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當(dāng)賴聲川“游牧”于北美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周敏 發(fā)自美國 編輯 楊瀟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賴聲川的戲里充滿人生的無奈,他從來不提供解藥,要觀眾自己去尋找答案

看完舞臺劇《寶島一村》已是黃昏,夕陽正紅,燥熱已經(jīng)消退???0的頓巴(Dunbar)教授和他的俄羅斯籍妻子一人領(lǐng)到一個熱乎乎的“天津包子”。

包子產(chǎn)于新澤西州,但出自地道的天津師傅之手。每一個包子都裝在一個精致的紙袋里,上面印著一個門牌號:寶島一村99號。

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xué)戲劇系終身榮譽(yù)教授頓巴在紐約上城擁有一座不大的度假公寓。這是他和夫人第一次跑到哈德遜河對岸的新澤西表演藝術(shù)中心看戲。新澤西表演藝術(shù)中心成立14年來第一次上演中國戲劇——《寶島一村》,編劇與導(dǎo)演是他三十多年前帶出的戲劇學(xué)博士賴聲川。

老夫妻倆第一次看到周圍那么多的中國面孔。

“3個小時里,我身邊那么多中國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演出后每個人還領(lǐng)到一個好吃的包子。Stan把我們每個人都變成了寶島一村的村民……”自從賴聲川從柏克萊大學(xué)拿到戲劇學(xué)博士學(xué)位后,頓巴不時從新聞報道中知道,這個昔日的學(xué)生一會兒在臺灣,一會兒又在大陸,還帶著戲演到新加坡、美國,可惜他一直無緣觀看。

坐在新澤西表演藝術(shù)中心的劇場里,頓巴和妻子感嘆:“Stan還是那個Stan,才華照人而又幽默,他的眼光倒是更銳利,看到了生活最深處的東西?!?/p>

他似乎看到,自己三十多年前致力研究的荷蘭劇團(tuán)換成了Stan 和一群東方面孔,在國與國之間流動。

《寶島一村》劇照 圖  本刊記者 大食

“沒有一個工作可以稱為‘大師’”

7月19日中午一點(diǎn),吃過簡單的盒飯,演員開始彩排。當(dāng)晚,《寶島一村》將啟動在美東第一場演出,也是《寶島一村》第177場演出。盡管所有的臺詞、所有的細(xì)節(jié)已經(jīng)了然于胸,但每到一個城市,在第一場演出之前,賴聲川一定要帶著全體演員彩排。

“美國當(dāng)?shù)氐膭F(tuán)往往只租一天劇場,上午裝臺,下午演出。第一場演出就相當(dāng)于彩排。可是我們不能這樣做,觀眾花錢來看戲,我們要保證讓人家看到最好的戲。所以我們寧可多付劇場工人一天的報酬,也要彩排?!北硌莨ぷ鞣患夹g(shù)總監(jiān)斯建華說,這是表坊的“規(guī)矩”。

賴聲川坐在劇場中央,不時叫助手記下要修改的地方。

他一說“過”,臺上的演員便像按了快進(jìn)鍵的錄音機(jī),刷刷往后過臺詞;他一說“停”,所有的演員則立時回到正常語速,一板一眼演起來。

多年幫傭的如蕓被辭退,斷了惟一的生活來源。她留下一紙遺書,便出了家門……

賴聲川叫了一聲“停”:“蕭艾,如蕓的這份遺書應(yīng)該是不愿讓兒子看到的,她不應(yīng)該隨手放在桌上?!?/p>

蕭艾馬上站起身來,環(huán)顧四壁,然后走到柜子前,拉開抽屜,把“遺書”放進(jìn)去,回頭問道:“藏在這里可以吧?”

賴聲川沉思幾秒,點(diǎn)點(diǎn)頭:“這就對了?!?/p>

排練繼續(xù)進(jìn)行。賴聲川忽然又叫住丁乃竺。這時的她不是妻子,而是表演工作坊行政總監(jiān)。

“舞臺太寬,觀眾的視線反復(fù)在舞臺與英文字幕之間往返,看起來太累,要調(diào)整?!?/p>

新澤西表演藝術(shù)中心的舞臺寬度有116英尺。工作人員把舞臺邊的字幕架往中央一點(diǎn)點(diǎn)挪動,直到賴聲川點(diǎn)頭認(rèn)可。

大牛與大毛是隔著一扇玻璃長大的眷村第二代。兩人相約凌晨3點(diǎn),坐船離開眷村。動身的時刻來臨,大毛卻開始猶豫,大牛追問:“那艘船來了,你到底走不走?”大毛落淚不語,大牛轉(zhuǎn)身而去,英文歌曲“Why do the birds go on singing”響起……

170多場都這么平穩(wěn)地過渡到中場休息,可是賴聲川覺得今天排到這一段,中場休息的燈光亮得略略早了一點(diǎn)?!白钇恋男Ч谴笈R幌聢?,燈光暗下去,音樂響起來,然后播放中場休息的提示語音,再亮燈光,出現(xiàn)字幕。我們再試一次?!?/p>

于是,燈光、音響師一起,為零點(diǎn)幾秒的音樂、燈光與字幕的銜接進(jìn)行反復(fù)調(diào)試。

“賴?yán)蠋熜U拗的,他的那種拗不是語言上的強(qiáng)勢,就是他覺得哪里不夠好,一定想辦法改得更好?!弊鳛橘嚶暣ㄗ顖远ǖ闹С终?,丁乃竺深知他的個性。

從《寶島一村》2008年首演開始,大牛的“兒子”、小毛的“洋姐夫”一直由劇組人員客串。這次在美國巡演4個城市,劇組每到一處,不僅要找一家愿意連夜做出一兩千個包子的中國餐館,還要上街給“大牛”找一個英文講得地道的“兒子”,給“小毛”找一個高鼻藍(lán)眼的“姐夫”。

光陰無情。大毛錯過了當(dāng)年與大牛約定的那班船,卻與大牛在拉斯維加斯賭場不期而遇。面對久別的大毛,大牛欲言又止,只因他突然看見從賭場上走過來的兒子。

“兒子”只有兩句臺詞。英文說得地道,可是從來沒有演過戲。

賴聲川走到舞臺邊,用英文告訴“兒子”:“老爸叫他回房間去,兒子肯定是很不高興的,但又不能說什么,所以你說話時的重音要放在‘Now’上面。”

每次彩排,從語調(diào)、手勢到轉(zhuǎn)身的動作,賴聲川都反復(fù)給新來的“兒子”示范?!按笈!币阒皟鹤印狈磸?fù)練習(xí)上10次才能過關(guān)。

在他眼里,舞臺劇是一個純粹的手工行業(yè),“每一個劇本,每一次演出永遠(yuǎn)有可以改進(jìn)的地方。所以,在這一行里,沒有一個工作可以稱為‘大師’,只有劇場工作者。”

馮翊綱,臺灣相聲瓦舍團(tuán)長,自稱“劇場活躍分子”,賴聲川執(zhí)教于臺北藝術(shù)大學(xué)后帶出的第一位戲劇系研究生。“賴?yán)蠋熓墙虝疫@門手藝的人,只要跟著他做事,我就有安全感?!?/p>

開演后,賴聲川并沒有閑下來。他要么在狹小的休息室里修改劇本,要么計劃著下一場演出,耳朵還監(jiān)聽著演出實況。

“賴?yán)蠋煹母赣H四十多歲的時候突然去世,賴?yán)蠋熀芘伦约阂蚕袼赣H一樣突然走掉,所以做起事來非常拼命。”丁乃竺說。

賴聲川與妻子丁乃竺

“他從來不提供解藥”

離開演還有一個小時,蕭艾已經(jīng)盤好頭發(fā),化好妝。她努力讓自己靜下來。

從《寶島一村》第一場演出開始,她一直是觀眾。記不清看過多少場,每一次都淚流滿面。落幕后,她總會去后臺看看賴導(dǎo),什么也說不出來,握握手,然后告辭。

她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出演其中一位女主角冷如云。

蕭艾與賴聲川的合作始于90年代。那時林青霞扮演電影《暗戀桃花源》中的云之凡,蕭艾扮演海外劇場版云之凡。她給云之凡寫過厚厚的一本日記,揣摸著這樣一個美麗、富于幻想的上海女大學(xué)生如何在命運(yùn)的起落中度過每一天。

“賴?yán)蠋煹膽蚶锍錆M人生的無奈,他從來不提供解藥,要觀眾自己去尋找答案?!?/p>

蕭艾版如云從《寶島一村》第100場演出開始,那是劇團(tuán)第二輪大陸巡演的第一站——深圳。

演出前整整5天,她沒有離開酒店,每天琢磨角色和劇本。

在她的理解里,如云快樂的人生停頓在子康出門的那一刻、那一天?!八克妥涌党鲩T,看到陽光灑在他的背影上。那天的她是一只幸福而快樂的小鳥。而后來,她被莫名其妙地拋棄,最親愛的人變成距離最遙遠(yuǎn)的人。對這種命運(yùn)的突變,她完全無能為力?!?/p>

在劇中,被污“投匪”的李子康幾十年后重新出現(xiàn)。

“每次看到他進(jìn)來,我就呆了:怎么那么白的頭發(fā),那么彎的腰啊?我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下來?!?/p>

這時的蕭艾已經(jīng)跟“如云”融為一體。她懵了。她好像在問老天,又好像在問自己:“早上出門的時候還是一個二十啷當(dāng)?shù)男』镒?,怎么晚上推門進(jìn)來的卻是一個老人?老天,這倒底是什么意思?!你是回來吃晚飯的嗎?”

在南加州大學(xué)讀研的小謝跟女友一起走出劇場時,他們還在討論這段情節(jié)。他們來自杭州,“如果不是看到這出戲,根本不清楚1949年發(fā)生的那些事?!?/p>

那一年,兩百多萬中國人跟子康一樣,一個出門,一個轉(zhuǎn)身,就再也沒有回來。

屈中恒的父親就是這樣。

老屈生于山東泰安,長在泰山腳下。做過鞋匠,當(dāng)過茶館伙計。為了混口飯吃,1949年跟著當(dāng)兵的同學(xué)來到上海。

“父親知道那條船要去臺灣,已經(jīng)上了船,覺得心里不踏實,又下了船,想找個送信的人給老家捎個信,可是一個認(rèn)識的人都沒有,人都散了。他想,等到了臺灣,安定下來后再捎信吧。就這樣,上船后幾分鐘,船就開了。這一走就是一輩子?!?/p>

在紐約法拉盛的記者見面會上,賴聲川又一次向年輕的新聞記者介紹戲的背景:

“在短短的幾個月內(nèi),六十多萬人撤退到臺灣,住哪里?只有搭很簡陋的房子。每個人都以為馬上就會回去,或者過了年就能打回去,但是幾十年過去了,什么也沒發(fā)生。有大陸的媒體朋友說,眷村就像部隊大院,我覺得還不是,眷村的人有家,卻永遠(yuǎn)回不去?!?/p>

屈中恒出生于臺北市郊的眷村——甘城三村。他劇中的家在“寶島一村”99號。

從第一場演出開始,他就演“老趙”:“老趙”用10塊錢買棺材裝殮眷村第一位去世的老人,“老趙”為淘氣的兒子跟老師低聲下氣賠不是,“老趙”好心粉刷了公共廁所墻上的歪詩卻被抓去“坐冰塊”……在這樣一個處處想著幫別人的小人物身上,屈中恒看到父親的身影。

他怕演得不好,直到《寶島一村》第二輪演出時,才請父親去看戲。哥姐告訴他,父親看戲的時候流淚了,評價只有3個字:“好,很好?!?/p>

一直以為“過了年就能回家”的“老趙”最終沒能回到北平。對趙妻錢燕兒來說,北平是“德福軒”一碗永遠(yuǎn)香噴噴的醬油炒飯。晚年近乎癡呆的她還常常自語:“那醬油炒飯怎么那么好吃??!”

“它讓我想到了猶太民族的歷史”

生于華盛頓,喝牛奶吃漢堡長大的賴聲川并沒有臺灣眷村的生活經(jīng)歷。但他知道“背井離鄉(xiāng)”的悲涼。他甚至揣度過,父親1949年離開大陸之前,親手書寫封條,貼在南京外交部門上,然后轉(zhuǎn)身離去,該是怎樣的惆悵。

太久的分離,太深的創(chuàng)痛。劇中,“老趙”的兒子“小毛”回大陸探親,第一次見到奶奶,奶奶卻甩了他一巴掌。

來自臺北的劉先生和太太看到這里,雙雙掉下眼淚。

奶奶對小毛說:“這一巴掌是你替你爸挨的。當(dāng)年他說他出去玩玩就回來,可這一玩就是四十多年,他再也沒有回來?!?/p>

“那句話戳在我心里好痛。”劉太太說。他們從小生在臺灣、長在臺灣,在美國念完大學(xué),找工作、成家、生孩子、買房子,對父輩漂洋過海的經(jīng)歷早已淡忘。

馮翊綱很早就聽說賴導(dǎo)要做一個眷村戲。他第一個找賴導(dǎo)要角色,還幫多年的搭檔宋少卿也要了一個。

賴聲川安排高高大大的馮翊綱演山東人“老朱”,安排宋少卿演他的鄰居——來自上海的飛行官周寧。

“老朱”是劇中的開心果。直到藏了六十多年的秘密穿幫前一秒,觀眾還跟著他笑。

站在老宅門口,“老朱”才心虛地對臺灣妻子說實話:“里面那個人是你姐姐。”然后跨進(jìn)門,“哇”的一聲跪在結(jié)發(fā)妻子腳下……

那一聲“哇”像一個驚雷炸在觀眾頭上。

“這個包袱漂亮得一塌糊涂。臺詞是賴?yán)蠋熞痪湟痪鋵懞玫?。排練的時候他又添了神來之筆,要我說臺詞之前‘哇’這么一聲?!瘪T翊綱一開始并不理解賴聲川的處理,后來演了幾次,發(fā)現(xiàn)這樣處理的效果很不一樣。

“60年不見,兒女忽成行。當(dāng)‘我’看到兒子長大了,‘我’已經(jīng)把孫子抱在懷里了,每一聲‘哇’不再是哭,而是含淚的大笑、是狂喜?!?/p>

在王偉忠的記憶中,眷村榕樹下是男人下棋喝茶談時事、女人說長道短訓(xùn)孩子的地方。賴聲川保留了“榕樹下”的場景,4個男人的時事辯論三度出現(xiàn)。老趙、老朱、老周加一個說話讓人聽不懂的“紀(jì)怪叔叔”坐在各自的藤椅上,為“戴笠死沒死”、為反攻大陸路線該怎么計劃爭吵了幾十年。老趙走了,他的位置還留著。

“他們吵得越厲害,說明他們把想回家的念頭壓抑得越深?!苯柚⑽淖帜坏膸椭?,頓巴教授看到,每個爭得面紅耳赤但誰也說服不了誰的男人心里都深藏著3個字——“想回家”。

“雖然我沒完全領(lǐng)會那些中國方言,但我無法不為眷村的故事震撼。它讓我想到了猶太民族的歷史,四處漂泊,無法回家。”劇評家China Galland女士說。

賴聲川覺得2008年戲做出來的時候,還是晚了?!坝杏^眾給我講,如果早5年,他的父親還能看到眷村的故事搬上舞臺。現(xiàn)在連眷村都幾乎拆光了?!?/p>

美國工人坐在一邊喝咖啡

美東時間7月19日下午6:00,離《寶島一村》開演還有一小時,所有的舞臺工作已經(jīng)就緒,表演工作坊技術(shù)總監(jiān)斯建華終于可以坐下來喝杯咖啡,吃點(diǎn)東西,等待大幕開啟。

兩天前,他和技術(shù)人員從休斯頓趕到新澤西表演藝術(shù)中心,看到一團(tuán)忙亂。

從休斯頓到紐瓦克有1600多英里(約2500公里),運(yùn)送道具的時間只有兩天。王先生不敢多睡一個小時。早上5點(diǎn)就開車上路。

三卡車道具星夜兼程運(yùn)到新澤西表演藝術(shù)中心。從搬運(yùn)到安裝,劇院完全不讓表坊工作人員插手,強(qiáng)大的工會要保證每個美國工人都有活兒干。

有工會撐腰,中心的工人牛氣而又嬌貴。卸道具是一批人,裝道具又是另一批人。“他們吃飯的時候還要把劇場鎖上,我們想接著干都不行。”劇組工作人員大為不解。

1997年10月,新澤西表演藝術(shù)中心在紐瓦克市落成,成為全美六大表演藝術(shù)中心之一,并成為享譽(yù)全美的新澤西交響樂隊駐地。這里舉辦過格萊美獎頒獎典禮,迎來過兩位總統(tǒng),表演中心每年吸引觀眾達(dá)40萬人次。

斯建華曾隨云門舞集8次來美演出。對他來說,這個久負(fù)盛名的劇場卻是巡演以來遇到的最讓人頭疼的劇場,擁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工會不僅對外來劇場工作人員深懷戒備,而且“有著豐富的錯誤經(jīng)驗”。

一進(jìn)場,劇場經(jīng)理就拿來一張舞臺燈光圖,希望劇組不要移動舞臺上的燈,為的是方便后來的演出。

“我走過世界上那么多劇場,都沒有這個道理吧?哪有為了后面請客方便,前面就隨便燒兩個菜應(yīng)付一下的?”

裝臺的時間只有兩天。第一天上午折騰了4個多小時,舞臺上連燈具都沒安裝到位,4道幕布只樹起了第一道,拉幕工人屢屢出錯?!叭绻谂_灣,我們幾個人只要3個小時就可以把全部舞臺燈光裝好,還把遠(yuǎn)景布置好。這里的進(jìn)度差太多了?!?/p>

劇中第19場,如云出走,在她身后,眷村的房子在舞臺上旋轉(zhuǎn)360度。

“劇場經(jīng)理說要10個工人才能推動,我跟他解釋,這是一部關(guān)于臺灣的歷史戲,不可能在臺上出現(xiàn)10個跟劇情毫無關(guān)系的老美,美方工作人員只能站在幕后,我們兩個女演員就可以推著房子走一圈?!?/p>

斯建華無法想象,接下來還會出現(xiàn)多少紕漏。這臺展示3個家庭、跨度60年的大戲有三十多個場景需要換燈光,一兩百個畫面需要調(diào)色。

“光椅子就有76把,隨著年代的推進(jìn),3個家庭的椅子不斷更新,光分清這些椅子就能讓這些老美瘋掉?!?/p>

劇團(tuán)藝術(shù)統(tǒng)籌迂回找到劇場工會頭頭,承諾全額支付工人報酬,剩下的所有裝臺工作由劇組技術(shù)人員來完成。

“那天下午我們一口氣干了4個多小時,總算把上午耽誤的活兒補(bǔ)了回來。美國工人坐在一邊喝咖啡,看我們裝臺?!?/p>

劇情要求舞臺深度達(dá)到50英尺,可是4個城市的劇場沒有一個符合《寶島一村》的舞臺要求。新澤西表演藝術(shù)中心的舞臺深度約45英尺,舊金山的Flint Center 只有39英尺,洛杉磯帕莎迪納市政演出大廳深度剛剛36英尺。

戲到尾聲,眷村舉行拆遷前最后一次春節(jié)聯(lián)歡會。在張燈結(jié)彩的背景下,“老趙”的魂魄回到眷村。他托夢給兒子“小毛”,小毛在墻壁的夾縫里找到自己滿月那天,老爸給他寫的一封信……

賴聲川有些無奈:“這是眷村人在一起過最后一個除夕,雖然老趙在臺上有一大段獨(dú)白,但他身后應(yīng)該是看上去很深的一個背景,觀眾應(yīng)該看到很多很多鄰居圍著一個又一個圓桌,在互相拜年、嘮家常,就像自己也在眷村跟他們一起過年一樣??墒菦]辦法,舞臺深度不夠,我只能盡量去做?!?/p>

他們的一位密友說,這回美國巡演在舞臺方面出了很多很多問題,要是正常人也許早崩潰了,但是她從來沒有看到賴導(dǎo)和乃竺抱怨,他們反而總是替別人著想,乃竺總是說:“沒關(guān)系,我們想想辦法?!?/p>

“這真的裝不出來,我能看到他們永遠(yuǎn)懷著慈悲的心在做事?!?/p>

“起初準(zhǔn)備在林肯中心演,演出合同最后簽下來,發(fā)現(xiàn)劇場變成了新澤西?!痹谫嚶暣磥恚撀曂偷囟?,新澤西表演藝術(shù)中心雖然無法與一河之隔的紐約林肯中心相比,但他覺得在哪里演沒有太大關(guān)系,“我相信《寶島一村》不會輸給百老匯。”

“你現(xiàn)在還想有把槍嗎?”

7月20日下午兩點(diǎn),《寶島一村》在美東第二場準(zhǔn)時開幕。這也是《寶島一村》在美最后一場演出。

跟在舊金山、洛杉磯等地一樣,很多中年人陪著父母或者扶著走路顫顫巍巍的爺爺奶奶走進(jìn)劇場。

吳奶奶已經(jīng)80歲了,女兒挽著她從紐約來看戲。當(dāng)年她到臺灣后,隨丈夫住在嘉義的眷村。“我聽說這個戲講的是我們那一代人的事。”吳奶奶化了精致的妝,腮紅隱隱,口紅淡淡。

專程從中國大陸趕來的制作人王可然估計,擁有2800個座位的Prudential Hall觀眾到了約八成,比第一場提高了兩成。

6年前,他隨一個旅游團(tuán)去臺灣。下飛機(jī)還不到一小時,同行的助手就對他忿忿低語:“我真想有把槍!你看,他們處處說臺灣是個國家!”

第三天,王可然接到丁乃竺的電話:“可然,我們有個新戲《寶島一村》正在高雄上演,要不要去看看?”

曾經(jīng)就讀于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王可然看過很多戲?!拔依蠋煹暮芏嘧髌肺沂怯仓^皮看的,不看顯得多沒文化啊。”即使在北京最好的劇場看戲,他通常也會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接著看,絕對沒有跟不上的地方?!?/p>

在高雄的那一晚,他沒墜入夢鄉(xiāng)?!拔覐牡谝环昼娏鳒I到最后一分鐘,從第二分鐘笑到最后,中間的轉(zhuǎn)換毫無過程?!?/p>

在他看來,這哪里只是眷村的故事。它分明是中國人60年骨肉分離、顛沛流離的集體寫照。

“在我從小接受的教育里,1949年共產(chǎn)黨的軍隊摧枯拉朽,百萬雄師過大江,一舉占領(lǐng)總統(tǒng)府。而國民黨的六十多萬殘兵敗將不堪一擊,潰敗到臺灣。我們這一代人哪里有機(jī)會去想,多少個活生生的家庭從此被拆散,多少人跨過那道淺淺的海峽,就再也回不來了?”

散戲之后,他和助手走回酒店。兩人沉默無話。突然,他問助手:

“你現(xiàn)在還想有把槍嗎?”

助手捅他一下:“可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p>

他決定把這出戲“帶回大陸”。

《寶島一村》 如果按演出178場計算,大約發(fā)放了40萬個包子

“這里可沒有什么政府補(bǔ)貼,更不會送票”

作為表坊的行政總監(jiān),丁乃竺對這出戲能不能征服大陸觀眾,并沒有把握。她坦言:“我的猶豫來自兩層原因,一是不知道大陸觀眾能不能接受歷史大變遷下那些小人物的故事,二是這部戲里沒有一個大陸觀眾熟悉的‘大腕’,票賣得動嗎?”

王可然很堅定:“我來做這部戲,哪怕一分錢都不賺。”

回鄉(xiāng)的路格外漫長。《寶島一村》終于在2009年成行。

“第一場在廣州。開演大約15分鐘,臺下觀眾沒有鼓掌,也沒什么笑聲。我心里開始緊張,覺得壞了,他們可能不接受這個戲?!鼻泻阈睦锎蚬?。

劇場里,笑聲從稀落到爆發(fā)。謝幕時,很多觀眾起立鼓掌。站在觀眾中的王可然熱淚盈眶。

“我一直認(rèn)為,1945年爆發(fā)的內(nèi)戰(zhàn)對中國人的影響不亞于南北戰(zhàn)爭對美國社會的影響。戰(zhàn)爭最深刻的根源是仇恨,是以牙還牙,是用炮灰置換炮灰。60年來,只有《寶島一村》站在了仇恨之上。這樣的戲大陸觀眾要是不接受,我真無話可說了?!?/p>

《寶島一村》一路演到北京世紀(jì)劇院。

“北京的演出讓我有點(diǎn)緊張?!倍∧梭脤iT從臺北飛到北京。在她的印象中,“北京的觀眾往往不是看戲,是‘審’戲啊?!?/p>

3個多小時的演出結(jié)束后,數(shù)千名觀眾起立鼓掌。

戴锜回憶,那是他50年來看到的最棒的舞臺劇?!拔抑車挠^眾全部起立鼓掌,我看看了表,大概有15分鐘的樣子?!鄙頌槊绹又萑A人票房公司總裁,他很少見到如此癡迷的觀眾。

那天,戴锜碰巧到北京出差。他覺得,這出關(guān)于自己父輩的戲值得讓更多的華人看到,于是沖到后臺,從團(tuán)團(tuán)粉絲中扒出王偉忠,然后又找到表坊的制作人謝明昌,向劇組發(fā)出來美演出的邀請。

一年后,賴聲川和《寶島一村》劇組踏上美國西海岸,在華人最為集中的舊金山、洛杉磯巡演。

“第一次美國巡演上座率在九成以上啊,從來沒有過的。”戴锜說,“這里可沒有什么政府補(bǔ)貼,也沒有財團(tuán)贊助,更不會送票。這里的票房就是靠觀眾一張票一張票買出來的?!?/p>

丁乃竺覺得,成立了30年的表坊就像一個游牧民族,從一個地方演到另一個地方。

1982年夏季的一天,賴聲川去到阿姆斯特丹。那時的他正在學(xué)術(shù)低潮期掙扎?!皩W(xué)了多年戲劇,很快就要拿到博士學(xué)位了,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戲劇。無論是柏克萊,還是過橋就到的舊金山或者倫敦,我在劇場里看不到觀眾與表演者應(yīng)有的共鳴?!?/p>

在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大草坪上,頓巴教授向他推薦的阿姆斯特丹工作劇坊在這里演出。工作人員知道他是頓巴教授的學(xué)生,給了他一張票。

劇場就是草坪中央搭起的帳篷,能容納八百多觀眾。帳篷后面停著兩輛改建后的公汽,既作為演員的化妝間,又可以裝著帳篷與道具開往下一個城市。

“我還記得演的是一個公共廁所管理員的故事,有唱有跳,觀眾跟著哭跟著笑。我雖然聽不懂,但能感覺到在這個晚上,一個政治議題被消化了,表演者、觀眾互相欣賞?!?/p>

那個晚上,賴聲川對劇場的感覺從來沒有這么強(qiáng)烈:劇場終于回到了古希臘時代,一個戲劇的題材跟這個社會息息相關(guān)。

臺灣曾經(jīng)有近八百個眷村。王偉忠前前后后跟賴聲川喝過很多回咖啡,講過一百多個眷村的故事。賴聲川聽著,就是一年多沒動靜。在他看來,光有好故事還沒辦法做成一臺好戲。

也許是講眷村故事的機(jī)緣到了。2008年3月的一天,賴聲川在臺北自家的樓頂上閉關(guān)。3天后,他拿出10頁紙的劇本大綱,他把聽到的和親身經(jīng)歷過的故事提煉成三家人的故事。

這次輪到王偉忠沉默?!八饝?yīng)和我合作的那一刻,我仿佛就看到村子里一大群叔嬸兄妹,在臺下笑淚鼓掌。”

包子

40萬個包子

7月20日下午6點(diǎn)。《寶島一村》最后一場演出結(jié)束了。兩場演出共發(fā)出約3000個天津包子。

如果按演出178場計算,大約發(fā)放了40萬個包子,如果把這些包子一個一個堆起來,比臺北101大樓還高。

在劇中,“天津包子”成為劇情的線索之一。盡管北平“德福軒”的老板娘錢媽媽跟臺灣本省媳婦語言不通,像雞對鴨講,錢媽媽還是教會了她做天津包子,還把從大陸帶來的搟面棍傳給了她。

紐約的唐人街上總能買到天津包子。但是能在一夜之間做出幾千個包子的商家并不多。位于新澤西的宏城食品公司為劇組做了三千多個包子。

老板娘王靜1995年來美國。兩年后,她在租住的房子后面的車庫里開始做包子,然后一家家推銷。天津狗不理的師傅曾幫過她7年,現(xiàn)在的“天津包子”用的是她自己的配方。

王靜老家在天津大沽口,當(dāng)年八國聯(lián)軍上岸的地方,“每次回去都找不到原來的路,拆光了。”

(特別感謝臺灣表演工作坊張云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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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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