾經(jīng)敢跟名滿天下的梅蘭芳梅老板唱對臺戲,結(jié)果,讓梅老板愛意頓生,二人喜結(jié)連理。
但梅的原配對孟極兇,孟小冬在梅家過得不開心。后來一起意外的命案,到底把梅孟徹底分開了。有一位孟小冬的腦殘粉,愛孟恨梅,無力自拔,絕望之下攜槍闖入梅家,刺殺梅蘭芳未果,誤殺了梅的朋友張漢舉。名伶,緋聞,命案,八卦要素齊全,事件轟動全國。孟小冬難承壓力,與梅斷然分手,先在天津居士林皈依佛門,后赴上海,接受了一直仰慕她的杜月笙。
說起來,杜月笙與梅蘭芳也是老朋友了。梅老板每次到滬獻藝,第一站,必拜杜老板的碼頭。而且,杜月笙作為超級票友,也頗能唱幾出大戲,一口浦東方言,往往把京劇演繹成滑稽戲,不管臺下的觀眾如何肚皮笑穿,臺上的他依然唱得一板一眼。1949年8月,杜月笙60大壽,梅蘭芳專程赴上海唱堂會,引得各種小報狂歡猜測:杜月笙會不會把孟小冬再還給梅蘭芳?
而黃金榮對當(dāng)紅藝人露蘭春動念時,已年滿54歲,露只有25歲。露是黃金榮門徒的養(yǎng)女,幼時常出入黃家,曾在黃大爺膝頭撒嬌玩耍。而今,黃金榮要娶當(dāng)年的“小毛頭”,第一個不高興的人,當(dāng)然是林桂生。杜月笙義無反顧站在林桂生一邊,破天荒地表示反對黃金榮。但黃仿佛吃了秤砣,非娶不可。其他事,他幾乎對杜言聽計從,惟有這件事,絕不肯讓半步。
說到露蘭春本人,實際上打心眼兒里一百個不愿意??墒?,黃金榮是她養(yǎng)父的飯轍,又把她本人一手捧紅,還為她蹲過何豐林的地牢,她能有什么選擇?于是,她提出條件,第一要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第二要獨掌黃家財權(quán)。人人都猜,黃金榮不會答應(yīng),否則,將置林桂生于何地?沒想到,黃金榮二話不說就應(yīng)允了。在這一問題上,黃表現(xiàn)出來的流氓本色,也是杜月笙不具備的。可能在杜月笙看來,黃娶露,已經(jīng)很接近強搶民女了,他絕不會允許自己如此放縱。
林桂生憤而與黃金榮離異,多年情分,一朝割袍。臨別黃家,林放出狠話:你們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事情果然被她不幸而言中,露蘭春像一只被囚的小鳥,沒有一天不在惦記著飛離金絲籠。最后,趁黃金榮去山東協(xié)助處理臨城劫車大案之機,她卷走黃家全部金銀浮財,與一位薛姓小開私奔。
此事對黃金榮打擊相當(dāng)大,他開始沉溺于鴉片與賭博,家事統(tǒng)統(tǒng)交給兒媳李志清,外間公事全部責(zé)成杜月笙負責(zé)。由此,黃杜權(quán)力交接順利完成。這時,黃金榮60歲,杜月笙40歲,杜已鞍前馬后為黃服務(wù)了二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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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3月,58歲的黃金榮向法租界巡捕房提出退休申請,同時推薦門徒金九齡或程子卿接班??墒?,最終上位的,卻是他的又一個競爭對手沈德福。
黃金榮心中老大不痛快,再赴蘇州,動用各種關(guān)系,從牢獄中撈出著名盜賊“水上飛”胡老七,安排他到上海,先偷法國領(lǐng)事家的狗,后盜巡捕房總巡家的拿破侖金幣。一時間,法租界風(fēng)聲鶴唳,人人自危。新官上任的沈德福被折騰得焦頭爛額,卻根本沒辦法破案,因為作案者正在黃金榮的大宅子里肥吃肥喝呢。
最后,還是由黃金榮指揮部下成功“破案”,并由“水上飛”向法國人吐供,栽贓稱在沈德福家中翻找到了大批煙土。沈百口難辯,情知不是黃金榮的對手,遂黯然辭職。金九齡如愿坐上督察長位子,程子卿得任政治部主任,連黃自己,也被慰留為租界特別治安顧問,待遇與督察長同。
這就是黃金榮的真小人玩法,卑鄙足夠卑鄙,卻顯得快意恩仇,符合人們對江湖的一貫想象。黃金榮出身公門,但信奉這樣的道理:自古狡兔死走狗烹,抓強盜的與做強盜的,看似不共戴天,實則相互依存。這才是真正的流氓精神。
而杜月笙一刻沒有離開過江湖,卻對自己的身份難以認同,只要有與白道結(jié)交的機會,受多大的委屈也在所不惜。沒有誰比杜月笙更渴望自由了,可他已不知不覺患上了“取悅強迫癥”,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1928年,北伐軍進抵濟南,與日軍日僑發(fā)生糾葛,引發(fā)“濟南慘案”,一時間全國反日浪潮迭起。杭州大學(xué)生游行抗議,過程中聽信傳言,說杜的一座湖濱別墅是日本人的機關(guān),于是一哄而入,砸了個稀爛,損失超過十萬元。
時任浙江教育廳長張道藩肯任事,決定給予賠償。張赴上海見杜,商量具體的數(shù)額,沒想到杜月笙毫不遲疑,張口就開價三千,而且還全數(shù)捐給浙江救濟院。
章君榖先生說:“張道藩對杜月笙為人通情達理,慷慨大方,留有很深刻的印象,他原以為杜月笙是市井中人,如今親眼目觸他的豪爽與漂亮,不但觀感丕然改變,且歷數(shù)十年不忘?!倍旁麦显谙愀廴ナ溃旗`臺北時,張道藩親臨致祭,稱杜“仁義何常,蹈之君子”。
像杜月笙這樣違背常規(guī)常理做事,固然會有非常收獲。但是,長此以往,被他強壓下去的不快與痛苦,也不可能不在內(nèi)心郁結(jié),最后的代價,就是對身體造成巨大傷害。說起來,奪走杜月笙性命的,并不是什么絕癥,而是氣喘。據(jù)說,有一次,他乘坐飛機從重慶回香港,半路遭日本軍機追逐,閃避過程中,忽高忽低,讓他透不過氣來,從此坐病。但實際上,表面風(fēng)光的散財,以及遭受冷落與白眼后的隱忍,種種強迫自己的舉動,早已讓他的內(nèi)心傷痕累累,飛機顛簸,不過是導(dǎo)火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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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日本人打來了,杜月笙跑到香港,黃金榮則留在上海。日本人找他出來做事,他推脫不過,就大劑量注射氯丙嗪,也叫冬眠靈,這樣就不再怕熱,然后大暑天捂著厚棉衣給日本人看:我真病了,沒能力干事了,放過我吧。
1949年來了,杜月笙又跑到香港,黃金榮還是留在上海。躲在自家小樓里抽飽大煙之后,黃金榮偶爾也會暗暗嘲笑杜月笙吧:跑算什么本事啊,當(dāng)年我連日本人都騙得一愣一愣的,還有什么可怕的?
新政權(quán)讓黃金榮寫悔過書,他就乖乖地寫,一遍沒通過,再寫第二遍,然后登到報紙上。新政權(quán)讓他去大世界門前掃馬路,他就乖乖地掃,然后拍成照片,登到報紙上。杜月笙在香港看到照片,流下了眼淚,可他不知道,黃金榮早已與自己的命運和解。而杜月笙則一生都沒能與自己和解。因此,黃金榮能活到86歲,杜卻只活了63歲,比黃金榮還早死三年。
章君榖先生說杜月笙是“中國第一品大百姓”,其實,更應(yīng)該說他是第一影帝。杜一生都在演戲,最重要的觀眾,是他自己。他臨死最后一句話是:“好,好,大家有希望?!睅缀跖c交黨費達至同一境界了。
而黃金榮呢,中共軍方代表曾去他的家,只是要誡勉他幾句,他卻誤以為是來施行逮捕的,嚇得當(dāng)場尿了褲子。一世英雄,也有一泄如注的時刻,這就是黃金榮真性情的一面。他能長壽,正因為肯把尿尿在褲襠里,而換成杜月笙,一定寧可把自己生生憋成內(nèi)傷。
1934年,大上海高層政商人物合影。從左至右坐著上海巨商杜月笙、蘇聯(lián)駐華大使鮑格莫洛夫、外交家蔣廷黻、上海市長吳鐵城、上海市保安處長楊虎
黃杜與權(quán)力結(jié)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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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政治權(quán)力結(jié)盟,是黑社會的典型特征之一。清末民初,政局混亂,上海的實際統(tǒng)治者更換頻繁,黃金榮與杜月笙的應(yīng)對辦法,就是大面積撒網(wǎng),廣種薄收,寧可錯誤巴結(jié)一千,絕不漏掉一個。
1910年,黃金榮通過陳其美結(jié)識孫中山,提供三千銀元贊助。1911年,武昌事起,孫中山自海外歸來,入住上海寶昌路408號,黃金榮親率部下站崗放哨。1923年,孫中山自澳門抵上海,法租界當(dāng)局迫于北洋政府壓力,阻其上岸。后經(jīng)黃金榮力爭,準孫中山在太古碼頭登陸,進入莫里哀路寓所。同時,安全保衛(wèi)工作,依舊由黃金榮負責(zé)。
曾與孫中山訂交,是黃金榮一生的驕傲,在1949年寫的第一版悔過書中,他還忍不住說“孫中山先生在上海革命是我保護的”,結(jié)果未獲通過。黃金榮抗戰(zhàn)后創(chuàng)辦的榮社,擁有3500徒眾,入社誓詞是:“尊奉總理遺囑,信仰本黨主義,遵守本黨紀律及本社社章,絕不自私自利,絕不以個人情感或意氣用事,如有違背,愿受最嚴厲之處分?!笨雌饋?,直接給國民黨當(dāng)入黨誓詞用都沒問題。
1923年,北洋政府總統(tǒng)黎元洪因政爭失敗被迫下臺,到上海謀東山再起,下榻之所,居然也是黃金榮這個小偵探的家。受黃金榮指令,杜月笙親率小八股黨日夜巡邏,把個保衛(wèi)工作做得滴水不漏。為了表示感謝,黎元洪的秘書長饒漢祥送杜月笙一副楹聯(lián):“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边@是把杜月笙與春申君相提并論了,榮耀大去了!楚國春申君,與齊國孟嘗君、趙國平原君和魏國信陵君并稱“戰(zhàn)國四大公子”。他的封地即在上海一帶,故上海又稱“申江”。
杜月笙對此聯(lián)甚為滿意,請名家雕為黑底金字,懸在家宅第一進客廳正中。
1924年,直系軍閥齊燮元聯(lián)合孫傳芳,打敗盧永祥,占據(jù)上海。盧永祥通電下野后避風(fēng)日本,而曾與黃金榮鬧過大風(fēng)波的盧筱嘉和何豐林來不及逃走,在杜月笙家里躲了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所謂不打不相識,指的就是這種,沒有永遠的敵人,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還沒等黃杜與孫傳芳建立深交,奉系張宗昌又殺進了上海。黃杜接待張宗昌時,投其所好,直接把歡迎宴擺到了長三堂子,也就是高等妓院,并由上海“花國大總統(tǒng)”富春樓老六親自作陪。席間,有人提及,今天是兩個張大帥聚到一處了。張嘯林敢打敢殺,素有“大帥”的外號,此刻卻緊張得直出汗,連說自己的外號是鬧著玩的,比不得真正的張大帥。
沒想到,素有粗魯殘暴之名的張宗昌,卻興致盎然地大開玩笑,說自己的號為“效坤”,軍中將士都稱他為“效帥”,叫白了,就變成“小帥”了,因而,張嘯林才是真正的大帥。一席話出口,滿室皆春,看來黃杜是真把他給侍候舒服了。
1925年,在直皖戰(zhàn)爭中失勢的遠威將軍徐樹錚從國外流亡歸來,欲促成段祺瑞與國民黨的合作。抵達上海時,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齊齊出動,先行登上徐乘坐的海輪,再陪他一同上岸。三大亨同時伴駕,成為當(dāng)年上海灘街頭巷議的話題。事實證明,這種保護措施并非多余,徐樹錚回北京后,不肯老實避風(fēng),決意南下,結(jié)果在廊坊車站被馮玉祥部逮住,第一時間槍決了。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張學(xué)良備受各方責(zé)難,躲到上海避風(fēng)頭,也是由杜月笙提供住所,并實施保護。當(dāng)時,著名殺手王亞樵放出口風(fēng),要對張學(xué)良不利,杜月笙不惜撕破臉皮對王撂下狠話:如果敢動我的客人,會把你和你的手下趕盡殺絕!同時,杜月笙主持一個四人小組,幫助張學(xué)良戒毒。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是,戒毒第一天,張學(xué)良居然該吃吃,該睡睡,全無不良反應(yīng),美國醫(yī)生米勒大惑不解,杜月笙則一語道破天機:“給少帥換張床。”沒錯,秘密就在原來那張床上,枕頭、床縫、床墊,到處都塞滿了毒品!
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四一二”政變,大肆捕殺共產(chǎn)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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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榮一生收徒無數(shù),令他最為得意的一位,當(dāng)然是蔣介石。
1922年,蔣介石的名字還是蔣志清,在上海當(dāng)股票經(jīng)紀人,投資失敗,負債三千元,討債者日夜堵門,蔣東躲西藏,狼狽不堪。經(jīng)上海商界大佬虞洽卿介紹,蔣拜到黃金榮門下,黃把債主召集到一起,輕輕一句“志清的債我黃某人替他還”,直接就把蔣介石解放了。之后又送他兩百大洋做跑路費,蔣直奔廣東辦黃埔軍校去了。
黃金榮也不會想到,那個曾落魄到塵埃深處的蔣志清,五年后會以北伐軍總司令的身份聲勢隆隆地重回上海。這是黃金榮一生獲益最大的投資。黃金榮要給蔣介石送見面禮,有人主張送匾,有人主張送錢,杜月笙的建議則是送“面子”。
面子怎么送?就是要黃金榮把當(dāng)年蔣介石遞的門生帖子還回去。而且,還不能當(dāng)面公開還,要悄悄地托虞洽卿轉(zhuǎn)交。黃金榮依計而行,蔣介石對此有什么反應(yīng)無從知曉,但不久,蔣就親自登門拜訪黃金榮,禮敬有加,讓黃大感風(fēng)光,知道杜月笙的寶又一次押對了。
憑現(xiàn)有的資料已經(jīng)難以證明,黃杜參與“四一二”清黨,在多大程度上是基于理念,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出于投機。槍械是杜月笙自掏腰包購買的,人員主要是他的門生,機構(gòu)則是他與黃金榮共同成立的“共進會”,殺工人領(lǐng)袖汪壽華,清剿上海工人武裝,黃杜與蔣介石關(guān)系直達頂峰。為此,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獲頒國民軍總司令部少將參議名銜。
讀黃杜傳記,往往囿于視角,難免夸大他們對于蔣的重要性。實際上,從蔣介石的角度來看黃杜,情況馬上就不同了。從蔣掌握兵權(quán)起,他的敵手都是些什么人?先是吳佩孚、孫傳芳、張作霖,后有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個個都是擁兵百萬的大勢力,個個都是足以威脅其領(lǐng)袖地位的實力派。因此,他需要的幫手,自然都是能夠攻城拔寨的悍將,如衛(wèi)立煌、陳誠、蔣鼎文、顧祝同、劉峙。黃杜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小兒科??梢哉f,在蔣的棋盤上,黃杜連棋子都算不上,頂多是蔣在擰汗時落到棋盤角落的幾滴水珠。
1948年,國民黨政權(quán)風(fēng)雨飄搖,蔣經(jīng)國受命赴上海整頓經(jīng)濟。當(dāng)時,美聯(lián)社發(fā)過一條電訊,比較中國的物價:法幣100元可買的物品,1937年為兩頭牛,1938年為一頭牛,1941年為一口豬,1943年為一只雞,1945年為一尾魚,1946年為一枚生雞蛋,1947年則為三分之一盒火柴,到1948年,連一粒米都買不到了。因此,蔣經(jīng)國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打擊囤積居奇,控制物價。在這場“打老虎”運動中,杜月笙三子杜維屏涉嫌投機倒把,被小蔣捉了去。
對此,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杜月笙拒絕施以援手,堅決以大局為重。另一種說法是,杜不動聲色,暗中調(diào)查孔祥熙之女孔令侃的揚子公司,發(fā)現(xiàn)其囤集物資的證據(jù),直接拋給了小蔣,用一招“圍魏救趙”,逼退了小蔣的進攻。最終,小蔣在上海失敗,蔣記政權(quán)也就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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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宋子文赴美談成《中美棉麥借款協(xié)定》,被視為重大外交勝利。宋回上海,各界有盛大歡迎儀式,杜月笙代表工商界致詞,他特地找來黃炎培和陳群當(dāng)槍手,數(shù)易其稿,閉門苦練演講十余天。其用心之專,在整個上海灘不作第二人想。
憑黃金榮的威勢,加上杜月笙的手腕,一度,在大半個中國,人人都以結(jié)識他們?yōu)闃s?!暗灿悬c地位的人,到上海而不曾接受過杜月笙的招待,大有入寶山空手回之慨。”章君榖先生這樣說。
當(dāng)然,也有人不吃黃杜那一套。1927年,北伐的國民軍東路總指揮白崇禧進抵上海龍華,杜月笙受黃金榮委托,專程趕去勞軍,捐獻48000塊大洋,求見白總指揮一面。可白總指揮硬是沒給他這個面子,傳出話來說:“革命軍可以還他5萬元,但名器不可濫假,軍人豈能與黑社會為伍!”
自古匪不和兵斗,這個道理黃金榮和杜月笙都懂。況且,白崇禧的西南幫勢力極為強大,連蔣介石都要忌憚三分,黃金榮與杜月笙也只能是相對苦笑一聲,忍了。
但且慢,1947年,黃金榮80大壽,上海各報刊登《黃錦鏞先生八秩壽序》,稱黃金榮為“今之德星”、“中國在野之巨人”,評價之高,一時無兩,而領(lǐng)銜署名者中,白崇禧的大名赫然排在第四位。
張嘯林
自由的代價與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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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黑社會無疑是被美化了的。這種美化,多緣于文學(xué)及影視作品。一部《教父》,一部《美國往事》,就足以培養(yǎng)起我們對黑社會的集體想象:他們組織嚴密,階級分明,機謀中不乏俠氣,殘忍中尚存信義,并且,還有所為有所不為。和平年代,荷爾蒙容易過剩的男人們,主要靠足球和黑社會來寄托自己的英雄崇拜情結(jié)。
而當(dāng)下新聞披露出來的所謂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如早先的遼寧劉涌集團和近期的四川劉漢集團,卻難免讓人失望。他們行為鄙瑣,吃相難看,尤其是劉漢在法庭上涕淚交流的形象,不僅給虛擬的教父柯里昂丟臉,就是與傳說中上個世紀上海灘的黃金榮、杜月笙等老前輩相比,在格局與氣象上,也差距甚大,讓人不禁生出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長嘆。
就是說,對黑社會,我們也有形象要求,這是一種什么心理呢?我想,可能是這樣,我們都存有一種想當(dāng)然的理解:黑社會應(yīng)該是不擾民的。他們自成江湖,互斗不止,卻與升斗小民的庸常生活關(guān)聯(lián)不深。因此,我們往往揣了一顆隔岸觀火的心,希望看到他們表演得精彩一些。
實際上,不只文學(xué)及影視作品,現(xiàn)實生活也會給我們制造想象。比如去泰國旅游,在著名的芭堤亞,導(dǎo)游會告訴你,這座小城完全看不到警察,因為所謂的社團已經(jīng)織成一張密網(wǎng),籠罩每個角落。他們的管理效率世界一流,一切潛在的犯罪者,都被組織嚴格約束著,因而犯罪率極低,治安良好。包括性產(chǎn)業(yè)在內(nèi)的所有領(lǐng)域,都有界線分明的規(guī)則,人人自覺遵守,這樣,還需要警察干什么?
又比如今天的日本,黑社會組織是合法存在的,只要你沒有可證實的犯罪行為。法律只懲罰證據(jù)確鑿的犯罪行為,對于有犯罪可能性的組織并不加以限制,這就是現(xiàn)代法治給自由開出的邊界。
1951年,84歲的黃金榮在上海大世界門口打掃衛(wèi)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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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清1912年垮桿,到蔣介石1927年北伐成功,這一時段,統(tǒng)治上海的,先后有國民黨系的陳其美、北洋袁系的鄭汝成、皖系的盧永祥、直系的孫傳芳,以及奉系的張宗昌。十里洋場之側(cè),刀光劍影交錯,租界就成為相對自由與平穩(wěn)的港灣。這一時段,也正是黃金榮與杜月笙的高速成長期。
關(guān)于租界,我們的歷史課本一向不肯給出詳細解說的一項內(nèi)容,就是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也叫“治外法權(quán)”。為什么老外一定堅持要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說白了,大清的法律,雖然不像電影電視里表現(xiàn)的那么夸張,動不動就摁倒被告扒下褲子來打板子,但當(dāng)時整個的司法體系畢竟粗糙原始,重口供輕證據(jù),刑訊逼供尚未得到明文禁止。因此,不管是英國人、法國人還是美國人,都絕難接受中國的司法審判,讓他們?nèi)ド瓏赖难瞄T,跪倒在長袍大袖的老爺面前,領(lǐng)受驚堂木的恐嚇,這是不可想象的。或者,審理結(jié)束,判他們個鞭笞火燙、凌遲砍頭以及剝皮抽筋,估計嚇也嚇死他們了。因此,按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外國人在華犯罪,或成為民事被告,不可由中國官廳審理,而由英法領(lǐng)事主導(dǎo)審判,上海道憲可派員共組法庭,但不參與決定審判結(jié)果,只相當(dāng)于觀察員。此后,這一裁判權(quán)又擴大適用于居住在租界內(nèi)的中國人,尤其是政治犯。
有人說,中國近代法治是從租界開始的,這應(yīng)該與事實相去不遠。因為租界的存在,我們知道了“法律援助”,如1903年的“蘇報案”,被告章炳麟的律師就是由英租界工部局出錢聘請的。因為租界的存在,我們了解了“無罪推定”——用無罪推定來解說黃杜是毫無意義的,我想說的只是,黃杜在那樣一個時代,曾經(jīng)享受過這條司法原則的保護,而我們直到今天,依然沒有充分享有——讀到以上話語,最先憤怒的,可能恰恰是那些最需要接受這條原則保護的人。
租界之外,上海的華界,也曾處于半自治狀態(tài)。這是因為,城市與鄉(xiāng)村不同,軍閥以及依附于軍閥的政權(quán),對于城市,尤其是上海這種大城市,往往手足無措,無以應(yīng)對。因此,政權(quán)的翅膀,多數(shù)時候在半空盤旋,其陰影,難以覆蓋廣大的街巷里弄。而街巷里弄,正是黃金榮與杜月笙們自由活動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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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黃金榮與露蘭春的故事,坊間最為津津樂道的,是說蒼顏老鷹被嫩黃小雞啄瞎了眼。而少為人知的內(nèi)幕還有,張嘯林一直為黃金榮抱不平,利用“清黨”之機,誣陷露的丈夫薛某為赤色分子,將他投入大牢。當(dāng)時,一旦身背這種罪名,就離死期不遠了。露對薛有真情,不惜傾家蕩產(chǎn),上下打點,勉強把薛搶救出來。張嘯林為此很得意,不想?yún)s惹得黃金榮大怒不止。因為不解內(nèi)情的人,會以為黃金榮輸不起,下陰招,有失大佬風(fēng)范。
由此可知,對于黃金榮與杜月笙,我們至少可以有兩種讀法,一種是如坊間閑人一樣獵奇軼事以消磨時間,另一種,則是把他們與時代的關(guān)系梳理清楚,從中發(fā)現(xiàn)在社會大趨勢之下,他們?nèi)绾螢樽约旱男袨樵O(shè)定邊界。
1949年之后,新政權(quán)的特點是,權(quán)力無孔不入,民間社會漸趨沉寂,自由接近冰點。對此,杜月笙似乎有很清醒的預(yù)判,在新地面上,不會有他這種人存活的空間,所以必須遠遠地逃離。相比之下,黃金榮的見識要比杜月笙短一些,這也是事實。
當(dāng)黃杜失去存在空間時,普通人怎么樣了呢?慢慢地,先失去了遷徒自由,后失去了換工作的自由,還失去了生育自由,更不用提結(jié)社自由與言論自由。隨之,停滯與蕭條不時出現(xiàn),連免于饑餓的自由也受到了威脅。自由的邊界不斷內(nèi)縮,甚至,五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根本無從知道自己失去過什么。自由,只是泛黃故紙堆中一個縹緲的名詞。
終有一天,我們會發(fā)現(xiàn),自由、繁榮、富足,同時又絕對沒有黃杜式的人物出現(xiàn),這種理想社會在地球上是不存在的。
1980年代以后,類黃杜式的人物在我們的社會上重新出現(xiàn)了,如劉涌與劉漢。我們都會同意,他們的品質(zhì)遠遜于黃杜,這是讓我們難以接受的。但同時我們也都會同意,1980年以后的社會是好的。而為了這個好,我們可能不得不忍受劉漢式人物的出現(xiàn)。
這就是所謂自由的代價與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